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很精美,四个人吃得很尽兴。朵朵和小可很快就下了桌,跑到大厅的喷池边去看红鲤鱼去了,留下陆亚鸽和陈洁眉在那里慢慢呷着饭后饮料。陈洁眉不喝咖啡,要了一杯果茶,很文静地一点点啜着。大厅那一头有一个红衣号手在轻轻吹着萨克斯。陈洁眉捧着杯子,看着陆亚鸽,说,你很看重你的职业,是吗?陆亚鸽点点头,说,我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当兵的时候,我因为发稿量大被调到军报记者站当通讯员,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会干得比别人强的。陈洁眉隔着桌子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现在就干得很出色,你实际上是个很出色的人。陆亚鸽说不,这不算什么,我不看重荣誉和名声,我希望自己做的事别人无法做到。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我告诉你,我一直有个愿望,我希望我有机会走边。走边你懂吗?就是围绕着中国的疆界走一圈,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你听听我的详细计划……对不起我能脱去外套吗?我觉得太热了!
陈洁眉睁着一双深深的黑眼睛,隔着桌子用一种鼓励的目光看着那个因为酒和无人诉说的理想而变得激动的男人,倾听他说下去。陈洁眉想,这个疲惫不堪而沉默少语的男人有多少光辉在悄然消逝和被深深地掩埋掉了呢?
那个红衣号手在大厅那一头沉溺于若有若无的情绪之中。
陆亚鸽病倒了。也许是长期的缺乏睡眠或者太累或者感冒,反正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那天他没有去上班,强撑着把朵朵送去了学校,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了。他发着高烧,周身像火烤似的烫。他躺在床上昏昏迷迷神志不清地睡着,再一睁眼,天已黑尽了。他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心想完了,朵朵还在学校等着去接呢。他在床边脚一软差点摔倒。一个人接住了他,那人是陈洁眉。
陈洁眉扶着陆亚鸽重新躺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陈洁眉告诉陆亚鸽,朵朵和小可正在隔壁房间里玩。她去接小可,知道陆亚鸽病了,就将两个孩子接来了。孩子们已经做完了家庭作业。陈洁眉说,现在你得吃药,你病得不轻,不过这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服侍他吃过药,说,孩子们都吃过饭了,你想吃点什么吗?你一定得吃点,这样你会好得更快。陆亚鸽原本想说不饿,什么胃口也没有,但他强撑着笑道,我真的很饿了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用不着专门为我做,我想你就是拿一块铁来我也能嚼了吃掉它。
陈洁眉出去了一会儿,进来时端着一只碗。陆亚鸽坐起来,接过碗,他愣了,那碗里,竟是热腾腾一碗玉米粥熬老南瓜!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陆亚鸽的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
陈洁眉有些慌乱,说你怎么啦,是不是你不想吃这个?你如果不想吃,我再给你做去。陆亚鸽拼命地摇摇头,说想,想,我太想吃了,你知道的,我太想了!
陈洁眉有些发呆,坐在床头,看陆亚鸽大口大口地吃着南瓜粥。好半天,她轻轻地说,有一句话,我想过了,本来不该我说的,我这人太弱,即使想到了,也不会说出口,可是今天我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吧。
陆亚鸽抬起头来,他看见陈洁眉的眼圈有一种美丽的红晕,她全身都在轻微地发着抖。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说,你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话应该由我来说!
陈洁眉将一只手指放在陆亚鸽唇边,阻止住他。不不,还是我来说吧,我想得到这个机会。陈洁眉安宁得有如一个女神。让我来替你熨衣服好吗?我会把你和朵朵的衣服熨得很好的。她说。
八
陆亚鸽决定和朵朵谈谈他和陈洁眉的婚事。他觉得朵朵有理由在事先知道这件事。
陆亚鸽为了这次谈话做了很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且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星期天他带朵朵到儿童游乐园和博物馆玩了足足一天,两个人差不多吃了足有二十支甜筒。他们还去街头用气枪打气球。朵朵那天快乐极了。
晚饭以后,陆亚鸽对朵朵谈了“那件事”。他说得既婉转又简洁。他告诉朵朵,天上的鸟儿都很快乐,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家庭是由两只大鸟和若干小鸟共同组成的。对于大鸟来说,小鸟是它们的快乐,但这快乐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大鸟还需要有伴,要是没有伴,它们就会很孤独,它们的快乐就是残缺的。人和鸟是一样的,人也需要家庭,除了孩子,大人也需要有伴。陆亚鸽说,比如说我们俩,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生命的骄傲和安慰,我非常非常爱你,可是这样不够,我还需要爱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
朵朵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他没有看陆亚鸽,始终低着头,小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有一会儿他伸出手去抚摸着超人的头,超人扬起脸来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主人的小手,那个情景让陆亚鸽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他突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朵朵低着头说,可是我们不是有家吗,我们两个,还有超人,不是家吗?
陆亚鸽点点头,说,不错,我们是个家,我爱你也喜欢超人,可这仍然不够是不是?我们要个女人,她是我妻子,也是你妈妈,她也会像我一样爱你的。
朵朵抬起脸儿,坚定地说,我有妈妈。我知道她爱我。她走的时候说过,她永远爱我!她不会忘记我的!
陆亚鸽被击中了,他颓唐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有一刹那他想他干了一件傻事,他想缝合一个家庭,他满怀希望和热情,一相情愿地觉得那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可是他却拿错了针,他手上捏着的是一把刀子。
有好半天时间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朵朵坐在那里,拘束地摆弄着沙发套上的荷叶边。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对陆亚鸽说,爸爸,你真的想和陈小可的妈妈结婚吗?
