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中考一结束,成绩一出来,穆童语数外都在吊颈分——60分左右,体育只考了11分,理化要不是死党小慧冒死相救,让她抄小抄混了个及格,笃定壮烈牺牲。教育局要抓义务教育的升学率,在中考的方式上有讲究,傻瓜题出了一大堆,另外加上50分的拔高题,傻瓜题有意放鬼过关,拔高题才是鲤门之槛,穆童这种分数,算是勉强过关,准许毕业。
小魔女对自己的成绩满不在乎,称自己的中考分数是“低空飞行表演”,属于高难度动作,别人纵使想考,纵使用出浑身解数,未必就能考出来。穆仰天却难过得要命,心里怆怆地,想,怎么自己的女儿就成了这样,一点自尊心和荣誉感都没有。
中考结束,穆童把成绩单往穆仰天怀里一塞,书包一丢,就跑去找同学玩,整天和同学去迪吧网吧陶吧水吧,无腮鱼似的泡着,快乐得要命,深更半夜了还乐不思蜀,完全是一副进入了解放区的彻底解放架势。穆仰天捏着穆童的成绩单,左研究右研究,越研究越恼火。穆童别的成绩不好,那是受了家庭灾难的牵连,一个孩子,怎么也不是铁臂阿童木,不可能刀枪不入,这一点,穆仰天有思想准备,能想通。可穆童长胳膊长腿,身材好得让人嫉炉,若讲比例和柔韧性,花样体操运动员也没法比,精力又旺盛,平时疯闹数她最能干,一家人外出爬木兰山,连穆仰天都未必能抢在她前面,这样先天充足的穆童,让谁都把她往奥运会的种子选手上憧憬,体育课却只考了11分,连总分30分的二分之一都差一大把,等于不及格,自己还一点不当回事儿,让穆仰天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
穆仰天联想到女儿自出生以来的种种前史,心情很沉重;再往女儿日后的前途上展望,心情更沉重。事关女儿的前途大事,穆仰天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苦思冥想了两天,想这也是辩证法,坏事未必不能变做好事。穆仰天就准备借这个机会,好好整治一下穆童,让她从惨痛的教训中吸取一回人生经验。
穆仰天想好了公审词,为慎重计,关着门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了表情,设计了有力的辅助手势,甚至为要不要背景音乐、关键之处是否假装发火往地板上摔一只杯子这些问题都做了详细考虑。事情前前后后都想透了之后,去自己套间的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换了一套深色的制服,再把家里的灯全都打开,让家中一片通明,然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摆好架势,等穆童。
左等右等,穆童好容易疯够回家了,开门,人在门厅的玄关处站住,打了一个哈欠,外套往和田地毯上一丢,连身子都没弯,一抬脚,飞掉一只鞋,再一抬脚,飞掉另一只鞋,两只光脚丫,往兔八哥拖鞋里一套,眯缝着眼,踢踢踏踏地进了起居室。
穆仰天一脸严肃,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拿眼睛瞪着穆童,想等穆童看见端坐的自己,再从自己脸上的严肃,看出事态的严重,进而觉悟过来,先幡然悔过,向自己认错,然后父女俩促膝而坐,认认真真地秉烛长谈一次。
穆童还真看到了穆仰天,没留神,被他吓了一跳,掩着胸口大惊小怪地说:“老爸你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大概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过来虚伪地摸了一把穆仰天的脸,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口气说:“老爸你失眠了?深更半夜傻坐着,别人还以为你练瑜伽功呢,吓人一跳。”没等穆仰天接话,人就哼着歌上了楼。上楼不好好地上,歪歪扭扭蛇行着,还在楼梯上做了一个街舞的飞腰动作,然后攀着栅栏翻过楼梯,去自己卧室,钻进浴房,水声哗啦,自己和自己玩,又是唱歌又是尖叫,足足在浴房里闹腾了一个钟头。
穆仰天在起居室里等着,等得哈欠连天,坐不住,怕把公审词忘了,起身去贮藏室找酒来提神。拎着酒瓶子转身出来,听楼上没有了动静,拎着酒瓶子上楼,见浴房的门大敞着,穆童已经不在浴房了。穆仰天进去一看,浴房里天女散花,穆童的贴身小衣物甩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穆仰天皱了皱眉头,弯了腰把那些小挂件统统收起来,丢进洗衣机里,开启了自动挡,沉着脸走出浴房,下了楼。
穆童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珠子,套一件宽大的娃娃图案睡衣,光着两条腿从楼上冲下来,差点儿没把穆仰天撞倒。穆仰天躲开,看着穆童冲进厨房,跟过去一看,穆童开了冰箱在那儿找东西吃。
“你不是带着钱吗?”穆仰天皱着眉头问穆童,“疯了一天,连饭都没吃?”
