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里困扰着,百思不得其解。我发现我越来越蠢了,我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只蛾子,只知道飞来飞去,只知道我要吃东西,别人要吃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飞,为什么我要吃东西,别人要吃我。我被这样的困惑纠缠着,苦思冥想,开始犯牙痛。
老头问我,你观察到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没有?我说,没有,我没有,她和我不住一个房间,我不可能观察到什么。老头说,你住在她的楼下,你们是邻居,这就足够了,要是她和你住一个房间还用得着你观察?我自己就观察出来了。我说,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再说,有什么必要观察呢?老头用明显的批评口气对我说,报纸你都白看了?报纸上是怎么教你的?我想了想仍然没能想出来。我觉得报纸不是我们的生活,或者它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
老头离开的时候我找他要我的打火机。老头说,什么打火机?我们刚才说过打火机的事了吗?我说,没说过,我们刚才说的是为什么会这样、观察和报纸。老头说,这就对了。我说,那开水呢?开水怎么办?老头这一次没有启发我,他干脆地说,就像我们刚才没有说过打火机的事一样,我们也没有说过开水的事,这是同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逃离招待所,到大街上去瞎逛。当然我说的大街,仅仅限于宝成路上那家名叫“末日嗥叫”的电器商行门前的街道;我说的瞎逛,也仅仅限于站在橱窗外看橱窗里面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由人、各式各样的电器、音乐和画面、光线以及讨价还价的方式构成的,但是在我的眼里,除了那套音响,别的一切都不存在。电器行里正放着THE HALLWAY,它是从我的(?)那套音响中放出来的,它像一个刚刚分娩的婴儿,离开音响的时候吃了一惊,滑倒在光洁的马赛克地板上,然后飞快地爬起来,溜出电器行,跌跌撞撞地挤开别的噪音,在汉口一条著名的电器商业街上茫然地行走着,寻找着自己的兄弟姊妹。它肯定没有找到它们,它不可能找到它们,它们不在那里,它们和它一样是在这条街上分娩的,但是它们不在那里。就像你在产房里永远也找不到孩子一样,你在音响一条街上同样也不会找到音乐。霓虹灯发现了它,嘻嘻哈哈簇拥过来把它围住,立刻烤干了它身上的水分,差不多是在一刹那的时间里,它就改变了原有的形象,成为商业巨鲸身上的一片装饰鱼鳞了。
我喜欢THE HALLWAY。我喜欢走廊。我喜欢进入一种狭长的不可知的穿梭之中。我更喜欢婴儿和分娩,我知道我是渴望大街和瞎逛的,它们在现代范畴内提供了一种自由和空间的可能。但是我的选择却是在拒绝它们。我要的只是那套该死的音响。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愤怒了。我也没有什么悲哀。我对自己说,去你妈的,就让我做一个零件吧。
现在我需要一首主题歌。在剧本完成之后,我们需要一首主题歌,它可以使我们别具一格,这是我们唯一与众不同的可能了。我得做到与众不同,这不仅仅是我们在这个时代中的价格问题,同时也是我们在这个时代中的呼吸问题。生存需要呼吸,这个时代的生命科学就是如此。
我用一架老式爱华随身听来启发灵感,这使我的样子有点好笑。老头有好几次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他看我坐在102房间里,闭着眼睛,一个耳朵眼里塞了一粒黑豆,恍然如睡,他非常不理解。老头很想弄明自我在那里干什么,凭着他的报纸经验,我那个样子除了装神弄鬼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但是老头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我具有装神弄鬼的才能。老头有两次撞进我的房间,企图揭露我,因为我处在寻找灵感的状态之中,没有发现他的光临,让他大为光火,于是他就连续两天时间不给我送开水。这并没有难倒我,我知道开水房在哪儿,我还可以用自来水泡快餐面吃,我甚至于可以干嚼快餐面,如果必要,我想就是饿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了呼吸,我们可以放弃咀嚼,这就是我的想法。
