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喜欢流浪他乡的远方生活,喜欢那种潜伏在远方居心叵测的不确定性和新鲜感,喜欢让自己经历坐立不安的遭遇。武汉不是穆仰天的家乡,穆仰天的家乡在黄冈,他在武汉孤身一人,从这个角度讲,等于是在另一个远方。穆仰天并不喜欢武汉,或者说,不喜欢武汉这样的远方。他不喜欢,就打哈哈,自己对自己说,也对朋友说,他是迟早要离开武汉的,去别的什么地方。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去的别的什么地方,才是他要去的远方。穆仰天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在一个梅子熟透的雨天里见到了樱桃一般透明和美丽的童云,这让他迷惑,继尔恍然大悟。他想,这是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他想,武汉总是那么多的雨吗?武汉的雨总是不守规矩地到处流淌吗?他想,哦,这就对了,原来他对远方的热爱,是因为童云匿藏在远方,要他去寻找呀。
穆仰天和童云十天之内约会了三十九次,最多的一天竟然见了七次面。这七次面是这样见的:早上,穆仰天一掀被子爬起来,心急火燎地出门,跑到“健康幼儿园”门口等童云,两个人站在门口,也不顾来往老师们微笑的目光,手拉着手,情意绵绵地说几句话,看着到点了,穆仰天赶回单位去上班,童云则一步三回头地进幼儿园去当她的孩子王。上午、中午和下午,穆仰天分别三次从单位溜出来,快马加鞭地赶到幼儿园,特务接头似的和童云见一面;童云接了穆仰天的电话,掐着钟点出门,踮着脚尖在门口等穆仰天,两个人老远地看见了,蝶儿似的向对方扑过去,飞拢了,拉了手,说几句话,再刀砍斧剁地分手,各自绝望地回单位继续上班。熬天熬地熬到下班,穆仰天数着秒表冲出办公室,逢楼跳梯,遇栅剐肥,童云匆匆换下上班时穿的白色长褂,跺着脚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两人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胜利大会师。这回理直气壮,手拉牢实了,再不分开,先去公园,捉对儿在草地上坐了,眼睛不眨地看对方,也让对方和四周的鸟儿看自己,看够了,再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不是真看,因为那是在黑暗中,他们在近在咫尺处想念对方,想念得太苦,只能放弃电影,不断地扭过脸,借着放映机微弱的光线看对方的脸,核实对方是不是真在那儿。电影散场后,两个人到江滩的小吃一条街,各吃一碗牛肉面,吃面的时候手也不松开,然后去江堤边坐着,把江风当空调,给火热的心降温。到了晚上,穆仰天把童云送回幼儿园老师宿舍,自己回单位宿舍。刚回宿舍,臭烘烘的鞋没脱,就有人在身后敲门,开门一看,童云眸子发亮两颊绯红地站在门口,两眼发呆,说她想他了,想得没办法,只好来敲他的门。于是穆仰天再快乐地系了鞋带儿,牵着童云的手,两个人去逛马路。逛到深更半夜,穆仰天恋恋不舍,把童云送回幼儿园,自己返回单位宿舍。穆仰天离去之后,童云坐在床边犯愣,不肯去洗漱,不肯换下沾过穆仰天汗臭味的裙子,自己对自己说:完了,这一辈子完了,怎么都找不到感觉了。然后委屈地捂了脸嘤嘤地哭。正哭着,门敲响了,童云起身去打开门,穆仰天目光呆呆地站在门口,说我忘了说再见,现在补上……
十天之后,穆仰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我不能老趴在你窗下听你喘气,那是非人的折磨你知道吗,比墨索里尼还残酷你知道吗。”穆仰天怨气十足地对童云说,“我一天都不愿意等了,你必须嫁给我。”
“我也不能老在宿舍里等着你敲门。”童云呼吸急促,绯红着美丽的脸儿对穆仰天说,“我一分钟也不愿意等了。你不娶我我就去死。”
就这样,认识两个星期之后,心急火燎地,穆仰天和童云就去街道办事处,往一张两人的合影上盖了大红印领取了结婚证书。
