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没有控制住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穆仰天有了女儿穆童,并且一直处在对女儿穆童失控的状态里,这种状态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让穆仰天不断地生出后悔来。
穆童生下来时丑丑的——皮肤粗糙,皱成老太太的样子;头发稀疏,恨不得要用放大镜去寻找;婴儿黄疸老是不退,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只青蛙变的;鼻子眼睛的间距十分可疑,到八个月大时还没有长开。总之,要多丑就有多丑。而且这小东西肺活量极大,哭起来没完没了,叫声瘆人,活像山涧中的娃娃鱼,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紧。逢着童云不在家的时候,穆仰天特别害怕隔壁邻居听见穆童哭,害怕邻居误会了他在家里虐待珍稀动物。只要穆童一哭,穆仰天就赶紧过去把大门敞开,屋里的灯全部点上,让家里的旮旮旯旯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双手插在裤袋里,蚊子叮在鼻子上也忍着不去驱赶,脸上尽可能堆满了南丁格尔式的笑容,在门口踱来踱去地吹口哨,对每一个从门口走过去的人点头,讨好地微笑,一直等穆童哭到断气为止。
穆仰天是一个骨子里埋藏了太多浪迹天涯欲望的男人,他天性高傲,对着这样丑陋且丝毫不肯沟通的女儿,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穆仰天想过一百种可能,比如女儿生下来,要是太漂亮了,他千万要挺住;有一点点自满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太自满,有一点点得意不算过分,但不能太得意,不能拿自己的优势去打击他人,这样做超出了自我陶醉的范围,不人道。在童云怀孕的日子里穆仰天不断提醒自己,要自己努力做到戒骄戒躁,在童云生下漂亮的女儿之后,在漂亮之外,精心培养女儿的气质和智力,让女儿成长为一个走出门就会令整个世界眼珠子一亮的女儿。
穆仰天也想过,要是女儿生下来缺条胳膊少条腿怎么办?穆仰天是无神论者,不会拿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当真,在子承父貌的问题上,他比较科学,也比较冷静。他忧虑地想过,如今世界污染得如此不像话,谁也保不准吃进去的食物里有没有什么有害物质,谁也保不准呼吸进去的空气里有没有什么废毒气体,因此导致畸形儿现象。他说不准自己的祖上或者童云的祖上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出色,身上的零件是不是都健全,基因里有没有什么潜在的问题。要是祖上没有他和童云出色,因为战争或者贫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生长得不健全,或者甚至于近亲通婚,原本就埋藏下了遗患,女儿又偏偏要一意孤行地向返祖的绝路上走,那么,他就算是英雄,也是末路英雄,丝毫没有拯救的办法。
但穆仰天并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穆仰天想,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孩子生下来是个畸形儿,他也不会放弃,他就和这个世界来个你死我活的抗争,做个爱子情切的父亲——孩子要是少条腿,他就来做孩子的腿;孩子要是少只胳膊,他就来做孩子的胳膊,让世界来看他和孩子组合成的完整世界、爱的世界。
穆仰天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悲壮。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英雄,做好了一切准备,昂了头,挺了胸,要为即将到来的他和童云的新生活承担一切。
穆仰天什么都想过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是丑丑的女儿,丑得他在第一次见到裹在襁褓中的女儿时瞠目结舌,像只被人捉弄了的大笨熊,呆呆地站在婴儿室外,连从护士手中抱过女儿的心情都没有。
事情过后,穆仰天百思不得其解,垂头丧气地和躺在产妇床上的童云讨论这个问题。
“我要说你倾国倾城,等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到处给人家说皇帝同志没有穿衣裳,真理倒是真理了,却会戳到很多人的痛处,让人不高兴,弄得自己也被动。但我要说你艳压群芳,这话到哪里都能评上个谦虚谨慎奖。我呢,当然不能自吹自擂,和你比差一些,可也差不到哪儿去。你我如此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怎么就会生出这么个拿不出手的女儿来?”
