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一切陆亚鸽都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他从没主动问过陈洁眉什么。他能感觉出陈洁眉曾经沧海的那份心境。星期天两个人带着孩子到公园或者郊区的湖边去玩。朵朵和小可在远处草棵中撒欢。陆亚鸽和陈洁眉坐在一边。陆亚鸽悄悄地注意陈洁眉。他见她大多时候一声不吭,那双很深、很恬静的黑眼睛安静地盯着远方。有风的时候,只有她苍白的额上的刘海轻轻颤抖着。陈洁眉整个儿就像一个石头似的美人儿,那份安静和那份美,不是人类具有的。
陆亚鸽心里想,那个年轻的琴师真的很残酷,他点燃了她生命的快乐之烛后又把它吹熄了。
六
秋天的时候朵朵有了一个新的小伙伴,那是一条杂种小狗,朵朵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超人。
超人是一条白色的杂种狗,大耳朵,短嘴,身上没有什么毛。毛都长到短杵杵的腿上去了。超人是陆亚鸽的一个朋友送的。那个朋友在大学生物系实验室工作。实验室里每天都有一批小动物被拖上实验台。有一天轮到超人了,朋友抱着超人走进实验室时超人冲他呜呜地叫,泪水将一张可怜巴巴的脸弄得兮脏。朋友动了恻隐之心,打电话给陆亚鸽,说给你儿子一件玩具要不要?超人一见到朵朵,立刻躲进他胯下,围着他不住地嗅着。打着转。朵朵亲它,说哦哦小可怜。朵朵说算了爸爸,就让它跟我睡吧,不用你操心。从此以后朵朵和超人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朵朵给超人喂食,食品当然是和自己同规格。朵朵就连吃冰激凌也要给它一份。超人怕凉,把一嘴的冰激凌甩得满屋都是,乐得朵朵直翻跟斗。朵朵给超人洗澡,用的是儿童香波。洗一次澡卫生间就跟发过一次洪水似的,陆亚鸽每次都得收拾半天。陆亚鸽后来不得不对朵朵提出警告,希望超人的澡降低到每周一次。朵朵不说不,只说那我也每周洗一次。陆亚鸽终究黔驴技穷。陆亚鸽原先在厨房为超人准备了一个窝,纸箱里放了床旧呢毯,蛮舒服的。超人很喜欢。但朵朵不喜欢。朵朵要超人睡在他脚下。陆亚鸽觉得这孩子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究竟,便对超人有了点意见。朵朵看出陆亚鸽的眼神不对。以后就提防着陆亚鸽,连碰都不让他碰超人一下。陆亚鸽哭笑不得,有时候就想,不该接受朋友的这件玩具,搞得朵朵一天到晚像中了邪似的,一回家就搂着超人不放,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入冬的时候,全国系统报联合组织了一次现场短新闻比赛,报社总编辑老陈很重视,在业务会上讲话,希望报社的记者编辑们能拿出看家本领,在本次的比赛中拿个把奖回来,为报社争光。老陈特别强调,如果拿了奖,除了上面发的奖金外,报社还将奖给获奖的记者一千元现金,并且在同等条件中优先考虑晋职的事。业务会一开过,报社采编部就空无一人了,所有的记者都像狗一样地窜了出去,找线索,写稿子。一千元奖金算不上什么大数目,报社里有好些记者在跑广告、炒股票方面颇有经历,次一点的,至少可以写点遵命文字,弄一点补贴。职称上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头脑发热,报社就那么几十个人,轮到谁轮不到谁,大家心里都有底,总编老陈自己也只是个副高,谁还能冲到他前面去?但既然吃的是这碗饭,让你干你就得干。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大家心里心照不宣的,那就是系统报短新闻比赛组委会宣布,这次将从获奖者中选出几个人,组成异国采访团,到新、泰、马去采访半个月。这种机会,是个写字的都不可能放弃。
