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和卜天红的交往是个偶然,这个偶然来自穆童。换句话说,是因为穆童,穆仰天才和卜天红认识了;如果没有穆童从中牵线,穆仰天和卜天红只会是两个以自己为圆心的陀螺,永远也不会转到一块儿来。
卜天红就是穆童的班主任卜老师。
那次穆童往班长庄晓背上贴条子,和庄晓吵架,错误算不上大,没大到违法乱纪的地步,但已经影响到班长庄晓在班上的威信,在班级里造成不安定团结的局面了。卜天红刚送走毕业班,因为教学经验丰富,调到穆童班上当班主任。她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知道利用最合适的时机给学生最大可能的帮助,引导他们度过危险的青春期。本来穆童往庄晓背上贴纸条这件事被庄晓告到她那里,她批评一下穆童也就行了,可她认为这件事情是个好机会,如果掌握好分寸,心理诱导,可以借题发挥,帮助穆童认识到同学之间友谊的重要,从而使穆童调整和同学之间的关系,提高学习的兴趣。卜天红因此就打电话,把穆仰天叫到学校来,和穆仰天共同研究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并且与穆仰天探讨教育穆童的若干问题。穆仰天接了电话来到学校,这样,两个人就认识了。
只是,两人最初的认识,是以学生的班主任和学生的二叔这样的关系开始的。
卜天红穿一套中式蓝印花外衣,黑色混纺面料长裤,清清秀秀,单薄柔弱,人长得不算漂亮,皮肤却很好,细腻得让人看都得小心翼翼地看,看重了眼神都会弹破皮肤,有塞尚笔下人物那种易脆的质地感。穆仰天在和卜天红谈话的时候,注意到卜天红眼神里淡淡的忧郁,这让他一开始就对她有了好感。
后来两个人来往渐渐多了。基本上是因为穆童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儿,卜天红觉得应该慎重处理的,或者穆童学习上有了进步,卜天红觉得应该向家长通报情况,让家长配合着在家里表扬和鼓励一下的,就打电话给穆仰天。两个人在电话里谈,或者约了在学校办公室谈。两个人彼此都有好感,愿意见面,这样既有理由又有念头,接触得越来越多,话题也渐渐地不局限在穆童身上。
卜天红的声音柔美,很好听,可话却不多,言简意赅,什么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往下说,如果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会给对方礼貌和宽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人,安静地微笑,让人在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开始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
卜天红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穆仰天。她那次给穆仰天打电话,约穆仰天谈穆童制造“四月傻瓜”的事,在电话里一听见穆仰天的声音,心里就有了预感:她会和这个男人发生一些什么事。
两个人一见面,卜天红认定了自己的感觉,只是对先前的念头做了一些修正。她想:我和这个男人之间会发生很多事。
穆仰天当然不知道卜天红心里想什么。穆仰天最早认为,卜天红是一个单纯的知识女性,没有什么经历,只是想象的画幅上的人物,褒贬由人。有一次开玩笑,他叫她大学女生,让卜天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但很快的,穆仰天不这么认为了,他为卜天红平静背后的强大自我感到困惑。一个看起来非常平静和宽容的女人,一个能为别人做很多事情,并且能把那些事情做得十分熨帖的女人,其实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孤独的、没有呼应的。卜天红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穆仰天还有一个自私的念头一直没有告诉卜天红:他拿卜天红和童云做过比较。后者的单纯是真实的,有点儿像秭归香溪桃花潭里的桃花鱼,鳍翅如羽,晶莹剔透,美而无骨,是只能在无污染的山泉里生活的生命;前者则是复合的,韧性的,有点儿像蒙古族的长调,节律简单,自然如天籁,可以率性而歌,但面对的是苍天而非人类,你永远也无法真正抵达那个沟通的境界。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卜天红才引起了穆仰天的特别注意。
穆仰天对卜天红动心的真正原因,其实无关桃花鱼和蒙古族长调,而是卜天红和孩子之间的那种和谐关系。
穆仰天无意中看到了卜天红主持的那次班会。那天也是因为穆童犯了事,穆仰天应召到学校点卯,去得早了点儿,正赶上穆童班上开班会。穆仰天在教研室里待得不耐烦,偷偷来到穆童的班上,站在走廊靠后门的地方,探了头向教室里看,于是看到了班会的现场。
卜天红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学生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理理那个的小辫儿,就像大姐姐和她的弟弟妹妹们,关系融洽得很。班会的主题却让穆仰天吓了一跳。卜天红要她的学生们说出不喜欢班集体的理由,而且要说真话,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然后大家一起来归类,看他们的集体有什么、差什么,大家需要为它做点儿什么。
