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看了伊娃一眼,抑或说,伊娃是在黑暗中感觉到外婆看了她一眼,但是外婆什么话也没说。
就是在那一刹那,伊娃恍然大悟了。她突然明白了老楼在今天晚上的异常表现。伊娃想了想,没错,就是它。
老楼今夜很安宁。
外婆棱角分明的嘴紧紧闭合着。
六
期末考试前一天,班主任兰老师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后把伊娃叫到教研室。
兰老师:伊娃,你坐下。坐吧。在兰老师面前,你用不着局促。
伊娃:我喜欢站着。
兰老师:你是说你想站着?那好吧,随你的便。伊娃,你很聪明,也很用功,但是这还不够。我是说,你还不够活泼,你才十七岁,这个年龄是可以飞的。
伊娃:我知道。
兰老师: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的可能。我们完全可以敞开我们的心扉。而你呢伊娃,你太安静,举止文静而优雅,有时候文静优雅得让人担心。
伊娃,我知道。
兰老师:你知道吗?是的,你知道。你太聪明。现在我们不谈这些,好吗?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经过班委和教导处的研究,你被评为我们班的三好学生。期考之后就会宣布。伊娃,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这是第三次当上三好学生了,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伊娃:非要说点什么吗?
兰老师:那倒不一定。只是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好了。就是这样——魏老师通知你了吗?假期你代表学校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省级赛。我想你会赛出好成绩的。
伊娃:谢谢。
兰老师:你不要这么客气。礼貌有时候也让人受不了。好吧,伊娃,还有什么事吗?
伊娃:老师,读完博士后,还能读什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大楼里人声鼎沸,一群一群的男生女生和各种式样的名牌、模拟考试试卷、《世界名人情书选萃》、黑市弄来复印后十块钱一份的《国外百家著名企业通联处》,还有海报像南方的雨季一般涌来涌去。在一个被借出去拍了两个月电视剧的女学生后面,几个自发组织的轻摇滚在动情地热泪盈眶。另一个每天都要往“大户室”跑一趟的高三男生用一张大票子买下一个钟点工,让他去为自己搬运一箱脏兮兮的啤酒。
郭大桥站在操场中间,双手插在裤兜里,昂着头冲天上看着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即便有,在冬天里,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
伊娃走出教研室,穿过长长的走道去教室取她的书包。走道很长、很直,像人生一样一览无余。但伊娃仍然感到迟疑。她觉得她失落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伊娃就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走到了教室外。伊娃才站住了。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原因。她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被雷火烤煳了的树皮的味道。
伊娃转过身去。那一刻,她差一点儿窒息了。
窗外,那株秀美的然而面目全非的梧桐消失了。
那片长满了青苔的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七
晚饭仍旧是赤豆馅的包子和小米粥。包子一共四个,照旧留下两个做明天的早餐。剩下两个,外婆和伊娃一人一个。外婆没有动自己那一份。她坐在那里破口大骂。外婆并不饿,这很明显。但她骂的原因不是这,她讨厌伊娃吃东西的那份馋样,好像小米粥真就有那么香甜似的。外婆也讨厌伊娃看着她的那种眼神,好像伊娃什么都懂似的。其实伊娃什么都不懂,她懂得什么?
七点半,伊娃坐到书桌前,打开课本,开始复习功课。明天是期末考试的第一天,这差不多算是高考的预考。伊娃已经决定读清华或者南开。她甚至在想她到新的学校之后应该睡下铺而不是上铺。电视是在伊娃回来之前就打开了,音量开到和警报一般。甜甜的酸酸的有营养味道好。痛苦烦恼一洗了之。外婆在那里大声地骂着,夜幕降临之后外婆的战争进入白热化,她很兴奋,但黑夜同时又使她失去了对手,这又使她十分烦恼。外婆讨厌没有对手讨厌安静。
停了一会儿电。有一段时间外婆坐在黑暗里不做声,让人以为她睡着了。然后外婆醒了,开始大骂供电局。几分钟之后电来了,外婆仍然骂不绝口。这个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楼道上有人上上下下,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入睡。城市的居民早已对停电处之泰然,你到处都能看见“前行五十米蜡烛有售”的广告。电再来时人们也没有欢欣雀跃,因为不管你怎么表示它总是会来的。人们对黑暗采取了静静等待的方式,却学会了用噪音对抗噪音。先是楼上故意用童子军操练的步子走路,左邻右舍也把能放响的电器尽量放得山呼海啸,然后楼下开始用一柄显然十分结实的家什有节奏地捅天花板。你有时候觉得奇怪,这个世界上的人要么全部孱弱胆怯,要么全部成为不可征服的强者。外婆像是一匹嗅到了战火硝烟的老战马。外婆扬蹄长啸。外婆宁可战死决不投降。外婆冲到电视机前,用力拧音量开关。开关已到极限。外婆迈着一双天足在客厅内乱窜,兴奋地大声骂着,像一个被重重围剿的勇士。楼上还在做新娘的年轻女人开始尖声哭泣。隔壁一个小男孩发出瘆人的狂笑。外婆兴奋不已,她手舞足蹈起来。外婆通体散发着灿烂的光辉。