照说没有陆亚鸽什么事。虽然并没有规定参赛者必须是自由记者,但现场短新闻,要求有很强的事件性、现场感和新鲜感,不比评述性综合性新闻,靠案头资料就可以解决,你得撒丫子满世界跑,你得削尖脑袋另辟蹊径,而这恰恰是陆亚鸽不具备的条件。总编室的人得守点,早上八点半业务短会,评昨天的报纸,写出审读意见交老总。中饭后,记者们的稿子一篇篇回来,编辑处理了送审,三审过后到总编室,总编室先从标题做起,画版、送厂,一环接一环,撒尿都得数秒表。程序是报社几百年摸索出来的成功经验,没有多少投机性可乘。可是陆亚鸽却不肯轻易放弃,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搏一回,也不全为奖金或职称,他只是想证实一下,他仍是个好记者。
主要的障碍不是报社坐班制,而是朵朵。陆亚鸽不打算利用白天时间。画版是他的任务,他没有理由推脱掉。他打算利用业余时间。也就是说,他得在晚上干。陆亚鸽不想再麻烦陈洁眉。半年时间来,朵朵在陈洁眉家少说也待过三十来次。朵朵甚至已经习惯而且喜欢上了陈洁眉做的饭。有好几次,朵朵都说到“家”这个字,陆亚鸽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朵朵说的“家”,就是指陈洁眉的家。陆亚鸽觉得太拖累人家,人家也不是整天清闲得没事,人家也有个孩子。可陆亚鸽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犹豫再三,就和朵朵商量,要朵朵自己在家里待几个晚上。朵朵倒答应得蛮爽快,说爸爸你放心,有我和超人在,强盗不敢来的。就是这样,陆亚鸽也揪心挂肠地做了很周密的准备,重新安装了大门保险锁,检查了窗户上的铁栅栏,再三叮嘱朵朵有人敲门别开,别去碰煤气和电源,别玩刀子剪子和火。陆亚鸽还请邻居家帮忙听着一些,怕孩子有什么意外。邻居是年轻的两口子,很热情地答应下来。
头一天晚上陆亚鸽是快到一点回家的。陆亚鸽很疲惫,但更多的是牵挂。自行车推到走道里一锁,匆匆上楼,因为着急,连着绊了几下,等开了锁,打开门一看,心里才不再慌乱。朵朵还在。朵朵躺在客厅睡着了,像个小虫子似的蜷在沙发里,怀里搂着超人。超人也睡着了,将一张滑稽的短嘴贴在朵朵的脸上,还发出微微的呼噜声。电视仍开着,节目早结束了,屏幕上一片雪花。陆亚鸽关上电视,走过去将朵朵抱起来,放到床上,为他脱了衣服,盖好被子,再将超人抱进来塞到朵朵脚下。超人蒙蒙眬眬地在被窝中打了几个转,睡不踏实,三移两蹭钻到朵朵的枕边,一歪,头贴着朵朵的头睡了。陆亚鸽在床头坐了好长时间。看着朵朵的睡相,说不出来,心里兀然有一种酸涩的滋味。
陆亚鸽回到客厅,这才发现屋里一团糟,其惨况和波黑战乱的难民营没什么两样。陆亚鸽一样样地收拾起,然后把一大堆垃圾倒到外面,做完这一切,已经两点钟了。他点燃一支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愣,一直到烟蒂灼疼了他的手指。
朵朵突然间在卧室里哭了起来,哭得很急促。陆亚鸽冲进卧室,从被窝里抱起朵朵,说朵朵你怎么了?爸爸在这里朵朵!朵朵停止了哭泣,睁开了眼看了看,又合上眼睡了。陆亚鸽这才省悟朵朵是做了噩梦,自己太敏感了。重新把朵朵放进被窝,掖好被角,突然发现,朵朵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泪珠儿。陆亚鸽一个大男人,泪水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那晚上,陆亚鸽一夜坐在那里没动。
