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里。她和夜蛾身后的那一群狼,这时都警觉地注视着他们俩。夜蛾身后那一群狼,接二连三地伸长了脖子朝着天空嘷叫。她没有。她只是扭过头来安静地看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也就是她的,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这一次没有和她交视目光,只是紧紧地盯着山坡上的夜蛾。他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气,这和生兔子的气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他邀请了他们,他拒绝了他的邀请,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他凭什么说他们不识抬举?凭什么说他们是一对呆瓜?这头名字叫做夜蛾的狼,他很年轻,很英俊,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傲视一切,如果他真的认为他可以这样做,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在雪地里慢慢弓起身子,把四只爪子撑直了。他的棕黄色的皮毛就像一袭披风似的,在凛凌冽的北风中慢慢乍立起来。他的两只耳朵像一对短刃,紧紧地抿贴在脑后,风在那里不断地被切割开,发出尖厉的呻吟声。他面对着山坡上那头有着黑色毛皮的年轻的狼慢慢抬起下颌,目光中渐渐渗出血色,他的样子充满了威严和骄傲。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不肯风化的岩石,风扬起大朵大朵的雪花击打在他身上,立刻就粉碎了。
他那么站立着,然后,他慢慢朝着山坡上走去。
夜蛾是在最后那一刻做出了那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太过于冷静,有些含着屈辱的成分,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决定至少避免了一场血腥厮杀,进而避免了一次更大的羞辱。夜蛾似乎是突然悟到了自己的无聊,要么他是听到了二十里路外草甸子中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咩咩如音乐的招呼声,现实的诱惑使理想主义的斗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夜蛾在敌手即将走上山坡的时候扬起他漂亮的头颅,朝天打了个尖啸,扭过头去,带着他那二十多个部下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嗥叫得太张狂,狼在风雪之中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派的消失,使整座山冈一下子就寂静下来,只有单纯的风雪声在稀疏的松林里撞来撞去,仿佛是一曲重返的天籁。他站在那里,似乎对派的消失有些不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回念头的重心似的。她从山冈下慢慢走上来,走到他的身边,站住。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是在一处的,遥视着由派搅起的正在徐徐落下的雪雾。她知道因为失去了一场搏击,一场关乎尊严的搏击,他有些失意,甚至于,他是有些疼痛得切齿的。她当然也是为着他而遗憾了,但同时她也认为,他们是不配与他作战的,他们只配呼啸着去袭击一群转场的羊儿。她这么想着,就温馨十足地贴了过去,用自己的脖颈,去摩擦他昂立在那里的脖颈,她要把他的失意摩擦掉。
命运就是在这里被改变了滑行的方向。
她那个时候感到饿了。实际上她早就有点饿了。他们还是在两天以前捕到了一头鹿,正经吃过一餐,那之后他们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有一次他试图去猎捕一只鹰。那只鹰在低空盘旋着,追逐着几只在雪地里突围的田鼠。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跃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猎击下来。他的失败是合乎正常情理的。他向前奔跑了几步,从长满苔藓的高坡上高高地跃起来,像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可是他并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狼,他十分不情愿地从空中跌落了下来。他在雪地里摔得够戗,跟头把式地滑出了老远。她当时站在一边,乐坏了。有一阵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真是喜欢他的那种执著的傻劲儿。他的念头充满了金黄色的理想主义抱负。他怎么会想到去捕猎飞翔在天空中的鹰的?那以后,她故意放走了那只昏头昏脑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得到的快乐蔓延下去,蔓延到她觉醒时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的角落。她怎么会想到她会饿的呢?现在她真的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地直叫,而且天气又是这么的寒冷,她又冷又饿,简直都想哭出来,她甚至开始怀念那只在雪地里笨拙地逃开的兔子了。
天在义无反顾地黑下去,雪是蓝莹莹的那一种,风把一天的云朵都搅和成了比雪更细碎的雾的样子,使视觉成了大地上最莫可奈何和不能相信的东西。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选择了进村子这一条路。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对于狼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与人类打交道,不愿触及人类拥有的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他们基本上不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因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中。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看出她的快乐正在风雪之中迅速地消失,她的湿漉漉的黑鼻头是冰凉的,银色的皮毛在渐浓的暮色中缺乏光泽,潮润的眸子里那层迷人的雾气正在不可遏止地消散开,这使他感到烦躁。他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脸红。有一阵,他竭力驱使自己不转过脸去看她。他想,他算得上什么样的丈夫呢?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乘着夜色进村去寻找食物的。
天很黑,风雪又大,一酱柞杆远的地方就难以分辨出什么来了,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去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很有些年头了,原先水很足,且甜,汩汩地老不见底,后来不知怎么断了水脉,就枯了,空剩下三丈来深的干井筒子,冻得像岩石似的井壁上,图画似的长一些叶片儿肥大的铃兰和宽叶香蒲,另外更多的是黑糊糊的泥苔。井在平常被村里人当成一口窖,窖些地瓜白菜之类,不当窖的时候就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纪念,冷冷森森地躺在那里,让人们来来往往地看了,一点点忆出它往昔的好处来。
井的样子像大地上的一只独眼,时刻睁着,本来也是无碍的,偏偏连日下雪,偏偏村里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张黄棕色旧雪披事先护住了井口,雪披捧着雪,将井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村里人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风雪,呼吸都要封住了,还会有谁往村子里来。村里人若想到了,也许就不会往井口埋雪披了。问题是,村里人实在没想到。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是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袭雪披,以及一大堆蓬松的积雪,一起朝井底坠落下去。
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针,在风的嬉弄下旋转得如同停止不下来的舞娘,让她感到喜欢。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张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离,她的视力无法穿越它们。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口阴险的埋伏在洁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会跌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她害怕他会永远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来与她厮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又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也是一种素质,一种生存的素质。现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发现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情况麻烦一百倍的事他也遇到过。他曾被一口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个活套是用来套雷鸟的。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差不多被刺穿,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没有一块皮毛是完整的。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都闯过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福星高照的家伙,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放弃。他想他就是这样的一只狼。
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畅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藓,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他想这有点讨厌,比希望的要困难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气馁。他想他会找到办法来对付这些麻烦的。
她说:你在那里么?
