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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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们爱小鸟(2)

池丹她先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稍大一点儿,上幼儿园,再上小学、中学、大学,她从大学毕业,分到我们局里,再分到我们办公室里,然后她成了一只小鸟,一只被我们大家呵护的小鸟,这就是到目前为止她的经历。这是一份简单透明以至于简单透明到纯洁无比的经历。

我们办公室的所有人对池丹都十分关心,十分照顾。我们是爱着池丹的。我们的爱是兄长般的爱。我们就像池丹的哥哥,在各个方面都做着她的楷模和保护神。我们所有的人都决心保护池丹的纯洁和来之不易,让她在我们这个集体中无忧无虑地成长,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我是办公室的头儿,又是最年长的一个,所以,我在照顾池丹方面,总是起着表率作用。我在工作安排上,尽可能地关照池丹,让她有更多的学习和熟悉业务的时间;我在办公会议上做出一个决议,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池丹还没有分到宿舍的时候,她不参加我们经常性的加班;我很严肃地对池丹说,你得尽快地熟悉业务,你要争取做一个事业有成的好青年;我对大家说,你们都是老同志,你们要帮助她。

其实我这么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说,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任何事,自从池丹到我们办公室来之后,办公室的每一个人都在帮助她,而且是我一开始说的那样,热情洋溢地帮助她,所有的人都很真诚,都把池丹当成自己的一个小妹妹,一个刚刚走上社会的小妹妹,尽自己的能力来帮助和关照她。

老马是个很细心的男人,他一点也不像只有三十岁,而像一个有着一百二十年生活经验的智者,他的经验充满了人情味,被他笑眯眯地讲出来,让我们和池丹觉得生活真是阳光普照。不仅如此,老马还是甜蜜生活的杰出样品,他把他的甜蜜生活也带给了池丹。每天上班的时候,老马都会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些小零食来,有时候是话梅,有时候是小胡桃,有时候是榛子,那些零嘴无一例外全是带给池丹的。老马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太太带给你的。老马那么说起来简直醉人得要命。而池丹呢,她并不独享那些零食,她会把那些零食分给我们大家,她把话梅用牙签挑着递给我们,把小胡桃用砚盘敲碎了分给我们,把榛子用信封装好了放在我们的办公桌上。池丹是个大方的女孩子,体贴的女孩子,她让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她是在乎我们的。

大牛对池丹的关心更多地表现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上。大牛不光是一个在感情上十分投入的行动者,他还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哲学家,他对埃·弗洛姆、苏珊·郎格、A·H·马斯洛和罗兰·巴特有着相当的研究,他经常在办公室里给池丹讲规范人本主义,讲符号的创造、时间意象、虚幻的空间、同化原则,讲Z理论、自我实现者的爱情、约拿情结和高峰体验,讲《S/Z》和《恋人絮语》。大牛平时总是很严肃,他在爱情的时空之外一般缄口不言,以示对平庸的藐视,但是他给池丹讲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双目炯炯,神采飞扬。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端在小腹前,大谈着“精神过程本身都是无意识的,而那些有意识的精神过程只不过是一些孤立的动作和整个精神生活的局部”,他那个样子,不光让池丹惊叹,同时也让我们惊叹。我们觉得大牛他真是了不起,我们同时觉得有点对不起大牛。我们心里想,如果池丹不来,我们差一点就把他这种了不起的才华给埋没了。

小杨则是另外一种样子。小杨根本就不需要零嘴和哲学,小杨也不需要一脸的笑眯眯或者严肃,小杨他本来就是和池丹一样的,他们年龄相仿,都是刚出大学不久,有共同的经历和语言,对体育、音乐、旅游、英特网和美好的生活有着同样的兴趣,他们若是鱼儿,就是同一片水域里的鱼儿,他们若是鸟儿,就是同一片树林里的鸟儿,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小杨是男鱼或者男鸟,而池丹是女鱼或者女鸟,他们如今在我们办公室这片水域和树林子里相聚了,他们还需要什么样的媒介呢?他们什么样的媒介也不需要。小杨和池丹两人一见面就自来熟,他们不光熟,而且亲近,两个人连打招呼的方式都与众不同,池丹最开始有点拘谨,她最开始叫我叫主任,叫老马和大牛叫马老师、牛老师,而叫小杨则叫嗨,她走进办公室,把长长的黑发往颈后一捋,天真烂漫地笑着,冲小杨说,嗨。小杨也冲池丹纯洁无比地笑着,说,嗨。他们这个样子,在我们这个办公室里,就像两个还没有来得及毕业的大学生,是各自端着一份红烧肉在学校的食堂里相见了,只不过我们这里并不真的是大学食堂,他们也再用不着念书和考试罢了。

