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一走进门洞就听见外婆在楼上高声地骂着。伊娃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不该颤抖。砖缝里的石灰剥落下来,伤口似的渗出暗绿色的血液。伊娃站在那里思考。不回家当然也是一种办法,可她又能到哪儿呢?这是周末。周末意味着你必须接受那些无法逃避的事情。
伊娃夹着书包,一步一步地踩着暗绿色的血液走上楼。
外婆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就知道成天往家跑,学校交那么些钱都丢水里了?伊娃小声说今天是星期六,学校不开伙。外婆说不开伙你不会去老师家吃去,不会去同学家吃去,未必我八十岁了就供你吃供你穿。伊娃想说并不是你供我吃供我穿,而是你的女儿女婿。但她又想反正都一样。如果不是自己,那就是别人。伊娃说外婆你让我进屋去,我要做作业。外婆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堵亘古不颓的墙。外婆说我怎么挡住你了?我能挡住你么。我八十岁的人,你要杀我都不费力。伊娃埋着头侧身从外婆身边挤进屋。外婆八十岁了,你怎么也无法相信八十岁的外婆会有这么亢奋。
晚饭是赤豆包和小米粥。包子一共五个,外婆先捡了两个放进冰箱里留作明早吃。当然,冰箱一向是不通电的,只当碗橱用。没菜。外婆是苦出身,她年轻守寡,苦熬硬挺带大了三个孩子。外婆的三个孩子都挺争气,成家立业挣大钱,也很孝敬,争着接她去住。但外婆不享那份福,她看不惯那种刚吃饱馍就想着蘸白糖的享福样。外婆的孩子们只好给她买了这套房子,安了煤气,买了冰箱彩电,还装了电话。外婆的女婿还把自己的女儿伊娃送来陪外婆。不在身边的儿女们常打电话来问候老人。但外婆不领情。外婆说电话一响电表就蹭蹭地向上冒,走得跟小菜市价一样快。电费不用钱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外婆很讨厌电话响。但外婆却看电视。吃过晚饭就打开电视坐在那里,一直看到“祝您晚安”。外婆耳朵很尖,一楼说什么她在三楼就能听见。但外婆却总把音量开得大大的。她在三楼看电视一楼得提着嗓门说话。外婆说我能省给谁?我八十岁的人了。我谁也不指望。外婆说这话时语调极像她的女儿。
五个包子,捡去两个,还剩三个。伊娃并不觉得赤豆包如何好吃,但她还是想吃两个。也只是想。伊娃知道奇数和偶数是一对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她的晚餐只能是一个赤豆包。不过她喝了不少小米粥。小米粥很香、很流畅,几乎不用筷子就能喝下去,特别是在只吃了一个包子的情况下,于是伊娃就努力地喝粥。外婆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在八支光的白炽灯下外婆的目光如萤火一样。外婆说你像是一个星期没吃过一顿饱饭。你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讨厌。伊娃端着碗尴尬地待在那里。伊娃说外婆。外婆摇了摇头,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豆吃出了响,让我娘掌破了嘴。伊娃放下了碗。外婆说你怎么不喝粥了?喝吧喝吧,锅里的粥够你撑的。伊娃将碗筷送进厨房,她在水池边差点让一把大号管道扳手绊倒。水管又有点滴滴答答地漏,像一个老透了却苟延不息的生命。伊娃站在那里,望着那柄铁锈斑驳的管道扳手发呆。那扳手渐渐活了起来,变成一条漆了红色油漆的蛇冲她爬来。伊娃逃回自己的房间。
伊娃开始做作业。她总是出错。她坐在那里,窗外是渐渐黑去的天色。你会觉得冬天的黑夜很像一块染得十分蹩脚的石头。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出声就被冻硬了的汽车喇叭声。外婆已经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了。电视的音量开到极限。四处收集的广告被剪裁成干净的三十秒,一条条地变成蛇,飞快地从屏幕上掉下来,接踵游入伊娃的房间,攀上桌子,爬进书本,像是要找个地方取暖。它们簇绕在那里大声地笑着叫着,响亮地蜕着皮,没有丝毫的羞涩感,充分表现出低等脊椎动物无知的本色。很明显,外婆宠爱蛇,她心疼它们,它们简直就是她的孩子。伊娃心悸地看着那些轻轻蠕动的蛇皮。她感到有些冷。她非常非常冷。她差不多快冻僵了。这个冬天母亲给她寄回一件“冰川”牌羽绒服。伊娃消瘦的身体裹在冰川之中怎么也不能暖和起来。伊娃在这个冬天里消瘦得很快。她总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她在作业本上画了一只小船,又画了许多巨大的冰川。她画不好小船,船的桅杆老是像要折断的样子,但伊娃却能画出很逼真的冰川。冰川很快地增厚。小船冻得发抖,哧溜哧溜地剥落下干燥的木屑,迅速化成冰粉。然后它们就一起消失得无踪无迹了。