陆亚鸽觉得很艰难,可他仍然点了点头。
你想让她来做我的新妈妈是吗?那个孩子说。陆亚鸽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点头。
孩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好吧,他说,那你就和她结婚吧。
孩子抱起他脚下的小狗,怕冷似的拥进怀里,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陆亚鸽在背后看着他。陆亚鸽看那个幼小的肩上失去了方才还洋溢着的无忧无虑的快乐。他看不见那孩子快乐地笑起来像朵绽开的雏菊似的脸。六月阳光下的欢笑声失落了。那个孩子,他显得那么的弱小和无助。陆亚鸽的心刺痛了,渗出血来。他叫他,他说朵朵。
朵朵在门口站住了,转过脸来。朵朵的脸上全是泪痕,他的肩在无声地抽搐着。
陆亚鸽站起来奔过去,一把抱过儿子,将他生命的一部分紧紧地搂进怀里。他说朵朵,朵朵你是好孩子,你别哭,你别哭好吗?
朵朵抬起泪涔涔的脸,说,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也要像妈妈那样离开我吗?
陆亚鸽一身的汗,他说你说什么呀儿子?你是爸爸的生命!爸爸在任何时候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要不愿意,陆亚鸽说,你要不愿意我们就再也不提这件事。爸爸向你道歉,爸爸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朵朵抽搭着说,不,爸爸,我要你和陈阿姨结婚,我要你有家。
朵朵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陆亚鸽和陈洁眉在春天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婚事办得很简单。陆亚鸽和陈洁眉都是那种更注重实际的人,他们都知道生活不是形式,关键在于内容是什么样子的。家安在陆亚鸽这边,小可的小床搬进朵朵的房间里,陈洁眉则走进了陆亚鸽的房间,一切都那么简单又那么温馨。
结婚那天晚上,陈洁眉关了所有的灯,拉严窗帘,迅速地上了床,钻进陆亚鸽怀里。她的肩在轻轻地颤抖。她说,我有点怕,我觉得这不真实,我怕这一切会重新失去。
陆亚鸽在黑暗里紧紧地拥住妻子瘦削的肩。他看不见四周的一切,也看不见她的脸。突然之间,他有一下子拥有了三个孩子的感觉,有一种男人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里慢慢升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陈洁眉的肩,一个劲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你真傻,真傻。
洋娃娃似的小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的惊喜和快乐。几乎在一夜之间,她有了爸爸和哥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她对陆亚鸽很有好感。她大声地银铃一般地管陆亚鸽叫爸爸,使陆亚鸽感到既不好意思又分外愉悦。而一下子和朵朵成了兄妹,这无疑是生活给予小可的最美好的礼物。不管是上学还是回家,她都像另一个超人,紧紧地跟着朵朵,言听计从,朵朵到哪儿她到哪儿,朵朵干什么她干什么,一步也不落下。有一次她偷偷地问陈洁眉,妈妈,我们真的和朵朵家变成一家人了吗?我们不是在做游戏吧?
倒是朵朵,他表现得很淡泊也很冷静。他简直听话极了。陆亚鸽和陈洁眉结婚那天,他带着小可很早就睡了。临睡之前,他走进陆亚鸽的房间,安静地说,爸爸,我能和小可先睡吗?我们困了。他甚至还对两个站在那里有些窘迫的大人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朵朵都很乖,一点调皮捣蛋的事也没干,每天放学回家后他就带着小可一块儿做作业,然后带着超人到楼下的草坪去散步,直到吃饭时才回来,吃完饭后就抢着捡碗、扫地、抹桌子,晚上看电视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吵也不闹,相比之下,朵朵比洋娃娃似的小可更安静。
有一次,陆亚鸽站在窗前往楼下看,他看见朵朵怀里抱着超人站在空旷的草坪上往远处看。朵朵把超人抱得很紧,痴痴地站在那里。超人探起脸,伸出粉嘟嘟的短舌头在朵朵的耳朵和脖子上舔着。一只小鸟从他们头上飞过。
陆亚鸽抬起视线,他发现朵朵看着的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空的天。
晚上,陈洁眉安顿好两个孩子,替他们掖好被子,轻轻掩上儿童室的门,又到厨房和卫生间检查了一遍,确认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进了卧室,脱衣上床。陆亚鸽依在床头无声地抽烟。陈洁眉挨过来,将头轻轻贴在陆亚鸽胸前。陈洁眉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一切都很正常,简直太正常了,可我总觉得,那孩子在恨我。陆亚鸽抽着烟,那烟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白色图案。好半天,他才摁熄了烟头,将陈洁眉拥进怀里,说,你不要太敏感,我们得慢慢来,这需要时间。他在黑暗中盯着那双深深的黑眼睛,说,我要你明白,我感到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和不愿放弃生活!
差不多就在陆亚鸽和陈洁眉结婚的同时,全国系统报出国采访团的通知来了,通知陆亚鸽立刻去北京报到,然后赴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考察和采访。总编老陈把陆亚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对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记者背后怎么议论我,说我老抠,把钱看得比老婆还重要,你用不着说你没有在背后议论过我,去年我去日本才花了四千元,这次系统报协会要我们交六千元,我也不想违心地说我不心疼,但是小伙子,这是六千元现金汇票,你拿上它,我要你去,你知道我为有你这样的记者感到骄傲!
陈洁眉很高兴,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当记者的,见识比什么都重要,也许你再回来,就会改变当初走边的理想,而又希望绕着地球走一圈了。陈洁眉有些顽皮地笑着说,不过你得做个思想准备,到时候,我和孩子们会缠着要你带我们一块儿去环游地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