班上的学生们一听这样的主题,开心得要命,笑成一片。男生猴急,争着发言,理由都是冲着女生去的。比如“女生总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班上有那么多帅男生,却没有‘疯狂美少女’,不公平”;“老师总是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和最难看的男生安排在一起坐,让人看不到希望”;“为什么女生可以扎小辫,男生就不可以染头发?”等等。女生自然不肯妥协,也急着发言,说“男生总是白看我们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男生没有一个像桑普拉斯一样的绅士,算什么臭男生”;“班足球队的香港脚臭得还不如一支幼儿园球队,让班上的女生跟着丢脸”;“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等等。也有不带攻击男女生,是对班干部和学校提意见的,说“班干部中除了零点五个之外,剩下的全是马屁大王”;“班里的生活不是我梦中的外星球生活,它让我感到无限悲哀”;“我只不过在睡觉时大喊了一声我爱李贞贤,就遭到了五双臭鞋子和三只枕头醋意大发的袭击”;“考试的时候我打了两次小抄,结果被举报了两次,看不到互相合作的任何可能”;“脏衣裳从来没人帮着洗,这样的集体要它干什么”;“每天必须喝牛奶的校规惨无人道”;“学校不让从下晚自习后上网一直到第二天上早自习,摧残未来的比尔?盖茨”等等。
穆仰天站在后门,很快被活泼的班会弄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甚至还有点儿兴奋。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在学生们中间走来走去的卜天红。他发现卜天红始终笑眯眯的,不断冲她的弟弟妹妹们点着头,鼓励着他们,好像他们的那些理由,也是她的理由,她很欣赏他们的坦率和张扬似的。穆仰天有一刻有点儿发愣,冲动很强烈。他有一种急迫的愿望,想走进教室里去,把手举起来,或者根本不举手,直接站到板凳上去,大声地、摇头晃脑地、夸张地把自己不喜欢这个世界的理由说出来,比如“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永远”;“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人孤独”;“孩子为什么不能理解大人”等等。然后他就等着她,等着那个和蔼可亲的班主任朝他走过来,笑眯眯地伸出手,鼓励地摸摸他的脑袋。
也就是那一刻,穆仰天觉得他喜欢上那个单薄而文静的女教师了。
男人和女人毕竟不同,卜天红对穆仰天有好感,却把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不让穆仰天知道,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穆仰天有了那样的念头,却生出了阴谋,找着机会和卜天红接近,要把自己的喜欢告诉对方,并且要对方也来喜欢自己,两人共同地,把这样的喜欢坚持下去。
客观地说,穆仰天和卜天红接近,最初并没有别的目的,没有把两个人的关系往深处里想,只是卜天红是女儿穆童的班主任,女儿在卜天红手上,浇水施肥除草捉虫的事都得靠她,就算他不巴结她,至少也得和她搞好关系。何况,她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师,让他实在想不出不巴结她的理由。
穆仰天邀请卜天红外出。他请她吃饭,还请她看了一场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表演,剧目是《胡桃夹子》。两个人坐在剧场里,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眼神交流,但两个人都被剧情打动了。演出结束的时候,穆仰天从存衣处取出两人的外套,替卜天红穿上,自己眼睛里有了湿润,看卜天红,卜天红的脸蛋红扑扑的,桃花一样鲜艳着,也是动了感情的样子。
那天,穆仰天没有把卜天红直接送回位于汉阳开发区的学校去,而是把车开上了金山大道,沿着清水蜿蜒的金银湖绕了一圈,让湖风狠狠地把两人梳洗了一番。
绝对不是穆仰天在生意场上混油了,凡事要拿出技术的套路来套对方,而是穆仰天生就有一副童心,因为早早地做了人夫,做了人父,做了公司老板,在别的时候,童心是潜栖在骨子深处,要等到风高月黑的日子,而且有了知音时才肯释放出来。
但那样的释放是有节制的。穆仰天那段时间正和柳佳、崔筱园交往着,没有想到在自己和喜欢的班主任之间建立男女朋友的关系,在和柳佳、崔筱园交往失败后,又记着自己不再交女朋友的决定,不会出尔反尔。再说,他在这方面是个失败者,无可救药者,那些自我作践是铭心刻骨的,记忆犹新的,他不会愚蠢得再重蹈覆辙,自取其辱。
穆仰天请卜天红吃饭的地方是汉口滑坡巷。他请卜天红吃那里盛名的辣鸭脖子,喝牛骨头汤。
武汉这个地方是中性的,既不在热闹的时尚中没头没脑地捕风捉影,也不敝帚自珍,恪守早已没落了的文化传统。武汉人知道如何生活,也乐于享受最普通的生活。说四川人爱吃、广州人爱吃,其实四川人和广州人在吃的问题上早已落入样式的窠臼中,远不如武汉人的实在和花样翻新。武汉人的爱吃不受环境制约,不受吃之外任何条件的制约,能把一荤两素三菜一汤的家常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一碟清炒红菜苔、一碟豆豉红椒炒腊肉丁、一罐排骨煨莲藕汤,满腹满脑就有了云蒸霞蔚的香气。这样的本事,别的地方的人没有。