他说:是的,我在。
她说:你没事儿吧?
他说:没事儿,我很好。
她说:你吓坏我了。
他说:别担心,我会上来的。
他这么说,他根本看不到她。但他决定试一下。不是试看见她,而是试离开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离开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这么决定了,他就要她离开井口。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
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它们那种脾气,一向是没有招呼,说停就停的。雪和风停得正是时候,它们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月儿是积蓄长久的月儿,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趴在井口的她就完全能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土,样子脏极了。他并没有像自己许诺的那样幸运。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的,但是它离着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削出两道很深的挠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隐喻着一种深深的遗憾,它似乎是在那里说,他想要跳出这口枯井是一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们一时都不说话,都为这个事实被发现出来而感到有些沮丧。说实话,这种事对他俩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击了。在这个刚刚停歇下来,万籁俱寂的雪夜里,这种打击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很快就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眼下正停泊在事实的岸边。他有很长时间没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在井底,井底范围狭小,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况且是难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跃,这一切都使他无法跳出通常的水平来;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身陷樊笼,根本不可能再创造出昔日的辉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这一点之后哭的。她趴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的,伤心极了。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他的笑声很洪亮,因为井的封锁而扩大了,声音嗡嗡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好呀,你这么说了,你去把兔子给追回来吧。
天渐渐亮了,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再下雪,晴得很干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株又细又高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她又冷又饿,差不多快要饿昏过去了。她捉住那只松鸡后,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她怕自己一动就会把松鸡吞进肚子里去。她是强忍着肠胃的痉挛才把那只松鸡带回到井台边的。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也许他仍然可以吞下一头野驴或者是一头傻狍子,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他发现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跃上井台时是否会撞伤了她。她趴在井台上,有时候站起来,绕着井台转半个圈,从另外一个方向注视他,以及观察他的行动。她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跳。有时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泪水涟涟地责备他,攻击他的懒惰,诅咒他的灰心。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是把她的两只前爪伸向他,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好像那样她至少可以缩短一点他与井台的距离。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式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的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当有力,相当的高,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愤怒的抗争。但是同样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过是徒劳地在井壁上多留下两道乱糟糟的爪印罢了。
在第十五次的尝试失败之后,他躺在井底下不动了,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她从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不再说话。那一刻,他们共同地都感到一种绝望的念头在向他们袭来。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这里离村庄太近,村子里人们的身影隐约可见,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给他带来新的危险。
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阳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在漫长的凝止之中,偶尔抬头望一望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不断有人从井台边走过,有时候是猎人带着一群出猎的猎犬,有时候是孩子们驾着新做的雪橇,它们溅起一些雪粉落下井来,掉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麻酥酥的。他没有去抖落它们。他不动,仿佛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困难地来到了井台边。她为他带来了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经吃饱了。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气。为了填饱自己,并且准备一份更充足的食物,她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停止过追逐和厮搏。她甚至企图去袭击一头离母亲有着二百公尺距离嬉戏着的幼豹。
天上又在下雪了,但雪不大,飘得很安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悠悠缓缓的,在夜色中显得十分美丽。因为如此,因为那些无声和舒缓,才让人觉得这飘舞着雪花的夜晚是那么的静谧和安详。雪是无染的雪,洁白到极致,把月光反映到井底下,使她在井上便能看得清楚他。她看见他用力而专注地撕咬那只獾,很满足地把它嚼碎并且吞下去。她的眼睛潮湿了,鼻子有些堵塞。她要他别那么慌,慢慢吃,天才刚刚黑,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他感到黑夜重新归还给了他信心,整个白天渗透进他骨髓里的恐惧和孤独此刻已荡然无存。因为进食他有点儿累。他趴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了他新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