在老头对我进行断水制裁的日子里,我三更明灯,五更残烛,写作进展神速。我已经完成了全部剧本创作,同时写下了七八首主题歌词,它们才华横溢,让我很激动。我在那里写着这些歌词的时候,这家招待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和她们全都是单身一人,分别占据着105、114、206、213或者别的房间,而老头对他们和她们却熟视无睹。这是一个新的发现,我不是说105、114、206、213或者别的房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也不是说熟视无睹是一个新的发现。世界是单身的,我们也是单身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最后一天,我的老板兼朋友打电话来催我。他是真的不耐烦了。他就像是要从电话线那一头爬过来狠狠地踢我一脚似的。他说,你有完没完?电视剧诞生也没有你这么难。我觉得他的话太有意思了。我觉得这话不光有意思还有意义。我有点恍然大悟。世界是简单的,是我们把它弄复杂了,我们把它弄复杂之后又无法解释它,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越来越蠢越来越累的原因。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为这个我打算好好地报答他。我说,我完了,你也完了。我说完这话以后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决定。我打算上楼去看一看我的邻居。我想我们应该彼此认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成长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男性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认识。我这么想,就真的上楼去了。楼梯有点不对劲,污秽并且倾斜着,各式各样的脚印杂乱无章,这让我对底层有了新的认识。我对她说,你好。她说,你好。我说,我住楼下,我是102房间的客人,我们都是客人。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她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我说,认识你很高兴。她说,我也一样。我说,再见。她说,再见。
202房间的门是敞开的,她的一位客人在那里,是一位老年男性客人,当然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些客人的一个,他是另外的一个。他们坐在那里,坐在她的房间里,隔着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两只茶杯,茶杯里袅袅地冒着热气,几片仪态万方的茶叶在杯子里悬浮着,和他们的样子有点相同。我觉得,这是我看见过的最优美的悬浮的样子。
我神清气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清理东西,我把写好的剧本和歌词整理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我把那些纸张分成若干份,很仔细地把它们撕碎,撕成真正零件的样子。接下来我找来了一张白纸。我在那张白纸上画了一只耳朵,在耳朵边上画了一张嘴,我有很长时间没画过画了,有点生疏了,嘴画得还说得过去,耳朵却画得很糟糕。可我不打算去修改它们。我想我可以原谅自己,自从我长大之后,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值得我尊敬的耳朵,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必要对自己求全责备呢?剩下的事是我得在那只耳朵和那张嘴的上方写上一句话。我写了。那句话是:去你妈的。
我把这幅画和那些零件仔细地装进一个大信封里,把信封封好。然后我提着行李走出房间。
老头在传达室里看刚到的报纸。老头看得非常认真,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老头知道我要走,很吃惊,说,你完了?我说,我完了。老头说,这么快?我报纸还没有看完呢。我说,你可以慢慢看。老头说,开水呢?还有你的那些女老鼠们,吉孟、车良、居堂和崆迪,她们是叫这些名字吧?你把她们怎么办?我说,我已经和她们告别过了,开水我也告别过了,打火机我倒是没告别,你要愿意的话,可以把它还给我。老头瞪着白内障眼睛看着我说,什么打火机?关打火机什么事?我说,那就算了。我把那个大信封放到桌上。我说,我的老板要来取这个东西,他也许会端着一杯啤酒来,也许什么也不端,不管他端还是不端,你把这个交给他。老头把大信封拿在手上,很老练地颠了颠,用一副总结性的口吻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在这里住着没干什么好事,我的观察是对的吧?我说,还有一件事,把你的钥匙给我。老头说,什么?我说,钥匙。老头明白了,从屁股后面取下钥匙串,交给我。我把一大串钥匙抓在手上,从中找出102房间的那一把,把它折断,然后找出202房间的那一把,把它折断。我想了想,我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我就把剩下的那些钥匙还给了老头。老头心疼地皱了皱眉头,说,纯铜的,可惜了。我点了点头,提着行李离开传达室。老头呆呆地目送着我,突然想起什么来,在我身后喊,喂,告诉你,我过去当过兵!
我穿过招待所的庭院,走到大门口,在那里站下。我在那里站下,我对我自己说,谢谢您,您好走。我说这句话之后,就跨出大门消失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