比如油腻腻的滑坡巷,这是武汉众多餐饮街中的一条。在自家餐馆门前巨大的白铁桶边,那些精明干练的年轻嫂子们手脚麻利地卤着鸭脖子、炖着牛骨头,满眼红汤鼎沸,白汤滚涌,香味弥漫得一街都是。隔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年轻的嫂子们和掌勺的汉阳厨师们快乐地打情骂俏,高声地叫自己进货出货的男人给自己送冰镇啤酒来解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管是不是食客,不管进不进自己店里,都有笑脸和热得发烫的话迎来送往。武汉是座码头城,讲的是帮规,可到了滑坡巷,什么样的帮规都失去了意义。慕名到滑坡巷啃鸭脖子喝牛骨头汤的人当中,有商业集团的年轻老总,也有在码头下货的汉川挑夫,大家往辣气呛肺的简陋棚子里一坐,湿漉漉的冰镇啤酒一箱箱抬上来,一碗碗牛骨头汤端上来,冰镇啤酒对着嘴灌,牛骨头手抓着啃,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呀。爱斯基摩人鼻子大,是因为长年处理冷空气的需要;武汉人精明,是因为武汉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可以需要什么,将需要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中,—分一厘也不丢,别的一概不要,省却了想象中达不到的那些失落。这样的精明不光实在,也更具浓浓的人情味。
卜天红一点儿也不掩饰她对滑坡巷的惊讶和喜爱。卜天红那天快乐得要命,在穆仰天的怂恿下,她一只手里抓着鸭脖子,一只手里抓着透味儿牛骨头,啃一口左手上的,再啃一口右手上的,眼睛还没忘了惦记着盘子里的大粒卤蚕豆,完全颠覆了优秀女教师的斯文形象。她还不顾穆仰天的劝阻,和女老板逗着嘴,两个人分别喝下了一瓶啤酒,喝得她满脸红霞,直说自己醉了,不行了,上车时摇摇晃晃撞门,要不是穆仰天眼疾手快地搀住,也许就溜到地上坐着嘟囔地数手指头了。就这样,人坐进车里了,还捂了嘴傻笑。穆仰天问她笑什么。她咬住嘴唇摇头,不住地打酒嗝,死也不肯说。这个样子不像以往静若幽兰的她,有了水蕨的灵动,有了薜荔的活泼,还有一点儿想要捣蛋的孩子气,让穆仰天看出了新鲜,不由得心里怦然一动。
那天穆仰天把车开得很稳,放了所有的车绕过自己,驶到自己的前面去。两个人也没去别的地方,穆仰天直接把卜天红送回了学校,替她泡了一杯新茶,叮嘱她喝了茶,漱过口,洗个澡,早点儿上床休息。然后,穆仰天回到车上,把车开走了。
卜天红专业上出色得要命,是学校里的顶梁骨干,个人生活却隐匿着,像沼泽地里的水葫芦,弱不禁风,风来的时候会轻轻地环住自己,同时不易觉察地叹息一声。这让穆仰天面对卜天红,有一种时时袭来的疼怜感。穆仰天是个粗线条的人,容易激怒,习惯于生命的对抗,心理障碍严重,而且那是他的有意识,痼疾已深,可和卜天红在一起,他无法不柔肠寸断。他和卜天红在一起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吓住了她。卜天红冰雪聪明,自然看出来了,因此越发迷恋穆仰天。
卜天红向穆仰天表示出她的爱慕,是两人认识一年以后。这期间穆仰天经过了柳佳和崔筱园,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儿信心,烟抽得很凶,酒喝得也很厉害,只是酒不在外面喝,在家里。每天晚上处理完穆童的事情后,穆仰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人坐在露台上,也不用酒具,一瓶王朝启了橡木瓶塞,对着嘴一口口地吹瓶子,一个人看漆黑得触摸不到的天空。那么静静地看着,就想起苏轼的《王巩屡约重九见访》中的两句:知君月下见倾城,破恨悬知酒有兵。
后来,卜天红说给穆仰天听,说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穆仰天说他知道,猜出来了。卜天红问怎么猜出来的,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穆仰天想了想,说这个不好说,也许和黑云之后的星星有关。卜天红不问黑云是怎么回事,星星背后又是怎么回事,笑了笑,问猜出来了怎么不告诉她,要等一年以后她说出来才接这个茬。穆仰天当然不能说自己状态不佳,是拿赌气支撑自己,经历过了几个回合,分明没有赌赢谁,反而把自己赌得一塌糊涂,已经有些懒心无肠了,而且对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有着怀疑,下决心不再往泥沼里跳。穆仰天不说破这些,只说自己胆子小,担心自己自作多情,若是猜错了,反而讨个没趣。卜天红就笑。穆仰天说你笑什么,我没说什么呀。卜天红抚一下眉间荡漾的一绺散发,收住笑,安静地一语道破说:我知道。
穆仰天有些奇怪自己的运路,想到童云是赵鸣儿子的老师,卜天红是自己女儿的老师,自己的生命竟就那么巧,和做老师的结下了不解之缘。穆仰天这么想,有一次笑着问卜天红:“你爱上了学生的家长,你教这个学生外国语,再和她的父亲谈恋爱,算不算公私兼顾,违背职业道德?”卜天红不笑,安静地看着穆仰天,说:“不算。”穆仰天看卜天红一本正经,有些失望,说:“这是个玩笑,你就没听出来?”卜天红仍然是一副安静的样子,说:“听出来了,但我没觉得这是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