赵鸣和穆仰天是好朋友,比穆仰天早一年分到省建集团,在集团项目部做绘图员。穆仰天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时,赵鸣还是单身,没有被婚姻的阴险猎夹套住。两个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死党。没事儿的时候,两个人老爱约着满街乱窜,追漂亮女孩子,专追那种生了一双美腿的女孩子,给美腿们打分,并且为扣掉最高分还是最低分的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在这方面,赵鸣是实用主义者,喜欢对美腿们大献殷勤,见了高分数的美腿就自持不住,追着撵着对美腿们大声念李白兄的《寄远》诗:“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穆仰天则属理想主义者,对美腿们赞不绝口,却止于欣赏,要念李白兄的诗也只念《清平调》:“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两个人风格不同,却都能在李白那里找到充分的精神寄托。
有一次,他俩转车换船,追一双美轮美奂的玉腿,从武昌追到汉口,一路为玉腿的评分争论不休,为这事儿,两人差点儿没在渡轮上打起来。一直追到公司门口,美腿转了身,说穆仰天赵鸣你们无聊不无聊。穆仰天和赵鸣傻了眼,这才发现,追了半天,竟是追了公司工会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见过一百次也没留下任何印象,原来人家北窗高卧,好物自适,私下里还藏了一腿。
赵鸣自诩火眼金睛,汉口自沿江大道起,四干道以南,大凡能挂上牌的美腿,没有跑掉他眼睛的,谁知这一次马失前蹄,一世英名毁于鼻子尖下,犹如柳宗元笔下那个梦遇梅花仙子的本家赵师雄,梦醒后才发现自己独睡于大梅花树下,其实是个不识货物的呆子。赵鸣后悔不迭,埋怨自己瞎了眼睛,面子上尤其过不去,于是不做评委,改亲自上场操练,结果操练来操练去,把工会那个女孩子的肚子操练大了。
赵鸣操练是纠偏,其实并不想和工会的女孩子结婚。要往理想上说,是想快乐单身一阵子,怎么也要快乐到三十岁往上走,趁着大好年华,继续扩大名下掌握的美腿名单。赵鸣过去也不是没有上场操练过,但因为评委的身份掣肘着,操练都是端了架子留了心眼儿的,就算和美腿女孩子上床,也先申明了各自的社会职责和历史地位,再依赖日益发达的科技产品,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给人。这一次赵鸣报复心切,心里恨得紧,一脑子全是要给自己平反昭雪的念头,只顾了让工会女孩子记住教训,没承想瓜圆落子,自己反而做了个传术授艺带贝酬佩剑的糊涂教头。工会女孩威胁赵鸣,说不结婚也没什么,不结婚就告赵鸣强奸,再把孩子生下来,备下奶瓶尿布,连同赵鸣一块儿送进监狱,让他们父子或父女俩一块把牢底坐穿。这一着厉害。赵鸣在家里是老幺,没见过带孩子怎么带,监狱又不像外面的世界,即使拿定主意要做宁死不屈的革命党,洗尿片买奶粉都不方便,不利于父子或父女俩成长。工会女孩子不光藏了一腿,还藏了心计,明摆着锦屏射雀,赵鸣没办法,只能委曲求全,和工会女孩结了婚。以后老拿自己的这段惨痛教训来教育穆仰天,要穆仰天办事的时候别一时冲动,做评委就老老实实做评委,不要上场操练,就算一定忍不住了要操练,也未雨绸缪,先把准备工作做好,以免留下后患,遗憾终生。
赵鸣知道穆仰天勾引上自己儿子的女教师后很不高兴,责备穆仰天以貌取人,说穆仰天这样做等于以身试法,和自己上了工会美腿的当性质一样,结果肯定是咎由自取,步了自己的后尘,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仰天是那种欲望单纯的人,承认自己喜欢美丽的女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特别喜欢。但穆仰天认定美丽和美丽不同,喜欢和喜欢也不同,比如童云,她不光美丽,不光是一张脸,“芙蓉有色千般好,梨花带雨万种媚”,她还有别的让他更着迷的东西,否则武汉七八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美丽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他追也追过了,最高分最低分也打了,为什么从来只有欣赏,没有怦然心动,非得穷途末路到火坑里跳的地步?现在他找到了童云,不管童云是不是赵鸣说的那个法,他都要以身相试,他还偏不绸缪,偏不做准备工作,要板上钉钉地留下后患,否则他真的会遗憾终生。
其实赵鸣根本不管穆仰天是不是遗憾终生。赵鸣关心的是,穆仰天是他俩这一对臭搭档中的仅存硕果,穆仰天要取消了单身资格,他就没口实骗老婆,借口说要给缺乏家庭温馨的光棍汉穆仰天送光明,在晚上溜出门到外面撒野了。赵鸣知道穆仰天要结婚的消息后大为吃惊。
“你们认识才半个月,半个月能干什么?剃一次头都来不及长出长头发。你没发疯吧?”
