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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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扬起扬落(7)

到目的地之后,我们下车,付给车夫钱。车夫不收,说,坐我的车,如果是姚哥的朋友,不管是十几年前的朋友还是十几年后的朋友,都不用给钱。我问,为什么?车夫说,我这辆车就是姚哥帮我买的,你自己说说,姚哥的朋友我能收钱吗?打死我我也不能收呀,我能收吗?

第二个故事与黑道有关。卢森在电话线那一头喝了一口水,说,据调查,姚三和因为欠人的钱不断被人追着讨债,但被黑道追债的事只有过两起,一起涉债金额是两万,最后由徐方生拿出了这笔钱,另一笔涉债金额是三万,这件事朋友们都不知道,最后是由一名叫做王汉的人解决的。我一说王汉你就应该知道,他和你一样,都在仕途上混事,也是一方诸侯,但是恐怕你不知道他是姚三和的同学,他们从小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并且两个人是非常好的朋友。

那一次姚三和被黑道的人捞住了,限定他一日内还钱,并且是由黑道的人带着找钱,如果拿不到钱,就要挑姚三和的两只脚筋。姚三和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带着黑道的人满城转,四处碰壁,他自知从朋友那里再也没法哄到钱了,到了晚上,他无可奈何,只有把黑道的人领到了王汉的家。

姚三和对王汉说,我不该把人领到你这里来,他们要是只下我的胳膊我就不会带他们来了,可我得走路,我不能丢了脚,我丢了脚就哪儿也去不成了,我是没办法了。王汉打断姚三和的话说,老姚,别说这个话,说这个话你就见外了,我这个家,不是你又能从哪里来?你就是把我家搬空也不欠我的。王汉要自己的妻子立刻去弄钱,如果家里没有,想方设法找亲戚朋友借也得把钱借齐还上,要是不行,就让黑道的人挑他的脚筋。

黑道的人很奇怪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问王汉是怎么回事。王汉开始不肯说,后来经不住黑道的追问,就告诉他们,姚三和和他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两个人一直是好朋友,王汉是班上唯一一个走上仕途的人,公务员的收入本来就不高,家里又有老人和孩子,生活比较困难。姚三和对王汉说,你我都是棚户区长大的孩子,你做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要珍惜,不能因为贪财把前途给毁了,贪污受贿这种事千万不能做,家里需要什么我来办。那以后姚三和总是接济王汉,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全是姚三和给拖来的,姚三和把那些东西拖来丢在那里就走人,从来不找王汉办事,哪怕是一点小事也不办。有一次王汉对姚三和说,老姚,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就提出来,你给我帮那么大的忙,怎么说也应该还你的情。谁知姚三和一听就火了,说,老王,你这么说就是把我的一片苦心给全糟蹋了,我资助你,是因为你是我们班上和这一片棚户区里最出息的一个,你替我们争了光,我不愿意你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自己给卖进去了,你说的还情那叫以权易钱对不对?你要以权易钱和谁易不行?我要以钱易权和谁易不行?老实说我也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我干这样的事干多了,我和别人干不和你干,我就是要保你不为钱发愁,你现在要我开口,岂不是把我的初衷全给弄拧了吗?那我不如一开始就跟你说白了,咱们就是钱权交易,咱们也别搞得那么纯洁无比了。

黑道的人一听王汉这么说,立刻对姚三和肃然起敬,他们拍着姚三和的肩说,老姚,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人物,你这就有点像我们了,你比我们的境界还要高。这样,这笔钱,今天你能凑多少是多少,凑多少我们带回去交个差,凑不出来的,你说声对不起,就算我们交你这么一个朋友,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尽管说一声。

那天王汉果然没有凑足三万块钱,他的妻子四处筹借只弄到两万二,黑道的人表示剩下的八千块钱不再要了,姚三和很认真地对黑道的人说,多谢朋友宽限,这八千元记在账上,我会还给你们的,我保证。

卢森停下叙述,他在电话那头咔嚓一声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现在我告诉你第三个故事,你还记得我们小组那个写诗的储天荣吗?那个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天地,写得非常苦,结果一首诗也没有发表过的储天荣?

我说,还记得,当年他二十来岁,像个小老头,整天忧郁得要命,从来没见过他笑,有一次占赋说一个笑话,我们大家都笑了,他很生气地说我们庸俗,是汽配的电工吧?