“吃了,比萨。吹了风,嘴馋。”
穆童翻出一包爆米花,往嘴里塞了一把,干脆利索地断了句子说。穆仰天想了半天才把女儿的那几个飞快吐出的词组合起来,并且弄懂了。
“不是刷过牙了吗?”穆仰天问。
“刷过了。”穆童又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说。
“刷过了你还吃。”穆仰天不高兴地说。
“吃了还可以刷。”穆童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不吃了再刷?”穆仰天揪住了问题的症结,说,“怎么不把事情的先后想好?不是浪费时间精力吗?”
“刷着玩儿。”穆童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
穆仰天被噎了一下,觉得自己再精明,思路和女儿不在一个点子上,根本不可能有收获,这么说下去,能在吃和刷上说一夜,就算再加一夜,也不可能说到正点上。再看一看窗外,地平线外有了一线白,已经是早上了,秉烛不是不可以,长谈已经没有希望了,于是把准备好的公审词咽下去,说:
“别站在那儿,天快亮了,快上床,小心着凉。”
穆童这一次听了话,抱着爆米花筒上了楼,回了自己房间,钻进被窝里,一边往嘴里塞爆米花,一边莫名其妙地笑,笑得咯咯的,好像爆米花里藏着什么,随时在伸出手来咯吱她的痒似的。
让穆童这么一折腾,穆仰天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先前想好的公审词也都忘得精光,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进了厨房,把酒杯里的酒倒进清洗池里,洗了杯子,杯子放回杯架上,出了厨房,去各个房间里,挨个儿关了灯,再回自己卧室,上了床。
穆童中考没考好,穆仰天回天无力,想想在初中时,自己也是贪玩的,整天在外面疯野,在赤壁的江边摸鱼,在东坡祠里斗鸡,油菜花开的时候,跑到乡下去捉蜻蜓,能逃课时且逃课,绝不当好学生,把爹妈气得半死,差点儿没送他去工读学校。他是到了高中以后才玩醒了,知道不努力不行,不努力高中毕业以后只能赖在家里听大人骂,或者到街上卖小菜。卖小菜的事情他知道,凌晨两点就得爬起来,摸黑到蔬菜批发市场去,从菜老板手中抢夺时蔬,三毛钱收进,八毛钱卖出,天气一变脸菜就得窝住,还得进贡市场管理员,向黑道上交保护费,吃苦头倒没什么,却没法浪迹天涯了。穆仰天想通了这个道理以后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发奋苦读了三年,考上了华中理工学院,把自己成就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到底没有耽搁下什么。
穆仰天这么一想,再联想到女儿出生时和长大后的事情,就有些浮想联翩,想也许这又是女儿的一个阴谋,比如在相貌上,先是丑丑的,后来突然变化了,这学业也一样,先是油盐不进,后来突然变化了,发奋苦读,读个高山仰止的骄骄学子出来,拦都拦不住,自己应该看到这个突然变化的可能性,不能轻易就放弃,以免落个把柄给人。穆仰天拿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故事来宽慰自己,尽可能朝发展的方向想女儿,尽可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不向女儿发火,免得自己在女儿身上犯第二次走眼的错误。
不发火容易做到,但光是不发火还不行。穆童中考后要上高中,高中和高中不一样,武汉市的中学上百所,穆仰天自己是黄冈中学出来的,明白好学校胜过好家庭,对成就一个人具有非常的意义,当然希望女儿进重点高中。可凭穆童那低空飞过的高难度成绩,要在以“教育魔鬼城”著称的武汉市考上重点高中,等于是跑到消防队里找人借了架梯子,愣要爬上月球去建立宇宙观测站,让人听了觉得幼稚得可笑。
穆仰天就是遇到了天大的困难,也不认命。他暗地里拿定主意,幼稚就幼稚,可笑就可笑,正式生不行,掏钱也把穆童送进重点,做个交费的择校生;无论怎么样,他得为穆童的未来谋略,不能让穆童在半死不活的中学里混完高中,混出个混世魔王的女儿,再给他带回个蓬头垢面的小痞子,说不定还加上个小痞子半痴半呆的第三代,进门后要第三代管他叫姥爷,那他非一头撞死不可。
穆仰天疏通了一位在江岸区当副区长的关系户,让关系户当托儿,说好了掏八万块钱出来,给一所市级重点中学,名义上是替那所学校修理操场,实际上是赞助费,这样穆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那所中学的高一学生了。
穆仰天费了老大的劲,把事情联系好,那天在“湖锦”摆台子请了两桌,借着副区长和女校长喝交杯酒的时候,悄悄把厚厚一个信封塞给教务主任,教务主任义正词严地推了两下,穆仰天坚持着没有缩手,教务主任看出穆仰天是战死不收兵的架势,便把信封收下了。
穆仰天交了赞助费,暗暗揩去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等回家以后,穆仰天脸儿红扑扑地泛着酒晕,手里捧了一杯茶,万事俱备地向穆童宣布,自己的善后工程竣工,要穆童收收骨头,准备去学校报到。
谁知穆童不干,说她不去那所学校,交不交赞助费她都不去。“那是所好学校。”穆仰天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说穆童,“好学校你不去,你想去哪儿?”
