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鸣言之凿凿,他是在穆仰天家里宣传他的嫉妒经济学的。赵鸣四仰八叉地坐在童云手缝的卡通图案座垫上,喝着童云亲手煮的苦丁茶,唾沫星子直飞,一副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自家人架势。小美人儿穆童远远地站在晾台上,隔了尘世的噪声,不断地拿眼白看进客厅来,看捧了茶杯听赵鸣吹大牛的穆仰天脸上的尴尬。童云为三个人削苹果,在一旁尽量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儿来。穆仰天成了众矢之的,反而落得个没趣。
穆仰天后悔自己没长眼珠子,只想到沉住气,别太骄傲了;只想到要做个勇敢的父亲,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戒骄戒躁了,也大义凛然了,就是没想到白天鹅一出壳时并不就是白天鹅,最早也是绒毛未展的丑小鸭,要慢慢地长开。他忘记了事物发展的自身规律,被女儿拿住了把柄,女儿记恨得要和人家的孩子调父母,取消他做父亲的资格,那是他的活该。
穆仰天接下来的后悔,是自以为是地把女儿穆童送进武汉市鼎新外国语学校读寄宿,让一匹小野马撒了缰,从此管辖不由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穆仰天一遍遍痛骂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一生中做出的第二个重大的错误决定。
穆童上初中时学业不好,对数理化过敏,见语政外头疼。一听考试就挨了霜打似的,怏怏地打不起精神,次次考试都考糊,成绩排名一直徘徊在班上最差的五名学生当中。穆仰天很着急,想了很多办法,采取了很多措施,但都不管用。穆仰天那个时候已经不是省建集团的青年技术员了,已经下海做了几年生意。穆仰天为家计所困,也是好胜心作祟,生意场上撤不下来,却拿女儿的学业当成头等大事,托人找了一位华中师范大学附中退休在家的特级教师,每小时三十块钱,车马费另算,双休日两天上门,给穆童补习数理化,再按同样的薪水,请了一位高资历的外国语学校的退休老师,一三五晚上为穆童补习外语。光这两样,每个月就得掏两千元出来。穆仰天算过一笔账,要说投资,教育是最血腥的投资,但知识是用钱买不来的,因此教育投资不光实际,也是不得不为之道。人不可能活两辈子,三代以后的子孙们靠什么活、活成什么样,那不是做爹妈的事儿,但无论说到责任还是说到脸面,自己生下的一代要养要教,这是推卸不掉的,因此,在孩子的教育方面,花多少钱都不冤枉。
穆童对穆仰天找人给她补课的事很抵制,想赖掉。穆仰天态度坚决,不允许她自甘堕落,根本不让穆童耍赖。穆童拿不到大赦令,采取消极对抗的方式,老师讲课的时候装痴呆儿,瞪了漂亮的大眼睛看着老师,问什么都不知道,讲多少遍都说不懂,家庭作业做成典型的文盲加白痴案例,课时倒是一分一秒不少,可要说效果,半点儿也谈不上。人家两个特级教师,出自大名鼎鼎的华中师范大学附中和外国语学校,数学奥赛选手和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高材生都培养出十好几代了,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没想到栽在一个乳臭未干却油盐不进的黄毛丫头手里,人家不光有水平,还有面子,实在教不下去,不愿白拿那份钱,双双辞职不干了。
穆仰天心知肚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知道小魔女使的是哪般魔法,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让穆童放任自流,同时把自己给算计了。外人教不了穆童,穆仰天就自己来。穆仰天在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数学几何是看家本领,教初中生没问题。双休日,穆仰天就什么事也不做,大门一关,在家里给穆童辅导数学几何。
穆童刚刚赶走了特级教师,夺回了自由,太阳老高了还穿着一身露肚脐的小衣裳赖在床上睡懒觉,舒服得要死。一听说老爸要亲执教鞭,驱自己努力,不耐烦了,赖在床上不起来,抱怨说,学校已经是***集中营了,老师和学生是阶级敌人关系,老师整天虎视眈眈,恨不得拿鞭子抽学生,学生咬牙切齿,一遍遍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原以为双休日回到家里就等于虎口脱险,回到了苏区,谁知还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样的日子没法活,那还要解放干什么,不如直接回到旧社会去,大家继续做牛做马。