九点半晚间新闻。外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休息。外婆休息的方式是拖地。外婆拎着水淋淋的拖把到处走动,把每一件家具都弄出冰川崩溃般的巨响,好像每一件家具之后都藏匿着一个小妖怪,外婆要把它们一个不剩地找出来吃掉。外婆兴奋异常地到处寻找她甚至钻进伊娃的床下和书桌下,把伊娃的作业本弄得到处都是。外婆说我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的屋脏得像猪窝。外婆说你都十七了。在乡下该嫁人生娃了。生了三个或者更多。这得看你男人是谁了。外婆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养了一群蛀书虫,白吃不做。我命苦。外婆说的时候十分得意。她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昂得很高,这使她像一只坏脾气的刺猬。外婆用拖把把伊娃赶得到处躲。拖把像是无数条水淋淋的蛇。伊娃的恐惧到了极点。她有一种想尖声惊叫的欲望。
电视是什么时候关上的伊娃一点也不知道。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然后就停电了。
夜很静。世界只有在黑暗时才可能这样安静。伊娃坐在黑暗之中,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几尺之外,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更远一些的地方,冬天在黑夜里安静地蠕动,像一条睡得极舒坦的大蟒。伊娃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她喜欢黑暗,喜欢黑暗的宽容和温暖,喜欢黑暗深厚的内蕴。她的思想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移动,有时候免不了磕磕碰碰,但一点也不疼。伊娃觉得有什么在诱惑着她。她颤抖着伸出手,打开放在桌上的文具盒。她看见一把小巧的锋利的铅笔刀。那是一件制造得十分艺术的文具。她把那把铅笔刀拿出来,举到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冬天在短短的刀刃上涂了一层薄薄的冰,黑暗使冰有一种暖洋洋的暗蓝色。伊娃盯着那层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撸起衣袖。她看见白晳娇嫩的手腕上埋藏着一条细如河流的冷脉,姜黄似的安静。她能够感觉到河流汩汩的潮动。她甚至还感到了河床底部有无数细细的沙粒在缓缓滚动。这是一种怎样美丽安静的图画呀。伊娃的心轻轻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睛糊住了。河水溅了上来。
四
灯突然亮了。
第一堂课的课间休息时,兰老师把伊娃叫到教研室。兰老师让伊娃坐下,自己也在伊娃对面坐下,看着她。兰老师很美,美得像个修女。不知为什么,伊娃总是认为修女才是真正美丽的。兰老师的眼睛如一潭不曾被人骚扰过的古水。伊娃有时候觉得兰老师是个很令人羡慕的母亲。当然现在还不是,因为兰老师现在还没有出嫁。将来也许会生孩子。她想他们不论是男是女都会十分幸福。不知道什么原因,伊娃总觉得兰老师的娃娃会学艺术而不是冷冰冰的理工科。
兰老师:伊娃,我想和你谈谈。你这段时间有些反常。上周的数学测验你只得了八十一分。还有两次没交作业。这不是你伊娃。
伊娃:我很好。
兰老师:伊娃,离高考只一学期了,你是班上的尖子,你能考上名牌大学是不是?如果你考上了,老师我会很高兴的。
伊娃:我会拿到博士学位的。
兰老师:那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谁也不能肯定。问题是现在。有什么困难吗?我是说,你父母最近有信来吗?
伊娃:他们很忙。
兰老师:是的,他们很忙。
伊娃:请别误解我的意思,他们爱我。他们看重我。你别以为他们不管我。那不是事实……
兰老师:伊娃,你误会了……
伊娃:……实际上他们并不希望我离得太远。他们放不下心来。他们天天来信催我回去。他们说他们想我想得要命。他们老是在夜里流泪。你以为他们不管我,那就错了,那不是事实……
兰老师:伊娃,你敏感了……
伊娃:……他们爱我,他们看重我。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我发誓他们说过这话!
