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她又把心提了起来。她看见他躺在那里,躺在冰冷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死过去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快流出来了。一大群翘鼻麻鸭和黑海番鸭扑过来争夺一堆别的鸟儿残留下来的鱼骨头,搅起一片喧嚣。有两只长着黑白相间覆羽的斑鱼狗鸟在那里大声地叫喊着。她一跃而起,擦着地面朝他躺着的那边飞过去。她的家人在另一头叫喊她,他们要她离开那个地方。翘鼻麻鸭和黑海番鸭开始厮打起来。一大群三趾鸥和灰背鸥也飞过来参与了那些鸭子们的争夺战。有几只急匆匆的三趾鸥撞上了她,把她从空中撞落下来。她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她摔得很疼。她的几个弟兄从远处奔过来,用他们的利喙和孔武有力的翅膀扑打着那群贼鸥们,把他们从那里赶开,然后把她带离那个是非之地。她不太情愿。她的兄弟们开始与另一群赶来的灰背鸥发生冲突。她必须离开那里。她在离开那里的时候回过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看。她看见他在那边躺着,似乎动了动。
六
他动了动,又动了动。有一段时间他就像是死了一样。离他不远的那场为争夺残食而发生的恶战早已结束了,那些愤怒和紧张的鸭子和贼鸥们留下了一地的毛羽,这个时候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有那两只斑狗鱼鸟还在那儿。他们很高兴那些鸭子和贼鸥们的离去,能让他俩单独地待在一起,此刻他俩就在一大丛艳红的枫香中躲着,放低了声音呢喃着,亲热无比。
而他则躺在那里,那只暴风鹱,那只刚刚从大海上飞回来的暴风鹱,他躺在那里,就像他坠落时的样子,像一块回到了陆地上的石头。他确实是死过去了一次,一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醒过来。他醒过了之后慢慢地爬起来,他有点站不住,但是他很快站住了,他觉得他又活过来了。
海岸边现在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多数海鸟此刻已经吃饱了,从大海上飞了回来,在岸边歇息着,梳理羽毛或者吵闹。一些小青蟹从沙堆里钻了出来,划着桨一样的螯足在沙滩上爬来爬去,几枚被潮水遗留下来的肉色宝贝在一堆碎珊瑚中闪烁着,好像还活着。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迟早有一天你会饿死的。他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来得及饿死,就像那些肉色宝贝一样。他知道他的父亲并不在乎他是不是活着,是不是死了,他的父亲根本就不在乎他。他的父亲在乎的是他那些身材高大的孩子,他们能表现他的家庭的繁荣昌盛。他的母亲在乎他,但是他的母亲不能把他怎么样,她只能给他带来食物,而他不需要食物。
他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在那里他能更容易地看见大海,看见大海上飞翔着的那些鸟儿们。
大海的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呢?从来没有海鸟飞到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一直在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他这么想着,想久远了,他的想慢慢地就变成了想念。他整天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遥望着大海,遥望着看不见的远方,从早到晚,想念着,像是一只石化了的鸟儿。然后他开始飞,他从那块石头上飞起来,从一块想念的石头变回成一只鸟儿,挣着脖子,一瘸一瘸地向前奔跑,跃起来,扑扇着翅膀,离开陆地,朝大海上飞去。有时候他会失败,他会跌落到海里去,有时候不,他能飞起来,飞到大海上去,在那里飞出很远,一直飞到精疲力竭,飞到死去。他从来就没有飞到过他想要飞到的那个地方,飞到他在梦里梦见的地方,飞到他不知道的那些地方,但他喜欢这样,喜欢站在那里想念,然后向前一瘸一瘸地奔跑,飞起来,跌落进海水里,或者不。他喜欢飞翔,喜欢朝着他想念的那个地方飞翔,喜欢飞向想念的那个姿势。
风又来了。风一直在那里,在大海上,在它们出生的那个地方,它们紧贴着他的身体流淌过去,又回过头来,梳理并且拥抱他。风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它们总是在照顾他,帮助他,把他从想念中拽回来,托举到大海上去。他知道他飞起来的那个姿势不好看,他知道他让风费了不少力气,他还知道风不会在意,风是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有一阵他把头偏了过去,他低了低头,把他的尖喙搁在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上,闭上了眼睛。他是以这种方式和风说话,他是对风说,谢谢。他还对风说,好了,咱们来吧。风退了回去,退到一旁,退到了悬崖边上,它们在那里等着他。他把眼睛睁开了,他看见眼前一览无余的大海,有一些鸟儿的飞痕遗落在那里,或新或旧,袅袅地交织在一起,那一刻,他的眼睛湿润了。
那只鸟儿认为自己已经喘过气来了,他就那么眼睛湿润地向前奔去。
七
黄昏的时候,她和她的家人回到了那个地方。
她一直在后悔,在她离开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开始后悔。她想她不该跟着她的家人离开的,她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呢?那些事情真的很重要么?觅食和选择做窠的地方真的很重要么?她应该去看看他,至少在她离开之前她应该这么做,她应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也许他们之间能说些什么,也许他需要帮助。她想她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他一个人待在那里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的时候,她就应该到他那里去,她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她知道他很孱弱,他有残疾,他是一只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暴风鹱,但他是一只非常特别的暴风鹱,他和所有的暴风鹱都不一样,和所有的鸟儿都不一样。她为什么要矜持呢?她有什么好矜持的呢?她为这个而后悔,开始埋怨自己,她美丽,她是一只性格开朗的红嘴蒙,但是她现在开始埋怨自己了。