穆童伶牙俐齿,一张嘴能说会道,要惹了她开说,她能把大名鼎鼎的盖瑞?史宾塞说得顺着额头淌汗。这样的穆童,穆仰天根本不是对手。穆仰天也看出来了,穆童在学校里吃了不少苦头,小脸儿瘦下去一圈,眼眶也熬凹下去了,回到家来,是真的想要好好玩上两天,若是让守着电视机,什么事儿都没有,眉飞色舞,遇到喜欢的节目就欢天喜地地鼓掌雀跃,要让她温习功课,问题就来了,一看见课本就呕吐,吐得翻天覆地,若是慢了一拍打120叫急救车就得出人命。
穆仰天心里不忍,不愿意那样对付穆童,可穆童的成绩不好,是不好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年级的门槛高,不敢比,班上排队,倒着数,数不出一巴掌就能数上她。她是不是未来的盖瑞?史宾塞不好说,日后长大了,是要和五亿同龄人在一个时代里争个你死我活的,往世界上说,是要和三十亿同龄人在同一个时代里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两相比较,穆仰天还是宁愿穆童的小脸儿暂时瘦下去,把成绩胖起来,等以后成绩上去了,再回过头来,自己当牛做马,也呵着护着补回她的小脸儿来。
穆仰天不肯妥协,硬着心肠把穆童按在书桌前,讲了几次方程,讲了几次点线面,草稿纸用去一大沓,自己讲得很兴奋,犹如回到了争夺奖学金的大学时代,人在凳子上坐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劲地摩拳擦掌。穆童却不通电,坐在那里哈欠连天,眼睛眨巴个不停,什么也没听进去。等到穆仰天要穆童做习题时,穆童的麻烦就来了,要么说钢笔老了,只出毛病不出水;要么说作业本的格式不对,涂改液也和她作对,让她来不了灵感;要么说屋里不是学习的地方,老让人犯困,哈欠像排了队的蚂蚁似的,堵也堵不住,不如去公园里,坐在草地上,晒着小太阳,一边吃巧克力、果冻,一边合了眼睛想答案,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条件提得老高,兴师动众已经让普通百姓家做不到了,还有一笔不小的食品和交通费用开支。这些还不算,小魔女还不断打断穆仰天的讲课,一会儿要穆仰天在三角形的对应角上打住,说要上卫生间去轻松一下;一会儿要穆仰天在勾股定理的斜边C上暂停,说肚子饿了要吃薯条。看穆仰天拿眼睛瞪着她,就冲穆仰天讨好地假笑,挑了薯条袋中最小的一截往穆仰天嘴里送,说老爸瞧你多辛苦呀,你嘴皮子都起泡了,别人不可怜你我可怜你,你歇歇嘴,去沙发上躺着,我替你开了电视,我们看《灌篮高手》。完全不把课本当一回事,恨得穆仰天用力把薯条吐出来,眼睛瞪得恨不得掉出来,差点儿没动手抽穆童的屁股。
穆童遭到镇压,委屈得眼泪汪汪,赌气不和穆仰天说话,到后来干脆发起烧来。烧来得颇怪,没有理由,却是真烧,温度计的水银线升到40℃那一格还不打住,脸儿红彤彤的,人也烧糊涂了,本来怏怏地窝在沙发里,起身去卫生间吐苦水,从卫生间出来,就方向都找不着了,歪歪登登的,抱着布袋熊就往贮藏室里躺,那架势,恨不得要把自己烧死过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情况就有点儿严重了,穆仰天要是再坚持下去,拿了课本追到贮藏室里去逼穆童,性质就是摧残少年儿童了。穆仰天害怕穆童烧出个肺炎脑膜炎来,教育失败不说,反倒落下个弱智女儿。于是他自己最终丧失了信心和耐心,丢下课本,把穆童从贮藏室里抱出来,抱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后去家庭药箱里翻扑热息痛,去冰箱里拿冰袋,补课的事放到一边,任其发展。
结果呢?结果穆童解放了,高烧一下子退下去,成绩也和高烧一样,日暮途穷地差下去。
穆仰天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又不能让自己跳将起来,做一个大吼大叫的悍父,只好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翻着闲书生闷气。书是随意从书架上抽的一册,怎么鬼使神差,就翻到《论语?季氏》中“过庭训”那一段: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穆仰天心想,自己不是孔夫子,穆童也不是孔鲤,但过庭闻礼是做父亲的责任,学诗学礼是做女儿的责任,如今,这两样责任都让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烧得不能落实,他这个父亲和穆童这个子女是不是失败的样板呢?