伊娃走出教研室,她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伊娃走过长长的走廊,她看见团支部书记黄也站在那里一脸严肃地和一位女孩子谈话。黄也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理想和信仰吗?黄也的眉毛很细,那个女孩子的眉毛更细。在有风的季节里风如果吹断了她们的眉毛,她们一定会哭起来的。伊娃看见郭大桥和球队的队员们围在走廊的一角打着手势说话。两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依在教室门口持之以恒地冲郭大桥们丢媚眼。伊娃走了过去。她感觉到一股烤树皮的味道从后面飘了过来,粘在她的发梢上不肯离去。
她站住了,转过身去。
那株秀美的面目全非的梧桐在窗外默默地注视着她。
五
这栋楼是50年代盖的,一共六层。据说这栋楼在修盖时曾倒塌了三次。楼房的设计者,一位年轻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地疯了。几十年过去了,楼已经老了,水泥浆灰像不干净的蛇蜕似的剥落掉,露出蛇肉似的暗红。在四周蒿草一般拔地而起的高大民宅之中,这栋老楼粗滞的呼吸清晰可辨。
实际上,买下这栋老楼中的一套两居室是外婆的主意。外婆用一套簇新的商品房换下这套房子时十分坚定。外婆的脸上甚至长久地浮现着一种渴望被充分满足之后快慰的红晕。那一瞬间,外婆脸上所有的老人斑消失得干干净净。外婆从此告别了八十岁的颓废。伊娃一直认为外婆年轻时是属于那种极有抱负而又未得伸张的女人。外婆的果断、利落和占尽道理让所有人望而却步。但是外婆所有的理想在她年轻时都不曾有过实现的机会,连最稚嫩的幼芽也没有萌生过。外婆在八十岁的时候要在这栋老楼里重新孵化她被压抑了一辈子而没有实现过的辉煌理想。在这之后的日子里,老楼重新有了灵魂,有了新的生命内容。一个八十岁的老女人用她顽强执著的咒骂统治了这座老楼。老楼被一柄钝锈的斧头一下一下地砍开了一道道伤口,在失去了弹性的创口周围,老楼的居民就像一些微不足道的皮屑一样跳来跳去,无所依附。
伊娃总是在走近老楼的时候心动过速。周末来得太频繁,甚至比学科小测验还要频繁。学校在周末来临时如释重负地把学生们赶出校园,学生们则像一堆没有长熟却被沤出了酒味的涩李子,被随便倒到没有秩序的大街上和太多秩序的家庭中。黄也有好几次要伊娃随她去团校听党员积极分子辅导课。郭大桥也邀请伊娃加入他们的“扬子鳄”队在星期天“绞杀”二中或者六中。伊娃都拒绝了。伊娃无可选择。老楼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让伊娃感到昏昏欲睡,不能摆脱。周末的时候伊娃就像一条饿得腹中空空的小鱼儿,注定地要向那栋蜕去了皮的老楼游去。
老楼如今在四周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新式居民楼中显得十分的不起眼,但伊娃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永远都会在那里,即使四周所有的新楼都成了老楼,都因为上了年纪而坍塌了,它也肯定还在那里。关于老楼寿命的结论是电影厂的一位导演做出的。导演坐着花花绿绿的选景车飞驶而来。导演走下车后说什么也不愿走进这栋老楼。他只围着这栋老楼走了一圈,然后对身边的副导演和场记说:这栋楼不行,它太结实了。导演说完之后就坐上花花绿绿的选景车逃命似的飞驶而去。老楼里的居民都很佩服这位导演,你也许是第一次见识这栋老楼,但你必须有超人的眼力,否则你就当不了导演。
伊娃走向老楼。一群群像是工厂批量生产出来的孩子从她身边整齐划一地通过。孩子们脸红而呆滞,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广告,广告像鱼鳞似的长满了孩子们的一身,让人怀疑他们都已经进化成了用鳃呼吸的动物。城市像海洋一样充满了商品的腥潮味道。小贩们被大摇奖大酬宾挤兑到了居民住宅区,然后他们便又毫不客气地挤兑伊娃。
伊娃感到呼吸很困难,她逃命似的奔进老楼。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早,整个楼都是黑色。灯光在门缝里欲出不出,使楼道里更加幽黑。伊娃在楼道里碰到好几个邻居。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无声地上楼或下楼,鬼魂似的。有一个邻居看着伊娃哧哧地笑,笑一会儿,突然止住,一阵风似的飘开去。伊娃搂紧了怀里的书包。没人会抢她那些单薄的书本,这是一定的。伊娃和她的书包全都沉浸在黑色的海水里,海水夹杂着许多沉重而密不透风的藻类漂来,将伊娃淹没了,伊娃又看见了那些蛇。那些蛇浑身长满了细小的鳞,在海藻的困扰中自如地游动,游姿凄婉动人。它们发现了被海水淹没的伊娃。它们瞪着小而亮的近视眼,嘴里咕咕地吐着泡泡,缓缓地朝她游来。
伊娃逃命似的朝三楼奔去。
伊娃在门口撞到了外婆身上。
很久以后伊娃才明白过来老楼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城市的冬天里,老楼并不像新盖的那些漂亮建筑一样瑟瑟地发抖。它总是透着一种神奇的生命力量。它的坚韧和清高令所有的建筑感动得热泪盈眶并且无地自容。丑陋的老楼以它的不放弃成功地报复了新鲜的生命世界。
而今天却除外。
外婆站在那里,支撑粉门框,身后是无灯的黑色背景。外婆的头微微上仰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透着劣质肥皂味的衣服拉拽得如一面藏在琥珀里的旗。外婆光洁如凝脂的脸上洋溢着黑暗的光明,仿佛是一次猝然的燃烧在一瞬间里被永远凝固在那里了。它创造了一种让人屏声静气的静穆效果。
外婆的目光在极远的地方。黑夜里,城市的灯火没有尽头。尽头曾经是有过的,但后来消失了,而且还会消失得越来越远,就像人的某种欲望在平常的日子里消逝得越来越无法触摸一样。外婆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或者说在黑暗里,外婆脸上的神情无法辨析。她棱角分明的双唇紧紧闭合着。就像她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休整或者干脆已经消失。外婆高高大大的,她从来没有弯下过她的脊背。在黑暗的映衬下,外婆高高大大的八十岁显示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伊娃说,外婆。
外婆没有动。
伊娃站了一会儿,努力控制着呼吸侧身从外婆身边通过。走进屋里,黑暗立刻吞没了她。她站住了,转过身来,轻轻叫道:外婆。
外婆转过身来。外婆转过身来的姿势很慢,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