伊娃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对客厅里手舞足蹈的外婆说,你别叫了,我看不了书。外婆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外婆的眼光十分奇怪。外婆说,你说什么?伊娃木呆呆地说,我明天要期考,你这样,我不能温书。外婆说,你要温书么?嗬嗬。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要温书的。你温么,你要怎么温就怎么温,问我做什么?难道你温书问过我不曾?你以为我会?我不会的。我就是不会,当然不会。这回你满意了吧?你这个小丫头!外婆盯着伊娃,目光炯炯有神,黑暗中祖母绿宝石一般发着光。外婆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像一栋不妥协的世纪老楼。她咧开嘴笑了,笑得恣肆得意。伊娃的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怔怔地看着外婆。她有点弄不清外婆不断蠕动的嘴里在吐出什么来。
整个大楼突然安静下来。夜晚在这一刻开始显得真实起来。伊娃走回自己房间,在书桌前坐下,重新拿起书,开始温课。她呼吸十分均匀,她差不多立刻就进入了最良好的读书状态中。
凌晨一时,伊娃洗漱后上床,闭灯前的一刹那,她转过头去看了看,外婆在客厅里睡得很安静。整个三天的考试中,伊娃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雷火烤煳树皮的味道,这使得她安静得像一个紧裹在蜡烛包里熟睡的婴儿。她没有去看窗外。她全神贯注。她知道她是看不见那株树的。但她相信它就在那里。她能够感到那株秀美的梧桐在隔着窗户注视着她。伊娃在整个考试期间眼里都含着泪水。她想她考得很成功。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空气十分干燥,大多数市民都犯了咽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骡马式的呼吸声。伊娃考完最后一门德育课回到家。她为自己弄了点吃的。洗过碗,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睡了。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伊娃第一次睡得那么早,她的头刚一落在枕头上就进入了梦乡。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她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光映照下银灰色的天花板。她看见那里有一片轻渺的磷光在轻轻浮动。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样的梦,她睡得太沉。房间的门没关。对面外婆房间的门也没有关。通过客厅,能够看见外婆。外婆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伊娃的目光也不动。然后很快地,她又睡着了。
伊娃再一次醒来是次日凌晨,她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她穿着睡衣去客厅接电话。母亲说,伊娃,是你吗?伊娃说,是我。母亲说我昨天心里很烦躁,我一晚上失眠,我想打电话,可最终没打。母亲急促地咳着。母亲想把话筒咳破的企图越来越明显。伊娃说,有什么事吗?母亲说没有,只不过是失眠,吃了好几次药。母亲说伊娃你考得怎么样?伊娃说还行,除了英语有道题译得太生硬。母亲说你还是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偏科,现代化的人才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才。外婆呢?外婆怎么样,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伊娃转过身去。她看见外婆安静地熟睡着,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很明显外婆什么也没听见。伊娃说外婆很好。母亲说那就好。伊娃你什么时候过来过年?伊娃说今天晚上,我坐十一点零五分那趟车。
伊娃放下电话,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白天和晚上差不多一样冷。伊娃在某一个时刻里放下整理着的衣物,站到紧闭着的窗前,透过溢满了水蒸气的窗玻璃向外眺望。楼下的草地被不断飘来的水泥灰一点一点覆盖了,有几个孩子在那里寻找着什么,不停地把肮脏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着,小贩麻木不仁地推着他们的货车来来去去,就像一些忙碌着的屎壳郎甲虫。从老楼里走出的居民,显示出失落了什么的焦灼和不安。不过新的生活内容不断涌来,关于国有企业民营化,关于粮票不再通用,关于事业单位大幅度上调工资,关于新股上市和期货市场的黑色星期三。没有什么能使人们的日子停顿下来。
伊娃提着箱子走出老楼,走在暮色沉沉的大街上,她的身边是无声地涌动着的人流,报贩荒凉的叫卖声在城市上空回荡……
令人震惊引人思考 17岁少女杀死外婆
本报记者 张锐
一位17岁的女中学生,杀死自己的外婆后,仍照常在家复习了两天功课,然后去参加期末考试,尔后去外地与父母团聚过了春节。她的异常行为使人们感到极大震惊……
她与外婆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抄起铁锤……
