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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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没有音响的日子(2)

老头冲进我的房间,他像往常那样搜索我的床铺下面和衣柜里,并且拉开卫生间的门,朝浴帘后面看了看。我说,她刚刚离开那里。老头问,谁?我说,吉孟。老头说,她怎么叫一个男人的名字?我说,是我给她取的。老头吃惊地说,你们都已经联系上了?我说,我搬进来的第一天她就拜访了我。老头说,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来。我说,错了,她在这儿的时候我还没有来。老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说,你说的是谁?我说,一只女老鼠。老头出了一口气。松弛下来,说,我以为你说的是她呢。我说,哪个她?车良还是居堂?要么是崆迪?老头把他的一双白内障老花眼罩住我,不满意地说,你还认识多少女老鼠?我说,差不多这家招待所里所有的女老鼠我全认识,并且我全给她们取了名字。老头说,你的名字取得一点也不好,你根本就不会给女人取名字。我说,女人不需要名字,女人要名字做什么?老头显然不想跟我说这些废话,他不耐烦地朝我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掏出红金龙牌香烟,又掏出打火机。他捏手枪似的捏着打火机,打了一下,没打着,又打了一下,还是没打着。他的打火机没气了。我把我的打火机借给他。他点着了香烟,随手把打火机揣进兜里。我说,今天的报纸上有什么故事?他想了想,说,有一个男人,他把自己的孩子从长江大桥上丢下去了,就跟丢垃圾似的,孩子没摔死,连内伤都没有,那个男人却被判了死刑。我说,有关饭店和招待所的呢?这回他没想,说,一个小偷,用蒙汗药放倒了同房间的客人,偷走了钱包。一个星期之后他住进了另外一家饭店,他要求和别的客人同住,并且准备了同样的蒙汗药,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偷同房间的客人。没想到等他走进那个房间后,发现同房间的客人正是他一个星期以前偷过的那个客人。我说,这个故事太有戏剧性了,不能用。老头警觉地看着我,说用什么?我把话题转移开,说,今天的开水是冷的,连面都泡不开,你给我再送一瓶来。老头不想跟我再说下去,站起来往外走。我说,我的打火机。老头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我,像是没有明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去看过,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说过这句话之后就走了。

下午,老头又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但是他并不是给我送开水和打火机的,虽然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些事。我对老头这种完全无视他人私生活权益并且没完没了的行为有点生气了。我本来想告诉他有关宪法和旅业惯例中对公民权利的规定,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先把我训了一顿。老头拼命地敲门。我去开了门。老头把钥匙从锁眼里取出来,不满意地说,你把门顶上干吗?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说,我在写作。老头说,我知道你写作,我怎么不知道你写作呢?在我这里住着写作的人你又不是第一个,我没告诉过你,在你之前,有写小报刊的,有写张贴广告的,有写喊冤奏本的,有写自传的,连你一块儿,百十来个总有了。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老头很清醒地说,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瞎胡编吗?反正没有什么正经活儿。要是正经活儿,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干?我本来想解释一下,我想告诉老头工作和工作场地的关系,比如农民不在家里种地而在田野里种地,工人不在家里做工而在工厂里做工,士兵不在家里打仗而在战场上打仗,政客不在家里搞政治而在官场中搞政治,商人不在家里赚钱而在别人的兜里赚钱,以此类推。但是我想了想老头的话,我觉得他的话是对的,虽然不合乎逻辑,但很准确,能击中要害。我放弃了。

我说,报纸又来了?老头在兜里掏烟,然后又掏打火机,他把打火机打燃,我发现它已经不是我用一块钱买来的那个了,也就是说,我的一块钱已经失踪了,我不可能再把它找回来了。老头说,什么报纸?我说,不是报纸又是什么?老头诡秘兮兮地说,她回来了。我说,谁?老头说,她,不是你那些老鼠的她,是她的她,一大早住进来的她。老头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老头说的是我的邻居,202房间的那位客人。我说,她没交押金吗?老头说,交了。我说,有规定房客这个时间不能回来吗?老头说,没有,爱什么时间什么时间。我说,那就对了。老头对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幼稚十分不满,他把烟灰直接弹到我那堆音响零件上,说,我说的不是押金和时间,我说的是她带回来一个人。他看着我,大概他怕我不懂事,再问他有规定不能带客人回来吗之类的蠢话,接着补充了一句,说,是个男人,老男人,和我一样老。我有点被弄糊涂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说,这有什么区别,押金和时间有什么区别,男人和老男人有什么区别。我像他看着我一样地看着他,一副茫然的样子。老头看我那副样子,很气恼,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已经认定我的觉悟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提高了,他把烟头丢进我的快餐面盒里,说,你能不能把被子叠一下?把房间打扫一下?——你那些女老鼠叫什么?我说,吉孟、车良、居堂和崆迪。老头说,你和她们一样脏。他这么说过以后就走了,钥匙串儿在屁股后面摇晃着直响,像个电影里的狱卒。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的邻居从楼上下来了,她送她的客人。她和她的客人从我的窗前走过,两个人并肩走着,保持着一种清朗的距离,脚步轻松,都没有说话。他们的样子显得有点奇怪,他们都很礼貌,气质不凡。脸上风过无痕,好像他们彼此都在做着对方的客人,而且先前不熟悉,做过客人后仍旧不熟悉似的。直到走到招待所的大门旁,她才站下,两只手安静地合握在身前,对她的客人说,谢谢您,您走好。客人点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竖起风衣领,跨过大门,走了。她站在那里,目送着客人走远,再转身穿过庭院,从我的窗前经过,回到楼上她的房间去。

在他们一起出现直到分别消失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坐在窗户后面看着他们。我主要是看她的那个客人。他是一位身份和职业不能确定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发式随意而自然,服装很讲究,但一点也不喧宾夺主,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已经明白自己和身外世界关系的人。还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确实是一个男人,确实是一个老男人,但是他不是和老头一样的老男人。

我的邻居从我的窗前走过时,几片树叶蝴蝶似的飘舞起来,那是被她的裙裾带起来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头不断地闯进我的房间,向我通报我邻居的动向。自从他批评过我以后,我再也没有用板凳抵过门了。我知道既然房间里没有小锁和“请勿打扰”的挂牌,我就没有把门真正关上的权利,我就得把我的房间看成是一个公园,让苍蝇、老鼠、老头或者别的什么自由自在地穿梭来往。钥匙是一种权力,它是这家招待所唯一的权力,在它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老头根本就没有必要向我通报我的邻居的情况,她的情况我很清楚。她每天一大早下楼,经过我的窗前,风儿无痕地穿过招待所的庭院,走出大门,在上午或者下午带着一个人回来,回到招待所202房间。那些人的职业、身份、相貌、衣着全都不一样,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她把他们领到她的房间里,在那里待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然后再离开。她送他们出来,经过我的窗前,穿过招待所的庭院,在大门口分手。她每一次都会把他们送下来,送到大门口,在那里他们站下,然后告别。她两只手安静地合握在身前,很礼貌地对她的客人说,谢谢您,您走好。她站在那里,目送她的客人跨过大门走远,再转身穿过招待所的庭院,经过我的窗前,回到楼上。每一次,都有几片树叶蝶儿似的飘舞着飞起来,然后落下,院子里复归宁静。

老头说,她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明白老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样是什么样?是她每天准时的早出?无一例外的老年男性客人?一个小时的会客时间?必定的送客规矩?双手安静地合握在身前?还是对她的客人礼貌地说谢谢您,您走好?这样有什么不对呢?或者,还是我的老问题,这样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