她和她的家人回到了那个地方,她一回来就匆匆地朝那块礁石飞去,她飞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她在那块礁石上降落的姿势也非常好看,但是她没有看见他,他不在那里了,他再一次消失了。
八
他在大海上。
他又在大海上。
他挣着脖子一瘸一瘸地向前奔跑,在悬崖边飞了起来,朝海面上坠落下来,然后拉了起来。他用力扇动着翅膀,用双爪击打着海水,把自己拼命推举到天空中去。他做到了这一点,他真的一点点离开了跃起来的浪花,升到了空中,飞起来了。
现在他又在海上了。风立刻就跟了上来,它们在悬崖那里差点儿把他给丢掉了,它们一直没有习惯他的坠落,总是对他有太多的期望,而且它们若是在海面上,一定会和浪涛发生冲突,这样就会使它们分心。不过现在好了,它们已经跟上来了,它们跟上来就像最好的伙伴那样,很快地把他给托举了起来,让他尽可能地往高处去。有一阵他确实飞得很高,飞到所有的海鸟头顶上去了,那些海鸟在他的身下,他们很吃惊地看他,他们觉得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在那里喊,瞧那古怪的家伙。这使风和他一样愉快。他奋力向前飞着,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最主要的是这一次他的信心非常强烈,他清晰地闻到了海洋深处传来的祖先留下的那些气味,闻到了那些梦的气味,闻到了回忆的气味,他认为这一次他能够飞到它们那里去,飞到所有的鸟儿从来没有到过的那个地方去。
他飞得很远,他已经远远地离开海岸了,他已经看不见那块礁石了,看不见生长在海边的红树林了,看不见海边的礁丛和暗沙了。那一群军舰鸟还在那里,他们是离着海岸最远的一群鸟儿了,他们总是最勇敢的,最喜欢大海的挑战,他们看见他的时候全都笑了,他们全都飞了过来,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只单独的暴风鹱这样飞过,斜着身子飞过。那只年轻的军舰鸟大声地问,嘿,你是谁?你怎么这样飞?你去哪儿?他没有回答他,他不能告诉他他是谁,为什么这样飞,他要去哪儿,也许在别的时候他会告诉他的,他尊敬他们,尊敬这些钟情着飞翔的鸟儿。但是他现在不能说,他得节省力气,他得把力气留着,他还有很远的路要飞。那只年轻的军舰鸟喊,喂,你不能再往前面飞了,暴风雨快要来了。那些军舰鸟飞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不再飞回去了。
他继续往前飞,他开始觉得有些吃力了,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开始跟不上趟,开始拖另一只翅膀的后腿,这使他的身体倾斜得越来越厉害。风源源不断地聚集过来,用力地托举着他,不让他朝海中坠落下去。他现在已经在大海的深处了,是真正的大海,他的身下是汪洋一片,在他的四周已经看不见任何一只飞翔着的鸟儿了,他是唯一还在碧浪滔天的大海上飞翔着的生命,他很高兴这一点。他第一次飞到这么远的地方,第一次飞到没有鸟儿飞翔着的地方,他为这个而自豪。
暴风雨真的来了,天空和大海顷刻间就变了颜色,乌云一团团地疾速涌来,海底不断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浪涛先是变成了白色,然后变成了紫红色,最后变成了墨黑色。它们涌起来,不断撞击着天空,把低处的乌云捉住撕裂然后再摁进海浪下面窒息掉。风受到了挑战,开始失去耐性,它们离开他扑向了海浪,它们想要把海浪撵回大海里去,让它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让它们守着自己的家园别到处张狂。它们和海浪剧烈地撞击着,互相撕搏着,双方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每一次交锋都有风和海浪被撕裂成碎片,然后是另一次交锋。海浪斗不过风,但是它们有援兵,雨来了,雨是气势汹汹的样子,惊天动地的样子,它们从风的背后扑向风,恶狠狠地把风压住,并且把风扼住脖子拖进大海里,想要把风置于死地。而风一点也不屈服,它们完全被煽动起来了,它们在海面上疾速地通过,抓住暴雨,把暴雨撕裂成碎片,然后把它们丢进海水的尸阵中。
暴雨在第一轮就将他淋透了,他很快就成了一只湿漉漉的暴风鹱,一只真正的暴风鹱。天空是黑的,大海是黑的,四面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很恐惧,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还能够飞多远。雨像疾厉的鞭子,它们很有力量,一个劲地把他往海里抽。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双翅已经明显失去了扇动的力量,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向大海里坠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这是令人绝望的经历,这不是他梦中的经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浪花中飞起来,从浪涛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他的双翅啪啪作响地击打着海水,顽强地拒绝着它们,他的那只受过伤的翅膀因为过度的用力撕裂开来,开始流淌鲜血,他的那条残疾的腿因为失去了知觉不能再收敛在腹下,而是耷拉着拖在双翅下,这使他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身体。好几次他的心脏都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但是他很快又苏醒了过来,他现在根本就不是在飞,而是挣着脖子在一点点地向前挪动。他知道他现在飞起来的样子有多么难看,他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看的那种飞翔,但是他更加知道的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回去了。
这是所有的鸟儿停止飞翔的时候,这是所有的鸟儿不能飞翔的时候,这是所有的鸟儿都没有到达过的地方,这是所有的鸟儿不能到达的地方,而他在飞着,他是唯一还在飞着的鸟儿。
他在风雨中张开尖喙尖锐地叫喊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喊。他叫喊道:欧——欧——
一只暴风鹱在暴风雨中斜着身子飞翔着,他的身子斜得很厉害,这样我们就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天空中飞翔着还是在大海上飞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