今年元月10日晚,A市发生了一起引起人们极大震惊的案件,一位17岁的女中学生杀死了自己82岁的外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有关条款,我们不能披露已经被一些新闻单位披露了的这位少女的姓名。我们只能称她为“少女”。
当晚10点左右,“少女”在家复习功课,外婆在一旁看电视。电视的吵闹声使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法看书,于是两人发生争吵。见外婆吵骂不停,她一气之下顺手抄起一把铁锤,向外婆后脑勺砸去,直至外婆停止呼吸。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看了几个小时的书,睡着了。
第二天,“少女”买了两大袋子,将外婆的尸体套起来塞到自己的床底下。接下来,她又看了两天书,13日赶到学校参加了期末考试。
考完试,天已很冷。“少女”找出外婆的存折,取出几百元钱买了几件衣服,乘火车奔了洛阳——她父母工作的地方,与爸爸妈妈团聚过春节。她并没有将杀死外婆的事情告诉他们,直到27日下午,父母送她回到家发现外婆不在时,她才道出了事情经过。父亲当晚送女儿去当地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杀了外婆,妈妈心里肯定很难过。”
“少女”是高三学生,父亲是铁道部门的高级工程师,与妻子同在河南洛阳工作。只有她与外婆两人住在两室一厅的楼房里,每人一间。“少女”的童年是在父亲的老家——江苏泰兴县城与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到了上学年龄,她才回到A市读书。小学毕业时,父母调到外地工作,她生活无人照顾,又被送回泰兴县。初二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初三,她又回到了A市,由妈妈和爸爸的朋友们照顾。上了高中,外婆与她一起生活。她平时住校,周六才回家过周末。
据住在楼上的邻居反映,“少女”每次进门,便常常遭到外婆的骂。用钱多了骂,用电时间长了骂,甚至吃饭多了也骂。去年,外孙女要向学校交资料费,她硬是不给,逼得外孙女直想跳楼。另一位邻居老人反映:“这个地区都晓得她外婆骂人。她守了几十年寡,吃苦耐劳,省吃俭用,有了液化气,还每天早起拾柴,确实有点儿怪。”
“少女”的父母因为常年在外工作,不能照顾家里,所以经常教导女儿从小要培养独立生活能力,要有吃苦精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事实上,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比她的许多同学都强,她自己的事情亦自己做,衣服都是自己洗。然而,她偏偏对父母要求她自己事情自己做这一点十分反感。看到别的同学的父母不仅将孩子送进学校,还帮着铺床、挂蚊帐,她觉得这些都是父母应该做的。在学习上,她喜欢思考性的课,不喜欢死记硬背的课。她对考分不怎么看重,考试成绩不太稳定,一用功就考得很好。有一次总分还得全班第二名,而不用功时便马上掉下来。考试成绩好父母就鼓励她,考砸了也安慰她。她觉得,在这点上父母对她很好。但她对父母却总亲近不起来。临考前一天,她曾给爸爸妈妈打去电话,想把杀死外婆的事告诉他们,可当妈妈电话里听她的声音有些沉重,问她“是否又与外婆吵架”时,她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快过年了,别人家高高兴兴的,只想和父母最后团聚一次。”“少女”在看守所接受采访时说,“当时我只觉得外婆太顽固,得想个法子让她成为哑巴,不再说话烦我,没有考虑太多。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妈妈,我杀了她的母亲,她心里肯定很难过。”“不过,假如有一天我能够出去,我会离父母远远的,自己挣钱养自己。”“少女”说。
“她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这次期末考试考得相当不错。”“少女”的班主任说,“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有时心沉重得像个大人。”
“少女”的语文老师说,她喜欢读海明威,《呼啸山庄》《红与黑》《儿子与情人》等描写成年人爱情的小说以及海涅、雪莱的诗她都喜欢,她说这些书深刻,写出了人类心理的真实状态,不像现在流行的书矫揉造作。她也喜欢古典音乐和交响乐,不喜欢流行歌曲,她认为流行歌曲太浅薄。
同学们反映:她平时学习刻苦,思维敏捷,常有怪想法。她有时很成熟,有时又显得很幼稚。她喜欢与男同学交往,与他们一起打篮球、踢足球,喜欢听他们讲国际新闻和军事知识。她认为男同学心胸开阔,知识面广。她不大愿意与女同学玩,有时女同学谈起时装和明星,她认为她们浅薄。
她时常向同学们谈起她的过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从初三到高三,她一直住校。有时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去学校看书、打球,出去逛街。14岁那年,她一个人跑到广州,想找一个人家收留她,回来后挨了老师的批评。杀死外婆前不久,她写了一篇题为《孤岛小女孩》的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她在作文中写道:“我站在孤岛上,环视茫茫的大海,心里充满了忧郁。”
同学都说,她很善良,不是坏孩子,都不相信她会杀死外婆。
看守所的负责人讲:“少女”刚进来时,一同室的女犯人帮她洗了件衣服,她竟感激得哭了。接受“少女”投案的女警察说:“她交代犯罪经过时,简直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A市公安局诊断“少女”患有轻度忧郁性精神分裂症。现已送往医院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