我们非常爱护池丹,我们不仅仅把池丹当做我们的同事,还把她当做我们的妹妹,这样一来,我们的办公室就变成了一个大家庭了。这种现象使我们非常高兴。说实话,我们喜欢这种状况,我们喜欢大家庭,我们不想把自己弄得一点人情味也没有——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越来越现代化的社会里,但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没有人情味,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池丹分到我们办公室的第三天,单位里分大米,大牛和小杨正好出去了,我就领着老马去总务处扛大米。池丹见了,也跑过来帮忙。我对池丹说,你别动,你站到一边去。张琴说,她是正式人员,大米也有她一份。我说,我知道大米也有她一份,有她一份她也得站到一边去,如果分鲜花她就不用站到一边,她来,她抱着鲜花合适。

我在办公室树立了爱护池丹的楷模,我希望大家都向我学习。我们是一个由男性组成的集体,我们全都很优秀,但我们的优秀是一片沙漠,也就是说,我们是一片优秀的沙漠,一片沙漠再优秀也是丝毫没有意义的,这一点我想大家都明白。现在我们的沙漠上种植了一丛针叶植物,开辟了一片绿洲,摇响了一串驼铃,沙漠由此有了生机,我们有责任来保护这一生机,有责任不让生机成为海市蜃楼,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它也是办公室所有人的想法。

池丹来我们办公室后,我先安排她做一般性的文件处理工作,以便她更快地熟悉情况,争取早日上路。在我们这样一个庞杂的办事机构里,我们就像一些生活在甬道复杂的地层下的蚯蚓,我们的工作就是蚯蚓的工作,对于蚯蚓来说,这样熟悉情况的过程十分重要。

我要小杨带着她。小杨人很灵活,处理起这一类事情来既有原则性又很麻利,带池丹完全没有问题。

有一次,小杨不在,我要池丹将一份已经完成的文件送报,池丹很高兴地接过文件去办,结果她没有按照文件的送报程序去做,而是把文件送报到不该送报的部门去了,具体地说,那份文件本来是该送给局委领导的,结果让池丹给送到了老干办,误了事。

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把我给训了一通。局长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这么简单的工作也让你给耽误了,要都像你这样,我们这个局就全乱套了。

我挨了批,心里很窝火,回去我就批评了池丹。我对池丹说,你办事怎么这么马虎呢?一份简单的文件送报工作,你要是不清楚,可以问问小杨,小杨不在,你就问大牛和老马,你还可以亲自问问我,你谁也不问,擅自处理,结果怎么样,出问题了吧?

我这么批评池丹,池丹她站在那里,她的样子非常不好受。我一看她那个样子就心软了,就想算了,事情出都出了,有什么问题我顶着吧。

谁知我想算,小杨大牛老马他们却不想算。

首先是小杨,小杨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来,说,主任,这事不能怪池丹,要怪就怪我,是我让池丹这么送文件的。

我知道小杨这话不对,小杨也许会让池丹往老干办送钓鱼票或者是鸡蛋,再不就是澡堂子票,绝对不会让池丹送文件,那不明摆着刺激老同志们吗?小杨虽说还很年轻,这种错误却不可能犯。

我摆摆手说,小杨你不用替池丹辩解,这种事我明察秋毫。

大牛放下手头的事,一脸严肃地说,主任,一份文件,送错了就送错了,也不可能导致金融市场危机,也不会影响环球生态平衡,用不着那么小题大做吧?

我说,这怎么是小题大做呢?你把应该送到局委成员手中的文件送给了退休的老干部,你让退休的老干部觉得是讽刺,让局委成员觉得是暗示,这种错误还不严重呀?大牛你是老同志,这话别人说可以,你说就是没有觉悟了。

老马本来在那里很认真地整理一份材料,这时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主任,你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我们局里每天要生产几十份文件,哪天没有驴食进猫碗的事儿,也没见驴和猫怎么样,再说,这样的错误你也犯过,你刚来那会儿,有一次上面要你起草一份三八节放假的通知,本来是说女同志放假,你给写成了同志们放假,结果到了三八节那一天,领导跑来一看,大楼里空空如也,同志们都满怀喜悦地在家里庆祝节日呢,要说是错误,你这错误也算是有水平了,你忘了?