卢森说,没错,就是他,七年前他下岗了,他们厂破了产,厂里的工人每人拿两千块钱回家,厂里关了门,一年以后,他的妻子也下岗了,情况比他还要糟糕,一分钱没拿到,两口子在外面摆了一个摊子,先卖塑料制品,后来又卖冷饮,两口子勤扒苦做,家里的日子是吃米不愁,吃菜得计划,吃肉就得等着过年了,算是勉强过得去一类。

三年前,储天荣四岁的女儿被发现患了白血病,只病情的确诊和一开始的治疗费用就把储天荣两口子的所有积蓄给花光了。对储天荣来说,那是塌天的大事,孩子得治病,光换血每一次就得花五百元,病床费医药费一周一结算,储天荣把家里稍稍值点钱的东西全都卖了,根本是杯水车薪,孩子在进医院不到两个月就因为欠治疗费停了药,后来弄到了钱,孩子才又开始治疗,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一共花了治疗费十二万多。

这笔钱,零头是储天荣自己筹的,其余的全是姚三和掏的。

我有些吃惊,我说,哦?有这事?

卢森说,不光储天荣这里如此,姚三和还帮助了不少人。我们都知道姚三和这些年搞活动有一个班子,但是你知道姚三和班子中的成员都是谁吗?你不会想到,但我说出来你会大吃一惊——他们都是当年我们那个文学小组中的成员,安少林、王长江、刘旭、马启琪、朱晨、蔡向来,他们在小组分裂之后并没有离开小组,仍然跟着姚三和。他们几个人的家庭情况都不好,拖累不小,又没有什么活动能力,并不能帮姚三和多少忙,倒是开销了姚三和不少。姚三和待他们很好,每一次搞活动亏了钱,姚三和都是自己一个人垫了,如果赚了钱,姚三和必定要大家来平分,自己决不会比任何人多拿一分。也就是说,姚三和这些年是养着一批人,而他赚的那些钱全成了公共财产。这个行当中的人说,姚三和的这个工作班子并不是最好的班子,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班子,是姚三和生生地把这个班子组织到一起来的,行当中人戏称姚三和的班子为大杂烩。这个说法在行当中传得很广,安少林他们当然也会知道,有一次安少林他们向姚三和提出不愿连累姚三和,要退出姚三和的班子,以便姚三和能没有牵挂地干下去,被姚三和阻拦住了。姚三和是怎么说服安少林他们的不得而知,但姚三和在那一次对安少林他们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十多年前姚三和在我们文学小组里就曾经说过,那句话是,我们要团结一致,共同进步。

姚三和是一个太自信的人,每一次搞活动,钱还没到有手,他就先包了酒店,包了车子,一大群人,吃住行全是排场,他对安少林他们说,我们要以资本主义的姿态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搞市场经济,我们要坐着奔驰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数钞票。姚三和当然是坐过了奔驰车了,他也在很多陌生的地方数过了钞票,但是那些钞票差不多有一半在装进姚三和的衣兜里之前就被送进了他的活动费用中,被别人数走了,剩下的一半,他把它们一分八份,分给了安少林们,而他自己得到的那一份,则被他拿了去到处补漏。姚三和不光自信,他还是大包大揽的班头,如果他的班子中有一个人遇到了麻烦,姚三和就会以班头的名义帮助他。他先后出资帮朱晨的姐姐打过官司并且代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费……他关照过他班子里的每一个人,而且每一次都是他主动出面做这些事的,别人要不干他就发火,说他们不看重他,他认为那就是他的事,是他责任中的事,是他义不容辞的事,只要他在一天,这些事他永远都要管下去。

我得到的消息说,姚三和把他这个班子称之为我们这个社会中最后一个文学小组,永远的小组,而他自己则是最后一个文学小组组长,永远的组长。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哭着拥抱了小组中所有的人,他哽咽着对他们说,我为小组而骄傲,我为你们而骄傲,我为我自己而骄傲。

卢森完成了他的故事,完成了他所说的新闻口述,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把茶杯的盖子盖上了,新闻消失之后,他的疲惫感又从电话线那一头流淌了过来,作为记者,他是一个好记者,没有那种新手的冲动,并且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结束,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卢森的电话一挂断,占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占赋说,跟谁聊天呢?电话半天打不进来。

我一直坐在那里没动,现在才发现那种姿势很累。

我换了一种姿势说,刚读过一篇新闻。

占赋说,是看党报吧?

我说,怎么能肯定?

占赋说,没听人说吗?两类人看党报,官员和生意人,你是第一类。

我说,有点意思。

占赋说,你那里没事了吧?

我说,没事了。

占赋说,那好,我现在出发,二十分钟之后到你那里,你下楼等着。

占赋说完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等占赋的车来接我。我等着,今晚我们有一个聚会。我们总是会有聚会的,这是我们生存着的一种方式,我们在这样的方式里分分合合,聚聚散散,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我从桌子上拿过那本《马克·吐温传》,随手翻开,那本书有点旧了,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在那二十分钟里,我有足够的时间读完如下一段文字:

我要是能见到过去那些日子认得的一只狗,能搂着它的脖子,把一切都讲给它听,宽宽我的心,那该多好!

我把书翻到扉页,我在那里读到了另外一段文字:

送给文学同道和朋友蔚然。

姚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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