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从木排上掉下水去的时候,卜天红尖利地叫了一声,想要驾排师傅停下木排来,把掉进江里的穆仰天捞起来。穆仰天不是一条鱼,不可能一直待在江水里,从八百里清江的上游利川一直游到长江口,再嘴里衔着一枚滑溜溜的江贝,耳朵上挂着一簇新鲜的水草,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但驾排师傅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朝穆仰天落水的地方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毫无怜悯之心地狠狠撑了一下篙竿,木排眨眼间绕过两块礁石,漂出了百十米远。
卜天红跪在木排上,抓紧了木排上的牛皮皮套。她整个人都被浪头打湿了,平时飘逸的秀发,这时糟糕地贴在脖颈上,这使她像个样子诡秘的水怪。
卜天红转过身去朝后看。她看见几簇浪花由翠绿迅速变为雪白,借助礁石高高地跳跃起来,扑向天空;还有几只在浪花的眩影中飞来飞去的红颈翠鸟儿,箭儿似的自高处扎下来,消失在湍急的江水里。浪花和飞鸟都活跃着,却没有穆仰天的影子。
卜天红想,穆仰天完了。卜天红还想,真是奇怪,昨天晚上穆仰天还生机勃勃的,那么凉爽的鄂西六月天,他就跟一汪泉水似的,浑身淌满了晶亮的汗粒儿,健康的皮肤呈现出玉米饱满之后的金黄色,一腔热情,没完没了。卜天红完全被穆仰天折磨惨了,人先是在云端上,然后从云端飘落,到后来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穆仰天仍然止不住,倡议说还要来一次死亡的方式。
卜天红先没有明白,喘着气说自己已经耗尽了,跟死去没有什么区别。穆仰天痛恨卜天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死亡方式不是生理上的,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要在死亡和性爱中找到一个沟通点。卜天红不依,美人鱼似的赤裸着从穆仰天身下滑开,银光闪闪地去了屋外,在月光下跳进山涧里,痛快淋漓地冲了一个澡,把穆仰天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谁知道穆仰天真的生了气,没有了对手,竟然独自一人去沟通死亡,在第二天漂流时反过来把卜天红一个人孤独地抛在水腥味十足的木排上。
即使这样,卜天红仍然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卜天红是笑穆仰天从木排上摔下去时的样子。在摔进江里之前,穆仰天正站在木排上朗诵诗歌。他是因为朗诵诗歌才从木排上摔进江水里去的。卜天红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她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她遇到的人,不是往泥石流里冲,就是往江水里掉。她想把眼泪抹去,刚一松手,浪头打来,身子一晃,差点儿没落下水去。她不得不再度抓紧牛皮绳套,让泪水和浪花一起从脸蛋儿上自由滚落。
卜天红想错了。穆仰天没有完。穆仰天在江底手忙脚乱地扒拉了一阵,从湍急的江水里冒了出来,人站不稳,被水流冲得七倒八歪,手上却捏着一块石头。
卜天红老远看见了从江水中冒出脑袋的穆仰天,不流泪了,开始紧张。她担心穆仰天撞到礁石上,撞个血肉模糊,或者是顺水而下,耗尽力气,再被水流带到哪一个翠绿的深潭里,像屈原一样深深地叹息一声,万般不甘地沉下深潭。不管哪种结果,她都将是最后的目睹者,是看见了挥手告别的那种沟通,却被排除在沟通之外。
卜天红后来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奇怪。一个和自己亲近得越过了肌肤的人消失了,不在了,去寻找死亡了,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反而笑,甚至笑出了泪;而那个人出现了,朝生而来,她却紧张和担忧,仿佛他不该从死亡那儿出来,不该去了一个地方又放弃掉,让人对义无反顾生出失望之心。卜天红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正是从这个时候,她开始隐隐地担忧她和穆仰天的关系了。
驾排师傅长臂猿似的吼了两声,绕过十八滩,把木排靠在盐池附近一片开阔水域的岸边,跳进水里,也不商量,一勾手,强盗似的把卜天红捞上岸,往白得耀眼的沙滩上一丢,然后系牢木排,自己坐到一边,点了旱烟袋,美滋滋地抽起来。
