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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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九(3)

卜天红一时蒙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她刚刚接受孟同学的爱情,对孟同学的感情并不深,可孟同学和她毕竟是恋人关系,如今孟同学遇到了这样大的灾难,他的家人得知他患的是艾滋病后态度复杂,基本上不管他,学校的同学们都远远地避开他,连那些曾经热情地想要收孟同学为弟子的教授们都闭口不再提考研的事情,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也不认识孟同学这个人似的。而要她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她于心不忍。

最初的那些日子,卜天红每天下课后就往孟同学身边赶,从武昌到汉口一路转车换船,匆匆赶到同济医院。可每次等她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时,孟同学却不见她,指使护士把她拦在病房外。卜天红好说歹说,求过情,流过泪,请护士放自己进病房。护士很为难,申明不是医院不通融,是患者有言在先,凡是女性,包括自己的母亲,一律不见,医院为患者的病情和心境考虑,只能尊重患者的意愿。

卜天红想不通,委屈得很,从书包里翻出纸和笔,站在病房外垫着墙壁给孟同学写信。卜天红一边流着泪一边在信中说:我们不是一对恋人吗?我们不是正在恋爱吗?为什么恋人之间要由门和护士来阻拦?为什么不能让我走进病房,让我在你身边坐下,我们手握着手,以恋人的名义面对彼此、面对一切?

流着泪写好信,交给护士,由护士传递进病房。一会儿护士出来,抱歉地对卜天红说,对不起,病人还是不愿意见你。

卜天红再从书包里翻出纸和笔,枕着墙壁写第二封信。她在信中说: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见我?得了病就算权力吗?要是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那四年默默跟着我的目光?让我怎么相信人生?

护士再一次进入病房,然后从病房里出来,红着眼圈对卜天红小声说,你,还是走吧,别再打扰病人了,他已经很虚弱了,真的很虚弱了。

卜天红那天是一路哭着回到武昌的学校的。

事情拖了几个月,最终由孟同学给解决了。孟同学做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从医院里出来,参加了自己的毕业典礼。卜天红听说孟同学回校以后跑去找他,他以预防传染为由,拒绝和卜天红见面,扭头就走,凭卜天红怎么追着他,喊他,他都不回头。当时有好多同学和老师在场,都看到了这一幕。卜天红的好友替卜天红打抱不平,说凭什么呀,艾滋病又不是名望,摆那么大的谱干吗?卜天红拦住女友,强迫自己挣出笑容说,没事儿,他追了我四年,就当我是在还他的债,我也得追他四年吧。

谁知道,卜天红根本就没有追孟同学的机会了。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孟同学很快填写了志愿,独身一人去了西藏。走的时候也是悄悄的,没有告诉卜天红,只给她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卜天红非常生气。两个人毕竟有过一个多月的恋人关系,谈过一个多月的恋爱。是这样的关系,他在医院治病的时候,怎么就可以拒绝和她见面?他追了她四年,不是她主动,海誓山盟的话,他没少对她说,现在她要主动了,她愿意反过来追他,让他感到欣慰,他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感情上的事情就算不可能有结果,就算要分手也该说到明处,大家勇敢面对,怎么说走就走,连陌路人都不如?卜天红那一气,也就不再理会这件事,就当被人抛弃了,自己温书考研,把生活过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卜天红是在得知孟同学在西藏的一些消息之后,才生出深深的惭愧的。那是两年之后的事情,卜天红已经临近研究生答辩了。孟同学到西藏后,分配在山南地区泽当镇当教师,教那些脸蛋儿上顶着两朵高原红的藏族孩子们汉语和自然,也教他们了解祖国内地的地理和历史。他把那些可爱的藏族孩子,全都当成了自己这一生不可能再拥有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把自己时日无多的生命,全都献给了他们。而那些朴实的藏族人,一点儿也不歧视他的病。他们把孟同学当恩人,争着接他到家里做客,请他吃烤羊排、喝青稞酒,还在弦子的伴奏下手拉手地跳锅庄舞,拿他当自己前世失落掉的异族兄弟。

