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时候离开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去,看看他们是否惹出了什么动静,然后她再踅回到井台边来。她总觉得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奇迹也许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等她回到井台边上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四爪间满是黑糊糊的苔泥,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着她笑了。
但是没有。他并没有站到井台上来。他确实大汗淋漓,确实喘着粗气,确实满爪苔泥,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挟火裹风,像一道姜黄色的闪电,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朝井上扑来。他干得是那么的投入,那么的卖力,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投入和卖力过。可是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他每一次的跃起都伴随着同样距离的跌落。他跃起得越高就跌落得越狠。有好几次他都摔得很厉害,好一阵爬不起来。雪是静静地在那里下着,样子像是在水里似的,降落得很慢,看着一朵朵飘着,老半天落不到地上。这是风做成的。风一不在的时候,雪就下得有点儿怪模怪样了。竟然有月亮,很圆很亮的月亮,明目张胆地挂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受雪花的干扰。他在月亮下跃起,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那月亮就抖一下。他跃起,落下,再跃起,再落下,月亮一直这样抖着,不断地抖下去,终于抖落到松梢下,看不见了。
天亮的时候,她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
太阳升起的时候,雪地里一片耀眼的亮光。有一只凤头百灵落到井台边来,歪着头朝太阳看,看一阵,张嘴来了一串亮丽的啾鸣,阳光在那串亮丽的啾鸣声中碎成无数金黄色的矢羽。
他躺在井下的背阳处,让黑暗和潮湿把自己罩住,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他浑身肮脏不堪,土黄色的皮毛凌乱得完全不成了样子,因为不断地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经有些浮肿了,这使他显得相当的委靡不振。他不想让凤头百灵或别的什么看到这样的他,也不再抬头看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他把他的整张脸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动不动,就这么,挨过了漫长而孤独的白天。
她在整个白天都不曾有过一刻的停歇。为了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部搜索了一遍。她比他要累得多,也委屈得多。她差不多快要累垮了,而且因为委屈不断地出错。她顾不得她那身凌乱的皮毛。而且,她不止一处受了伤。在追逐一只狐狸而未能得手之后,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去攻击一只身材魁梧的成年鬣狗,结果被对方咬住了脖颈。她带着那些伤口,拖着一身随风披拂的银灰色皮毛在松软的落叶上奔跑,她掠过白桦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满了一种伤感和悲壮,而她奔跑时带起的雪粉,像一片神秘的云雾在雪地上延伸,久久地悬在那里不曾散去。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她很难过,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愧疚。她的运气太不好了,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她自己当然是饿着的,只是象征性地舔食了一些落了新鲜松子的雪。她知道那只可怜的松鼠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如果在平时,他连正眼也不会瞧它一眼,它完全够不上他瞧它的资格。可现在她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做不到去找回那只傻乎乎的兔子。现在,她能把那只松鼠给他么?她的心因为隐隐地疼痛而一阵阵的痉挛。她觉得真是太委屈他了。她甚至认为是她使他受到了这样的耻辱。但是,接下来她所看到的事情却使她从沮丧之中很快挣脱出来了。她感到了一阵惊喜。
他在井底,但却不像昨天那样,无所作为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他是在那里忙碌着,忙得大汗淋漓。他是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那些冻土踩结实。他那么干着,非常投入,连她回到井台上来这件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打扰他。他肯定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土显得湿漉漉的。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仍然在那里仰着头,伸出前爪,满怀热情,一爪一爪地从井壁上抠取冻土。
她先是愣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从井壁上取土,把井底垫高,缩短井底到井口的距离。也就是说,他是在那里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她一旦明白这个之后,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她想他是多么地勇敢哪,他是多么地了不起呀!她的喉咙哽噎着,差点儿就把这句话喊出来了。
现在她也加入到他的努力中来了。她把那只可怜的松鼠丢给他,并且不再愧疚。她让他先到一边歇息着,她来接着干。她在井坎附近刨开冰雪,把冰雪下面的冻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冻土推下井去。她这么刨上一阵,再换了他来,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冻土收集起来垫好,重新踩结实。这个工作干起来很费劲,很枯燥,但是他们干起来却十分开心,十分卖力。因为有了她从井台上刨下来的冻土,他不必一点一点地从井壁上往下抠冻土了,他只需要隔上一阵,把她刨下井来的那些浮土踩结实,这样速度就快多了。
他们这样轮流地又干了一阵子,他发现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在井下大声地催促她。他有点急不可耐,他不知道她是饿的,也是累的,她还有伤。她有一阵差点儿一头扎倒在雪地里了。她强忍着撑住,喘着粗气,看了看正在迅速西坠的月儿,然后又扑向被她刨松的冻土,把它们用力推下井去。
整个夜晚,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浓酽的黑森森的冻土的芬芳。
天亮时分,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全都累坏了,汗水在皮毛上凝结成无数的冰珠子,就像一身华丽奇瑰的铠甲,身子一动就发出金属的锐音。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那些冻土,它们在被重新踩实之后,已经有很厚的一层了,它们把那口枯井的恐怖填充得越来越短,再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甚至,它们使那口枯井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有了一丝生命的暖意。他们都看出来了,照这个样子干下去,再干上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他们就会得到他们希望中的足够的高度,他站在那个高度上,就能轻而易举地跃起来,跃出那口孤独的枯井。这个前景使他和她都激动了好一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森林中走去。她得躲开人们的注意,同时为他们最后的努力寻找食物。而他则再度躲藏到井底的背阳之中去,休养生息,等待黑夜的再度到来,等待在无垠的雪地上自由自在奔逐的时光的再度到来。
如果事情就像这么发展下去,那他们肯定会如愿以偿的,他们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这个美好的前景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令人怦然心动。但是,事情在最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发展下去,而是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差错。
有两个村子里的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乘着狗爬犁路过了那口枯井。两个少年看到了被扒开的积雪和刨得坑坑洼洼的冻土。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两个少年拿冻土块来抛他。他们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用冻土块抛过一只活狼。当然,他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干过,别的村子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他们为这种荣耀而骄傲。他们抛冻土块。他们抛了一阵之后抛累了,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一支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他在枪响的时候跳开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打中了。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往枪膛里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了。阻止他的少年指给他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飘落进远处的森林中。少年是多么的聪明啊,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可以守候的目标,一个因为没有现身而出没叵测的目标,一个因为没有陷入绝境而充满更多刺激的目标。少年明白过来这一点后停止了向井下的他补射。他们放过了他。他们决定拿受了重伤的他做一个活饵。他们在离枯井不远的一个窝棚里掩藏下来,准备伏击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这一回她很幸运,带回了一头肥硕的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的嗅觉相当敏锐,她在淡淡的橡树子和芬芳的松针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只有人才使用的火药的味道,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她把自己掩藏在森林的边缘上,并不急于走出森林的佑护,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