第二天晚上陆亚鸽回来得稍微早点,推开门,竟然看见陈洁眉坐在那里,用牙咬着针在缝朵朵的书包。陆亚鸽愣了一下,陈洁眉倒显得十分平静,抬头说,你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等一会儿才回来呢。又说,朵朵和小可都睡了,九点钟上的床。陆亚鸽哦哦地答应着,放了包,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坐在沙发上。陈洁眉就告诉他原委。原来陈洁眉吃过饭后带小可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她们往家走,路上小可突然撒开陈洁眉的手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朵朵。陈洁眉见马路对面果然有一个孩子抱着一条小狗蜷在电线杆下。朵朵说他在等爸爸,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冬天很冷,陈洁眉见朵朵的小脸蛋冻得像只果子,陈洁眉就说,朵朵,跟我走好吗,我们留个条,让爸爸回来接你。朵朵说不,爸爸每天都累得不想动,我哪里也不去,我等他。陈洁眉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陆亚鸽家。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都困了,陈洁眉就哄他们先睡,自己坐下来等陆亚鸽。陆亚鸽进卧室一看,朵朵和小可都睡得酣熟,小可将一只胖乎乎的手搭在朵朵脸上。陆亚鸽哂笑了一下,拉上门,回到客厅坐下。陈洁眉已将朵朵的书包缝好,说,你累了吧,我给你煮杯咖啡去,说着就起身去厨房烧水。陆亚鸽看看房间里,这才发现,房间被收拾了一遍,显得从未有过的整洁,还有一股已经陌生了的女人淡淡的气味。还在出神,陈洁眉已将咖啡煮好了,连壶一起端到客厅,给陆亚鸽沏了一杯,放了一块方糖,陆亚鸽说,你也来点吧。陈洁眉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慢慢喝着滚烫的咖啡,一边说话。不知怎么的,陆亚鸽突然有一种说话的欲望,也没有什么固定题目,只是想说。他发现自己憋得太久了,好像一辈子都没有一个机会和一个人坐下来好好聊聊。男人永远都在充当一个强者的角色,永远都在承受和赋予,永远都戴着一副厚重结实的面罩,让人觉得男人永远精力充沛坚韧不屈沉默如金。实际上,陆亚鸽已习惯了这一切,他并不喜欢婆婆妈妈,他从没对谁说起过自己,现在这一说,倒连自己也有点迷惑,他是怎么了?哪来的这些话题?陈洁眉静静地听着,除了给陆亚鸽续咖啡,几乎就像一尊瓷雕坐在那里,深深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亚鸽。陆亚鸽讲自己下乡时的经历。他是全国最后一批知识青年。那年他十六岁。陆亚鸽插队的地方是山区,山很深,不产大米,吃的是土豆、红苕、南瓜,老南瓜用玉米粉一焖,味道美极了!知青点有五个知青,两男三女,后来陆续走了三个,只剩下陆亚鸽和一个梳小辫的女孩子。女孩子比陆亚鸽小两岁,父母都是教书的,独女儿,本来可以不下乡,是自己瞒着父母报名到广阔天地锤炼红心的。那女孩天分很高,读过很多书,一到晚上,就和陆亚鸽坐在草屋外的坟地边,给陆亚鸽讲仙女星座、狮子星座,讲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讲地球另一边过去和正在发生的故事。夜露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挂上他们的衣襟。后来那个女孩子得了乙型脑炎。那个山区没有医生,谁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陆亚鸽背着她到县城医院去看病,路上得走一天一夜的山路。陆亚鸽背着女孩子在崎岖的山道上走着,跑着。陆亚鸽说好女孩你坚强点,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会好的,我们一切都会好的。陆亚鸽说夜里冷,你别睡着了,千万别睡着了,我来给你讲故事。陆亚鸽不善言辞,但那天晚上他像着了魔似的讲着,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讲三个秀才赶考的故事,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女孩子在陆亚鸽的肩头吃力地笑了,说原来小陆你也会讲故事。陆亚鸽说我会,我什么都会,只要你保证别睡着,我什么都会的。陆亚鸽在山中走着,跑着。他的鞋掉了一只,又掉了一只,脚指甲踢飞了,脚被扎得血肉模糊。他累极了,他觉得只要一站下来他立刻就会睡着。第二天早上,他拖着一双面目全非的赤脚艰难地走上公路,拦下一辆拖拉机。当他抱着女孩爬上车时,发现女孩子已经死了。她死在他的怀里了。