我一下子就臊红了脸。

我在心里想,老马整天阳光灿烂,他其实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杀手。

我说,你们这么说,你们要自食其果。

小杨说,自食就自食。

大牛说,其果就其果。

老马说,天塌不下来。

我说,我们这个月的奖金可就全泡汤了。

小杨说,泡汤就泡汤。

大牛说,不就是奖金吗?

老马说,钱挣不完。

我有点生气。我说,你们的意思,反倒是我错了?

这一回他们没有分别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一回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是的,你错了。

这件事给了我很深的启发,这也是我在我们这个办公室里受到的第一次启发,在此之前,他们三个人一直很尊敬我,从来没有在公开的场合反对过我,他们一直管我叫头儿,现在他们不光联合起来反对我,还管我叫主任,可见事态的严重性。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让我沮丧,相反让我很高兴。我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很对,我觉得我的下属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也很对。我们是蚯蚓,但并不是说我们就是一点感情都不讲的蚯蚓,我们应该成为一群团结友爱、快乐活泼的蚯蚓,事情就应该这样。

池丹对此非常感激,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们办公室,她的样子甚至是意外的,惊喜的。有一段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以为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为她走错了地方,走到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里面来了,而池丹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家庭,她只是在一些怀旧的电影和书中见过这样的大家庭,她还不太适应,她有点昏了头。但是很快地,池丹她就明白过来了,她明白没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也没有走错什么地方,她从学校毕业出来,本来就应该分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我们就算是一个大家庭,那也和她的毕业分配没有关系,她只是非常有幸地成了我们这个办公室里的一员;如果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那她就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一个新成员,如果我们是兄长,那她就是妹妹。这种情况肯定让池丹欣喜无比,她确实是欣喜无比的,这一点我们全都看出来了。

池丹在适应了我们这个办公室的氛围之后,开始变得活跃了,她对我们说,我真是好运气,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我们班长的那个单位有二十几个同事,他分去的时候连办公桌都没有,每天只能趁着其他同事不在的时候,在人家的桌子上办公,人家一来就赶紧让座。有一个叫郭有为的同学,他得负责给办公室的老同事们倒水、抹桌子、拿信件报纸,他的领导说他得这么干上两年才能走上正轨。有一次他出了一点差错,他给一个老同事泡上了一杯茶,那个老同事正在吃中药,不喝茶,只喝白开水,那个老同事很生气地说他,你们这些大学生会不会办事?你们难道连白开水和茶都分不清吗?还有一个叫肖蕤的女同学,她们办公室只有三个同事,可她去了一个星期也没搞清楚那两个同事叫什么名字。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她们科长,科长说,你问名字干什么?你又不是户籍民警,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别的闲事不要管,你们这些大学生,一点起码的社会经验都没有。

池丹讲这些,她是感激的,她为自己不是她的那些同学而庆幸,这点我们完全看出来了。我们觉得池丹有理由庆幸,她的确不是她的那些同学,她有自己的办公桌,她用不着在别人的办公桌上做吉卜赛女郎,她不用给我们倒水、抹桌子、拿文件报纸,并且在走上正轨之前得这么干上两年,她一下子就和我们融为一体,我们也没有管她叫做户籍民警,我们倒是非常喜欢她那种“一点起码的社会经验都没有”的样子,她在我们的办公室里,简直就是万绿丛中一花独放,她这种情况,要不说是幸福无比,实在也就没有别的词汇好形容了。

池丹站在那里,她站在我们中间,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明亮得像星星,长发清爽飘逸,在我们的呼吸下轻轻地拂动着,好像她是一只蝴蝶,被我们这些喜欢蝴蝶的人簇拥着,粉翅儿微微颤动,一时要飞去似的。她很急促地讲着她的那些同学的故事,我们很认真地听着,她讲得气喘吁吁,我们听得很着迷,而且非常开心,那个样子,就好像我们真的是一个大家庭,我们是哥哥,池丹是妹妹,我们这些哥哥在听池丹这个妹妹讲一些有意思的故事似的。

池丹她由衷地对我们说,你们真好。

池丹快乐地说,你们太好了。

池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我们只是在心里微笑着,我们微笑,同时想起了小鸟这个词。

说实话,我们觉得池丹她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