从西藏回来的人还提到一件事:说孟同学每年的4月30日都会请一天假,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没有几个人知道4月30日意味着什么——那是卜天红的生日。卜天红想起来,大学四年,孟同学每年的这一天都会通过邮局给自己寄一张生日贺卡,祝自己生日快乐,年年没有忘记。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卜天红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翻出孟同学过去几年写给她的厚厚的一沓信,摊在膝头,在灯下一封封地读,读得泪流满面。然后她再翻出孟同学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捂着嘴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再也读不下去,扑在枕头上号啕大哭。第二天,卜天红向家人宣布,她将进藏,去和孟同学结婚——不管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管他还能活几年,她要做他的妻子,陪伴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父母不同意她的决定。她对父亲说:爸,您小的时候,猩红热和鼠疫也让人们这样恐惧,对吧。她对母亲说:妈,我小的时候,肺结核和天花也让所有的母亲谈虎色变,对吧。她平静地对父母说:不,现在我不再恐惧了,不再害怕了,我和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战胜一切。

卜天红不顾家人和闺中密友的竭力反对,向学校告了假,拎着简单的行李飞去成都,再由成都进藏,去了山南泽当。她没有想到,等待她的不是殉道般神圣的婚礼,而是一个噩耗。

就在卜天红从武汉起程飞往成都的那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山南地区,孟同学为了救两名藏族孩子,冲进铺天盖地的泥石流里,把一缕孤魂留在了高原。他好像知道卜天红的决定、知道她要放弃一切来陪他度过他余下的日子似的。他把自己的拒绝做到极致,在最后一刻,仍然扭头走掉,没有给卜天红留下任何追赶他的机会。

得到噩耗的那一瞬间,卜天红从心腔深处一下生出剧烈的疼痛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呆呆地盯着告诉她消息的泽当镇镇长乌金,人像傻了似的,半天没有醒过神来。因为情绪激动,卜天红呕吐不已。她一路呕吐地前往孟同学任教的那个学校,到了孟同学的墓地上还在呕吐。她就那么呕吐着坐在孟同学泥土新鲜的墓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因为受了寒气,染上了肺炎,高烧40℃不降,很快被送回武汉。

从那以后,卜天红不和任何男性有超过同事间关系的来往,也拒绝谈恋爱。卜天红坦言害怕谈得太深,失去时措手不及。她不会勉强自己,自然没有权力勉强这以后进入她生活中的穆仰天。

卜天红不喜欢让友谊变成爱情,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鸟儿变成了火鸡。在爱上了穆仰天之后,卜天红又提醒自己别去涉足婚姻。若是做了爱情火鸡,失去了森林的领地,没有了鸟儿自由自在的野性生活,起码圣诞树下的献身是美丽的、悲壮的、予人快乐的,能落上一头;要是步入婚姻的殿堂,婚姻是一座时时处处危险的烈焰,人入其中,就不再是火鸡,而是拼着性命的蛾子,只能与烈焰共焚了。那分承担的责任,不是死可以造就的。

卜天红的信念,却因为和穆仰天的一次出游,彻底地瓦解掉了。

那一次,穆仰天应三峡大学城市建筑系执教的老同学之邀,去宜昌讲课。正好是在暑假期间,卜天红赋闲在家读书和补习德语。穆仰天那个时候已经有点儿离不开卜天红了,去什么地方都不由自主地想着卜天红。他试探着给卜天红打电话,邀卜天红和自己一起去宜昌,自己讲完课后,两人去清江玩。卜天红很喜欢,当下一口答应。

穆仰天在三峡大学讲完了课,两个人前往长阳。在清江漂流的时候,穆仰天一兴奋,从木排上跌进了湍急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