陈洁眉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陆亚鸽。她苍白的脸上因了咖啡的刺激泛起一丝红晕,这使她在深冬的夜里具有一种圣洁和安宁的美。陆亚鸽突然停止了叙诉,点着了一支烟,沉默在那里。好半天,陆亚鸽说,很晚了,对不起给你说这些。陈洁眉说没什么,我很喜欢听,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陆亚鸽说是吗。陈洁眉说那我走了,我明天早上来接小可。陆亚鸽说你不用来了,我送孩子去学校。陈洁眉说那也行,那我就走了。
陆亚鸽关上门,回到沙发上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咖啡已经凉透了。
七
陆亚鸽的《大都市没有睡眠》获得了系统报刊现场好新闻一等奖。采编部主任冲进总编室,扬着手中的通知书说,亚鸽你获奖了!你让我丢丑又给我争了脸,我他妈当初就不该放走你!陆亚鸽走进总编老陈的办公室。老陈和蔼可亲地说小陆你坐。老陈亲自给陆亚鸽倒了水,然后坐到他身边。老陈说,小陆,你这次获奖,是你的荣誉,也是报社的荣誉。我很高兴,你终于摆脱了消沉,站起来了。陆亚鸽说老陈,你说错了,除了睡觉,我从没躺下过。老陈宽容地拍了拍陆亚鸽的手背,说小陆,怎么样你考虑一下,我打算重新把你调回采编部跑记者,我相信你会干得很好的。陆亚鸽说我还是待在总编室吧,我不能保证让你满意,我有个六岁半的儿子。老陈说你先别急着答复我,再考虑考虑。
陆亚鸽拿到奖金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请陈洁眉吃顿饭。他觉得欠了陈洁眉很多,当然那不是一顿饭能偿还清的。陈洁眉听说陆亚鸽获了奖,表现得比陆亚鸽还高兴。陈洁眉说我带上小可行吗?陆亚鸽说行,太行了,我觉得也应该感谢小可和朵朵。我觉得我应该感谢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陆亚鸽说你别笑,真的,我是没钱,有钱我真这么干。
陆亚鸽选了一家安静幽雅的餐馆。他早早去订了座,点了菜和酒水。陈洁眉在约定的时间带着小可来了。陈洁眉那天显然是着意修饰了一番,穿着一套深蓝色小白领的西式套装,脸上稍许用了点胭脂,这使得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生动盎然起来。她很慌张地拉了一下衣襟,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我是不是不该用口红?陆亚鸽说不不,那样很好。陈洁眉吐了一口长气。说,你不会骗我吧,我有好几年没用过化妆品了,我都陌生了。陆亚鸽说,这样很好,其实你用不用化妆品都很好。陈洁眉粲然一笑,递给陆亚鸽一件东西,说,祝贺你获奖。陆亚鸽说,这是什么?陈洁眉说,打开看看就知道了。陆亚鸽打开一看,是一把精巧的电动剃须刀和一条漂亮的领带。陆亚鸽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电动剃须刀?陈洁眉说,那天我见你脸上有好几条血口子,我知道你用手动的,那不安全。说着陈洁眉脸上浮起一片红晕。陆亚鸽觉察到了,有些心乱,忙掩饰道,可惜这条漂亮的领带,我用不上。陈洁眉说,为什么,你不喜欢?陆亚鸽说,我没有西服,我不会熨衣服,所以我只穿便装。看见陈洁眉表现出失望的表情,他又连忙说,不过我可以马上去买一套,我现在有钱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