童云和穆仰天的看法完全不同。童云是在花盛月灿的年龄要的女儿,为此不惜豁出标致的身材和自由的身心,光下这个决心就不简单,为此招来闺中密友们的无数攻击,要按世间的观念,这牺牲不光早,也忒大了。在此之后,童云经历了十月怀胎,妊娠反应厉害的时候,吃三两能吐出四两半来,连苦胆都搭进来了,快临产时,腆着大肚子过马路,好几次差点儿没让车撞上,可谓惊心动魄。童云是欣喜和痛苦兼有了,如今大功告成,拿一团肉蛋似的女儿疼爱得不得了,根本就不容穆仰天糟蹋。
“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童云像个大义凛然的革命者,一脸苍白地搂住了襁褓不依不饶地说,“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她一点儿也不丑,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儿都漂亮。”
穆仰天和童云说这番话,是在产科病房里说的。产科病房不是专门为穆仰天和童云小两口开设的,会生并且恰好生下孩子的产妇也不光是童云,病房里其他的产妇听了穆仰天和童云的话,都停了自己的事儿,拿同仇敌忾的眼光看过来,那个架势,是两个人再敢说一句,就会立刻扑过来把他俩活活咬死。
骄傲到底的童云却不理会他人的仇恨,一手护住怀里小花苞似的襁褓,一手伸出去,手指勾了穆仰天的衣领,把他牵到自己鼻子尖下,瞪大了美丽的眼睛,耿耿于怀地问穆仰天:
“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我们母女俩配不上你,你拿这话来做铺垫?要是后悔了你趁早说,来得及,你把钱夹子掏出来,去值班室替自己结账,也不用回来了,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直接走出医院大门,我就当自己是未婚妈妈。”
穆仰天老实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后悔,但不是后悔童云。童云是一枚通体透明的樱桃,在梅子季节的雨中清清亮亮地洗涤过,已经被自己叼在嘴里了,味道好极了,要想让他松了结实的牙吐出去,肯定没门儿。除此之外,童云还是一个有爱心的幼教老师,她自己无忧无虑地开放,也带了一大群花骨朵努力地开放,因此深得花朵儿和他们爸爸妈妈的热爱;她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人文景观中的重点项目,都是罪恶的人类有理由活下去的希望,再要挑剔,就不实事求是了,过分了,不拿人类的前途当一回事了,是万万不应该的。至于说到结账,他当然会,可那不是现在,得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现在结了,让她放任自流地做未婚妈妈,那还要他干什么?他还不傻成了呆瓜?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穆仰天后悔的是女儿穆童。
穆仰天觑了脸,伸出手,剔了一只手指出来,轻轻摩挲着童云的手背,摩挲片刻,把自己的衣领从童云十指尖尖的玉手中勾开,把自己解放出来,再坐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围堰合龙似的,把拿定主意要做未婚妈妈的童云搂进怀里,哄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就不讲政策了,就不给人出路了,就不可爱了。”穆仰天拿出自己后悔的理由来说给童云听,“我的意思是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多下点儿工夫,翻书测字问风水,背水一战,吃他两坛酸菜,下定决心,生个儿子。儿子要的是出息,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就行,不怕丑;女儿那样,将来怎么拿出去见人?”