穆童那段时间迷上了Q版卡通画,她自己创作故事脚本,故事无一例外全是班上发生的事情,风格是轻喜剧的,内容令人捧腹,男主角却是那个让女孩子们疯狂的流川枫。穆童咬着嘴唇,熟练地更换着云形板曲线尺和六十一线数的网纸,一笔一笔,十分认真地勾着流川枫酷极了的那张脸,说:
“该去哪儿去哪儿。”
“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还不明白?”穆仰天手里捧着茶杯,围着穆童转圈儿,说,“那是人去的吗?你能去吗?你已经把初中混完了,难道还想把高中混出来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穆童头也不抬地替流川枫描着红,满不在乎地说,“大家都混,又不是我一个人。”
“大家都混,那是大家没睡醒,不明白。”穆仰天耐着性子,拿大道理说服穆童,“今后是竞争世界,一切都靠拳打脚踢,没有挨打和打人的本事,你连养活自己都难,不要说发展了。爸爸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使性子。”
“你要觉得好你去,”穆童不耐烦了,把笔往纸上一丢,说,“我又不是樱木花道,凭什么要去丢那个脸?”
一句话把穆仰天抵到南墙上贴着,半天下不来。
穆仰天后来想过了,自尊心的确是个问题。穆童成绩不好,自尊心却一点不比别的孩子差,往深里说,该得的彩头除了因为学习成绩差没得上外几乎都得上了,那样的自尊心甚至比别的孩子更强。要她以自费生名义去的重点中学,讲究的是新血统论,孩子培养得一个个跟优质狼似的,两眼血红,逮着“黄冈密卷”往死里咬,逮着“奥赛杯”也往死里咬,学校生生就是一个硝烟滚滚的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死我活,穆童要是去了那种学校,不给咬死,躁也会给躁死。
穆仰天这么一想,到底拗不过现实,妥协了,只好改变策略,采取曲线救女的方式,把穆童送进了鼎新外国语学校。
鼎新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学校在汉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名誉校长是中科院院士,校董事会中有好几个大名鼎鼎的国家级特级教师,师资比一般的区级重点中学还好,在教学上有号召力。论学校的硬件,二十四个学生一个班,智能化全封闭式教学,教室宽敞得可以踢足球,而真正的足球场比高尔夫球场还大,球员得开着电瓶车追球,裁判得拿望远镜才能看过来,学习和生活条件没得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最关键的一条,学校是新办起来的,大家在资历上都一样,都是凭着自愿外加高额学费进入学校的,生源上不讲究历史,也就没有自尊心一说,仅此一条,就可爱得让人热泪盈眶。这种可爱的学校,几乎算得上是上帝亲自创造的,很适合穆童这样的问题孩子入读——好像上帝知道穆仰天,并且知道穆仰天有穆童这么个难得侍候的女儿似的。
穆仰天这一回学聪明了,联系过学校后,赞助费没交,先征求穆童的意见,免得费用交了,穆童说声不去,又苦着脸找人家往回要钱,不合适。
一听说是鼎新外国语学校,穆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没心没肺地说,反正你有钱,不掏白不掏。
事情解决了,穆仰天松了一口气,抠了抠头,抠下一把头发来。他往卧室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穆童。
“别以为我是替你去的。”穆童没挪窝,目光等在哪儿,明白他是看她什么,说,“小慧也去那个学校,我是替自己去。”
穆仰天有些发呆,待一会儿回到卧室,在床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套间的卫生间照镜子,这才发现,他那些日子头发掉得厉害,大有秃顶的趋势,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