十几分钟后,穆仰天水淋淋地也从那里上了岸,一上岸就瘫在石头上,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十辈子才能经历的事,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卜天红歪歪扭扭,踩着鹅卵石朝穆仰天跑过去。她在穆仰天身边跪下,手忙脚乱地从穆仰天身上往下扒湿衣服。这比平时的难度要大一些,但盐池的阳光很好,热气腾腾的温泉边,一大群吃饱了小鱼的翠鸟在啁啾嬉戏,穆仰天出奇的安静,乖乖地像个处子,卜天红有了这样的环境和配合,进展顺利,很快就把穆仰天剥光了。
穆仰天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卵石划撞的伤痕,新鲜地渗着殷红的血珠儿;人躺在卵石上,眼没睁,睡着了。卜天红心里想,她和穆仰天的交往,日子可谓不短了,却从来没有在穆仰天身上留下过这么深的记痕,只不过一条陌生的河流,只不过短短的十几分钟,穆仰天就改变成这样。这个念头,让卜天红有些难过。
太阳偏西的时候,穆仰天醒过来了,肌肉结实的他像一条清江鱼似的,冲一直跪在他身旁发呆的卜天红咧嘴一笑,翻身从滚烫的卵石上爬起来,穿好满是阳光芬芳的干衣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四处去找他的鞋。
晚餐是在鱼峡口吃的,很丰盛:腊猪蹄火锅、盐煎土豆片、辣椒、苦瓜煎鸡蛋、懒婆娘豆腐汤,饭是金银包谷饭。卜天红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豁出去了,也不管这一顿饭的代价会如何惨重,奋不顾身,吃得肚子撑得滚瓜儿圆,还吃。穆仰天不怎么吃,塞了一嘴红得令人心跳的辣椒,放了筷子,坐在那里,先给卜天红讲了一个关于盐池的故事,然后就发愣。
故事说的是盐池这个地方发生的事。传说四千年前,廪君率领他的部落离开武落钟离山的赤穴,泛槎夷水,溯水西上,寻找建立宏基伟业之地。船经盐池,被盐阳女神拦截住。盐阳女神既美丽又炽烈,一见到英俊勇敢的廪君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廪君也为盐阳女神的多情所迷,两人干柴烈火,同坠爱河。廪君与盐阳女神缠绵数日,有一日,突然想起西行的初衷,便召集部落人马,辞别盐阳女神,准备上路继续西行。盐阳女神不愿意廪君离去,愿意让出自己的政权,以盐池之富和自己的爱情挽留廪君。廪君不为爱情所惑,执意西行。盐阳女神使出手段,白天化做蛾子遮掩天日,令廪君无法辨别方向;夜里化做云雾,来廪君的住处投宿,与廪君如胶似漆,同床共枕。廪君无法摆脱盐阳女神的痴情,又放不下西行的念头,终于忍痛作出抉择。他送给盐阳女神一条丝巾,要她白天戴上丝巾来与自己相会。盐阳女神果然中计,戴上心爱的人儿送的定情物前往赴约。她临死也不曾知道,她脖颈上的丝巾让她在遮天蔽日的蛾子中暴露无遗,廪君正是借助这个,挽弓执箭,弓响箭出,射杀了她,然后率领部落踏上了西行之路,最后完成了建立巴国的宏伟大业。从此以后,盐池一带就有一种细颈绿翅的鸟儿在清江上飞来飞去,不断地叫着“哥哥回来”、“哥哥回来”,清江边上的人们都说,那就是盐阳女神变的。
卜天红泪流满面,把喝剩的懒婆娘豆腐汤,一勺勺舀了,添进穆仰天的碗里,再一勺勺地舀起来,倒回汤碗里去,抹一把泪,说:
“吃饭以前为什么不讲?吃饭以前讲了,我死也拒绝乱七八糟的人间俗物,纵是珍馐香醪放在面前也不动一筷子。”
穆仰天不说话,呆呆地,盯着手上看。卜天红见没有应对,看穆仰天,然后顺着穆仰天的目光往他手上看,就看到了穆仰天手中的那块黑黢黢的石头。卜天红想,难怪给穆仰天脱衣服的时候那么难,人躺在河滩上睡觉的样子那么怪,原来全因为这块石头。
“一块石头,老捏着它干什么?”
“等它变。”
“变什么?变一条鱼出来?”
“不是鱼,是玉。它会变成一块玉。”
卜天红差一点儿笑出来,但她看穆仰天的样子很严肃,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就不笑了。她想,对穆仰天不能太认真,认真了,考察下去,十有八九他就不是地球上的人了。
卜天红把目光从穆仰天身上移开,移到竹楼外,那里有一大丛高大的柿子树。卜天红突然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穆仰天,冒出了这么一句:
“一个好男人,就像一棵好果树,应该生很多很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