童云就笑,咯咯地,脸蛋儿贴了怀里的花苞儿,笑一阵哎呀一声,红着脸蛋儿看四下,然后小声对穆仰天说,不好了,奶笑出来了,刚换的衣裳,又得换。说了又拿眼瞪穆仰天说,女儿的粮食糟蹋了,你赔。
穆仰天不是女儿的粮库,当然没法赔。童云也没真指望他当粮库。生下女儿后,童云奶水足得很,女儿根本吃不完,每天晚上都得在床单后挤掉一两牙缸,让穆仰天去卫生间倒掉,这才不会在夜里胀得睡不着觉,根本没把一点儿粮食当回事儿。童云是拿这个当盾牌,要穆仰天住口,不要再胡搅蛮缠。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穆仰天还没打住。
一周以后,童云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坐月子,在清风缭绕的窗帘后和青烟袅袅的印度香中度过功德圆满的三十天。穆仰天隔天往市场上跑一趟,和家禽柜水产柜的摊主热烈无比地讨价还价,挑着新鲜和闹腾的鲫鱼和乌鸡买了,回到家里,皱着眉头,生疏地杀鸡宰鱼熬羹煨汤。汤煨好,穆仰天试过凉热,腰里围了个花花绿绿的围裙,一边骑在椅子上凑近床头喂童云,一边还纳闷,勺子停在半空中发呆。
“我说,”穆仰天想不通地问童云,“怀孩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吃辣的呀?”
童云半截在被窝里,美人鱼似的伸了皮肤细腻线条好看的一截脖颈出来,要拿嘴接穆仰天勺子里的汤,没接着,就拿准了穆仰天是走火入魔。童云饿得很,根本不拿穆仰天的苦脸当真,趁了穆仰天发呆的机会,伸出手去,从香气撩人的汤碗里,把自己不喜欢的鸡腿捞出来,汤汁嘀嗒地落进穆仰天嘴里。
“你还有完没完?”童云说。
穆仰天糊里糊涂地嚼着鸡腿,糊里糊涂地,人就上了床,和童云歪做一块儿,嘴里含混不清地纠缠说:“那你再生一个,你再生一个我就完。”穆仰天那么说着,一伸脖子,把嘴里的鸡腿肉咽下肚里,好像那样童云就会答应再给他生一个。
“可惜政策不允许。政策允许我就生。”童云肚子里没了集装箱似的孩子,汤碗里没了油腻腻的鸡腿,一身轻松,笑眯眯地靠在床头说穆仰天,“我不生一个,我给你生一窝,糖葫芦似的一串,好不好?”
这话穆仰天最不爱听。穆仰天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一张脸痉挛得扭成了麻花,心里直骂计划生育政策,骂得连联合国辩论大会上那种见不得人的话都端出来了,那个疼,差点儿没放倒了人下去,把手里的汤碗泼在床上。
童云后来拿这段往事说笑给长大了的女儿听。穆童人小心大,就此记下了对穆仰天的仇恨,动不动就拿这段前史要挟穆仰天,整天追着穆仰天,要穆仰天把有关自己的这段旧账说清楚。
“嫌我干吗要生我?你兴趣一来,和妈妈一合谋,想生就生了;你们俩共同犯罪,我一点自主权都没有,活生生一个受害者,我还憋气呢。”再说得厉害了,就拧了鼻子乱跺脚,说,“干吗不早觉悟?生下来发现苗头不对,不用找地方,就着澡盆子,干干脆脆捂死我算了。”
穆童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上小学。上小学时的穆童已经是个机灵豆了,天上地下没有什么东西不知道,云里雾里没有什么地方不敢去,脑瓜子灵活,嘴皮子利索,背后又有童云当豌豆公主宠着,这样的穆童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好比东征初期的十字军,白莲教里的女教友,十个穆仰天也不是对手。穆仰天只有且战且退的份儿,从客厅退到厨房,再从厨房退到卫生间,把门闩了,坐在马桶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张报纸,呆呆地躲在里面想心思。
穆童飞速地成长着,到了小学快毕业时,几乎长成了中国版本的樱桃小丸子——自由散漫、不想上学、不爱做作业、偷懒、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耍无赖,缠着穆仰天非买到手不可——总之,小丸子身上所有的“优点”,穆童这小东西一样不少。这样的穆童吃醋是第一,甚至更加得寸进尺,家里来了客人,客人要是夸她,她就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坏笑来,先看穆仰天一眼,再看了客人,一边土拨鼠似的啃着石榴一边说:
“你们别夸我,你们要夸就夸错了。我不是这家的孩子,我是他们家捡来的。”
要是客人带了孩子来,那孩子偏偏又是男孩,穆童的手就会下得更恶毒,热烈无比地贴过去,对那个男孩起腻,甜甜蜜蜜地对男孩说:
“你看你爸爸妈妈这么夸我,一点儿也不夸你,我都替你打抱不平,我都难过得流眼泪了。这样很不公平,对吧?不如我们调换一下,你上我家,我上你家。我上你家我天天让人夸。你除了是个男孩子,会装模作样地哼哼两声,别的什么优点也没有;上我家就不同了,上我家你就是宝贝,什么缺点都可以被原谅的宝贝,我爸他会往死里疼你爱你,他说不定还会给你取一个贵族名字——约翰内斯?克里索斯图穆斯?沃尔佛冈?西奥菲勒斯?阿玛德乌斯?莫扎特——你就成上帝的宠儿,一点儿也不吃亏了。”
穆童那样,弄得穆仰天在朋友面前很尴尬,下不来台。童云却开心得很,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地乐。
穆仰天私下里埋怨童云,说童云不该出卖自己,把两口子被窝里的私房话拿出来说,而且是说给下一代,而且是说给没长开的下一代,人为地制造代沟,让他难堪事小,让他做父亲的地位岌岌可危事就大了。
穆仰天埋怨童云的时候,童云正煮着嫩玉米,玉米煮好了,童云颠换着手从锅里拿出一个,热乎乎地塞给穆仰天,让他替自己掰。穆仰天吹着气掰了玉米,童云再抢过去,嫩的一半自己啃,老的一半塞到穆仰天嘴里。
“你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怎么会不知道一句俗语,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童云一边香香甜甜地啃玉米,一边美美滋滋地说穆仰天,“既然是小棉袄,贴着身的,就什么也不用瞒,什么也瞒不住,对吧?”
童云说“对吧”时正窝在穆仰天的怀里。童云拿穆仰天的怀抱当青青草地,腻歪着躺在那里,美丽的脸蛋儿仰起来,雪白的牙齿露着,牙齿边横着半截晶莹剔透的玉米,和馋嘴兔没有什么两样。一个甜甜的小妈妈,外带半截香香的嫩玉米,两样都是药羹鲈脍,是让穆仰天臼疼得无话可说的那种远方。穆仰天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只能胡乱点头,嘴里唔唔地啃玉米,啃出一肚子幸福无比的委屈来。
穆童后来长开了,沐浴着细雨的杏花似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灵灵的,人见人喜欢。所有见了穆童的人都夸童云会生,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来,要往一千个一万个孩子当中一放,不用费劲儿找,只管找那最漂亮的一个,省心。
人们夸穆童,有的是单纯的夸,心服口服;有的心里不免酸酸的,说穆仰天这种男人,看着什么长处也没有,满大街一薅一大把,瞎猫撞死老鼠,撞上如花似玉的一个老婆,这也罢了,偏偏又生下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这样的双重福气,不是老天瞎了眼,又能是什么?这种事情说出去,又到哪里去要求公民平等的权利?
这话传到穆仰天耳朵里,穆仰天不服气,要去找人说清楚,被赵鸣拉住,拿嫉妒经济学教育了一把。赵鸣说,穆仰天这种人是社会不公平心态的痛苦根源,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彻底剥夺穆仰天为夫为父的那份得意身份,或者更直接一点,干脆杀死穆仰天,以解广大人民群众的怨气,同时极大地增进社会的幸福总量。这些问题相当复杂,是社会学家和法学专家在转型时期需要研究的课题,轮不上一干人操心;但是,穆仰天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在老婆和女儿的问题上得了双倍的好处,这是事实,否认则属掩耳盗铃,矫情了,反正全体公民的敌人是当定了,要还上头上地去争个什么清楚,事情就做得太绝了,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