那时童云已经去世离开了他们,家里就穆仰天和穆童两个人,穆仰天一边做着让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房地产生意,一边还要照顾穆童,两下里都忙得焦头烂额,要说糟糕,穆童的学业还不是唯一。
穆仰天很小就离开家,在外面读书。从学校到学校,他是吃食堂长大,没有做饭经验,烧菜只限于烧熟的水平。穆仰天的菜烧得缺盐少油,没有滋味,穆童不爱吃,一吃就皱眉头,说老爸你这是做的牢饭吧,让人悔过自新也不是这种办法的呀。这样,穆仰天做了一段时间的饭,做得没有成就缺乏信心,干脆放弃,父女俩基本以叫外卖为主,今天“菜无味”,明天“三五醇”,打电话让人送上门,吃过饭,纸餐盒一收,往垃圾袋里一装,碗都不用洗,倒也省了不少事。
家务事方面,比做饭复杂得多。穆仰天被子可以不叠,衬衣得天天换,换下来往洗衣机里一塞,一周塞七件,加上卫生裤,一打多出两件来。穆童从小就臭美,一套衣服从来不穿到第二天,不在家还好,在家一天得换两三套,加上眼花缭乱的小零碎,每天抱一大堆丢进洗衣篮里,比穆仰天还过分。穆仰天忙不过来,想请钟点工来帮着操持家务。穆童反对,理由是钟点工是女人,她不想在家里看见别的女人。穆仰天去家政公司淘过男性家政钟点工,也让他淘到过两个。可那两个男性钟点工,一个自己都不讲干净,指甲长长的,全是泥垢,委婉地提出过几次也不剪,干活倒是卖力气,可也太卖力了,抹了两次地,就把四百多元一平米的“龙脑香”地板抹出一道道划痕来,让人看着哭笑不得。另一个倒是没那么大傻力气,也讲卫生,却是个偷懒汉,做活不好好做,不断地找话和穆仰天聊天,打听穆仰天是干什么的,靠做什么生意发的财,能不能推荐自己也走一条致富的道路,就这么叉着手把四个小时聊过去,到了钟点走人,家务事基本上没干。要说,干家务这种事情,还是女人合适,但穆童说过不欢迎陌生女人进门,穆仰天在别的问题上向来自己做主,在这个问题上,他得依着穆童,这样,钟点工的事情就放在一边了。
父女俩走马观花地换衣服,换下来没人洗,洗了也没人晾,窝在洗衣机里,非得到了弹尽粮绝,两个人才来一次大扫除,把皱巴巴的衣服重新洗了晾了,家里四个露台,划出两个来挂得满满当当。衣裳洗了,还有地要扫,扬尘要抹,穆童的玩具丢得到处都是,家里乱得像狗窝,这些事情千头万绪,都要人收拾。穆仰天本来就不是个会理家的人,捉襟见肘,父女俩生活上处理得一塌糊涂。这样难受了一阵子,习惯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它屋子脏不脏,反正卫生城市大检查,检查不到家里来,市长和爱委会主任的脸,轮不上他们父女俩去丢。
这么混了三四年,穆童算是勉强把初中混出来了。
中考那两天,穆仰天提心吊胆,老是觉得要出事,有些坐卧不安。中考考场是市里统一安排的,在武昌区,离汉口的家比较远。穆仰天事先去武昌做了考察,在考场附近的宾馆里订了钟点房,吩咐宾馆按营养标准拈清淡的送盒饭到房间,外带一个新鲜果盘,让穆童考完一门能尽快吃上,抓紧时间休息几个小时,好迎接下一门考试。穆仰天自己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守在宾馆里,侍候穆童吃和睡,替她检查文具和准考证,等穆童出门去考场后,自己才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经济频道的股市节目,用电话操纵赵鸣打理公司业务。
穆童考完最后一门,回到宾馆收拾东西。穆仰天小心翼翼地看着穆童的脸色,问穆童感觉怎么样。穆童轻轻松松地说:“还能怎么样,能做的题都做了,不能做的,反正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免了打招呼。”穆仰天的心就往下一忽悠,知道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