“我要长头发干什么?童云有长头发。童云的头发足够了。我当然没发疯。我现在还没疯。我就是不想发疯才和童云结婚的。”赵鸣看穆仰天,一副认真极了的样子,就直了眼睛,用力摇晃脑袋说:“完了,你完了。”
赵鸣的话和开奥迪车的刘师傅如出一辙,这让穆仰天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们都只有这句话?”穆仰天面有不悦地说,“难道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词儿?”
穆仰天说什么也不愿请人参加他和童云的婚礼。
童云要请自己的父母从宜昌到武汉来,要请穆仰天的兄嫂从上海到武汉来,还要请幼儿园那些唧唧喳喳的同事,包括那天冒雨从大门里冲出来准备痛揍穆仰天一顿的幼儿园教工,让他们老的坐太师椅,少的牵婚纱、撒花瓣儿,大家再一起吃蛋糕,分享自己的快乐。
穆仰天坚决抵制,说来可以,快乐也可以,我这儿蜜月过了他们再来快乐,蜜月期间,我这儿戒严,蜜月过了,他们愿怎么来都行,愿来多久都行,愿不远万里唧唧喳喳地来干什么都行。
“他们那次不是没揍成吗?”穆仰天理直气壮地质问童云,“我俩的蜜月,关别人什么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来分享?”
穆仰天这么一质问,童云就没话可说了。
童云没话可说,不是真的没话,也不是真的说不出来。童云是被突然遭遇的幸福撞得昏了头,那幸福不光突然,而且来势汹汹,根本不是童云这种单纯的女孩子能够应付的。童云只顾了高兴,只顾了幸福,再把穆仰天当了那幸福的源泉,源泉说话了,说不要人分享,她就拿源泉的话当圣旨,给幼儿园的同事说好话,要他们耐心等,等自己蜜月过后再普天同乐,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忙昏了头,要蜜月过后才能顾上他们。这样一件件把事情摆平,然后幸福地叹出一口长气,把自己单单纯纯地交到霸道得完全不讲道理的穆仰天手上。
结婚那天,两个人从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出来,穆仰天急不可耐,拖着童云钻进出租汽车,—个劲催师傅快点开车,还嫌人家没开出一级方程式的速度来。出租车在省建集团的宿舍楼下停了,穆仰天掏出一把钱,塞给司机,等不及找零,打仗似的,拉着童云下了车,心急火燎地往楼道里冲。童云穿着高跟鞋,走不快,喘着气说等等。穆仰天不等,猿臂轻舒,一勾身抱起童云,从一楼一口气冲上七楼,也不放下怀里的童云,也不管她咯咯怕痒地笑成什么样,摸索着开了新房的门,强盗似的一脚踹开,撞了进去,回脚带上门,钥匙丢在地上,裙裾曳坠,直接把童云摔上了碎花满天的床。
童云在很多时候都无法释怀她的迷惑和惊讶。很多次的夜晚,她躺在穆仰天的怀抱里,伸出赤裸的胳膊,将穆仰天牢牢环住,抚摸着穆仰天结实的胸膛,迷乱了好看的眼睛,一遍遍问他:
“你是谁?你究竟从哪儿来?我怎么会爱上你?”
穆仰天把童云搂得紧紧的,紧得她忍不住呻吟,差点要呼吸不过来了。穆仰天说:
“我是你的远方,所以你会爱上我。”
穆仰天心里想,他不会告诉童云,不光他是童云的远方,童云也是他的远方;他们互为远方,所以才会深深地爱上,才会爱得心急火燎不肯让人分享。他不会告诉童云这个,免得童云知道了,骄傲自满,故步自封,弄得自己一点地位也没有。
穆仰天还想,他找了童云二十三年,现在他找到她了,就算他不再负笈他乡了,他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流浪者,他会永远在她身心的大地上行走,天荒地老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