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鸣退心已定,不好先说出口,借了替穆仰天谋划的说法,劝穆仰天及时收手。赵鸣用一副凄凄然的口气说穆仰天,买廉贪黑,从良赶早,不至于连命都赌进去,只当早两年赚的那点儿钱,打了水漂而已,好歹让社会主义经济时代养活了两年,看过了英雄的成长和狗熊的跌倒,这是赚的。至于他自己,他可以提着“黄鹤楼”酒去集团给主任说说情,再让老婆去集团领导那里寻死觅活,看能不能让自己重新回到省建集团,去拿那几个省心省力的工资。赵鸣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假使老天有眼,真让他回了省建集团,集团里但凡有鼻子有眼的,他都心甘情愿叫爷,而且他发誓,从今往后,他一定做一个矢志不渝的好职员,就算八抬大轿抬他,他也绝对不会背叛集团了。
穆仰天偏不退。穆仰天像个绝望的杀手,背着杀手的名义,杀人没杀成,杀野牛没杀成,杀兔子没杀成,杀蟑螂也没杀成,连一只蚊子都没拍上,别人瞧不准他的手段,他自己也找不到出枪扣动扳机的感觉。找不到感觉,他也不退。他认定自己的一百七十八公分外加七十二公斤,那是上辈子欠了童云和女儿的,砍成块煨汤也好,剁成茸蒸羹也好,横竖这辈子要一点儿不剩全掏出来赔给她们母女俩。现在公司的账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连赌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更不要说赚了大把的钱回去打整那母女俩的幸福生活。事情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穆仰天反而把一个男儿的豪气赌出来了,偏要坚持下去,做一回掀天揭地的大事业。
“你拿什么坚持”赵鸣质问穆仰天,“楼下餐馆催账催了无数回了,物业要咱们交房租就差告去法院了,你兜里那几个子儿,够谁塞牙缝?”
“不就是手头没钱了吗?我生下来手里也没捏个金元宝。”穆仰天不急不躁,咬定了要做一条拼到最后的汉子,“只要气不倒,信心还在,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要干你一个人干,我不干了。”赵鸣劝不动穆仰天,急了,冲着穆仰天喊,“我有哮喘,一百米跑半分钟,做不成杀手!”
“你不干也行。”穆仰天冷冷地看可怜巴巴的朋友一眼,又说,“干不下去回家抱孩子去,薪水我会月月让人送全给你,用不着那么喊。”
“我喊怎么啦?”赵鸣还喊,“我喊我愿意,我不舒服,谁想杀我来杀好了!”
“有屁用。”穆仰天冷笑一声,说,“就你这个窝囊废的样子,杀你都嫌血少了,委屈刀子。”
赵鸣痛苦万分地想,自己这都是为了什么,好好的安宁日子不过,让全国人民的热情给哄骗了,急赤白脸地要往水里跳,那水看着是水,其实是个淹死人不负责的泥凼子,现在落到这个地步,杀都没有人杀了,都赚脏刀子了,钱他妈这狗东西的,害人不浅哪!
赵鸣那天流泪了,一个大男人,泪水流了一脸一脖子,顺着肋骨往下流淌,流到肚脐上,在那儿蓄了一窝。赵鸣哭过后,也不喊了,眼睛也直了,抽了脊髓似的,半天没动静,窝在满是灰尘的写字间里,天黑尽了也不出来。
事情并没有像赵鸣说的那样,前途是个凼子,下去的都是泥中尸首。穆仰天也不光是豁出去了,拿着杀手的名义到处拍蚊子。穆仰天毕竟有文化、有谋略、头脑灵活、肯吃苦,属于过江之鲫中得了机会的那一尾,说是横竖一点儿不剩全都掏出来,说是赌,其实并不穷凶极恶地提了刀抢银行,困境到了什么时候,茫然到了什么时候,也没有乱了方寸,做到最后,到底让他给做出起色来。
穆仰天咬死了要打通当年的顶头上司、省建集团项目部老主任的关节。每天打个电话请示汇报,隔三差五请主任去“国宾”洗桑拿。这回是他陪主任去,主任换好卫生衣进去,他衣冠楚楚在外面等着,看杂志打瞌睡,等主任红光满面出来,他去签单,而且是连给小姐的小费都一块儿签了,签完再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表扬主任,说主任真的是又去掉一层皮,比进去时年轻了好几岁,说再这么下去,非出问题不可——想想吧,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主任领导国营集团的要害部门,水平的事儿放在一边不说,只说朝气蓬勃那股劲儿,是个人都会妒忌,那还不闹出政变的事情来呀?主任要是因此得罪下人,再让人给政变掉了,他穆仰天如何向全省人民交代?主任就笑,说仰天哪,你狗日的,出来混了几年,觉悟的话就不说了,一张嘴,比那小品演员还肉麻,你让人恨不得哟恨不得。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着公司快要经营不下去的时候,穆仰天终于拿下了主任这个关口,借了他暗下里的点拨,以项目发包的形式,从省建集团手中揽到了武昌区一爿城区改造工程,再凭着一纸市区两级政府的红头文件和省建集团的一级资质证明,从银行里贷出了一千二百万。
穆仰天手中有了工程,也有了资金,腰也直了,眼也亮了,一夜之间人冲高了两寸,手段上也狠毒了许多——上面接了包,下面转手就把包发了出去,工程费用强打恶要,让工程队垫付了,自己实际上做着不贴本的工程监理,从银行里贷出的那笔款,一分也没往工程里投,全拿去买下后湖乡在花桥的一块地皮。
一年半后,武昌老城区的改造工程竣工。因为工程监理得紧,省市两级都评了样板工程,至于收益,穆仰天和省建集团及承建商是狼、羊和牧羊犬的三方关系,省建集团抠得紧,穆仰天也有算计,能赖的赖一部分,能瞒的瞒一部分,能拖欠的再拖欠一部分,先和省建集团结了账,再和承建商结了账,剩下的支付了银行本息,仍然落下了几十万。
花桥的那块地皮,穆仰天紧紧地捏在手上,囤积居奇,苦苦经营,用心打点了两年。那两年他没空闲着,挣到手的那几十万也没空闲着,他和钱,一起陪着职能部门的有关官员们熬,终于让他熬下了规划许可证、土地使用证、建设许可证、施工许可证和预售证。文件一拿到手,穆仰天立刻请了北京的一家营销公司做代理,策划卖点、设计广告、制造新闻、炒卖楼花,不到半年工夫,房子还没封顶,楼盘就全部售罄。等房子盖好了,工程款结清了,政府费用交了,一切团了头,公司的账上还留下七八百万——穆仰天不光起死回生,手中还实实在在地握有了炸开阿里巴巴藏宝洞的一枚炸弹。
赵鸣完全被穆仰天的执著征服了。赵鸣也被穆仰天在两年多时间里越来越阴毒的狠气吓住了,有些不认识穆仰天了。赵鸣拿到自己那份厚厚的佣金的时候,怎么也不肯相信事情是真的,怎么也不能想象,自己一个小小的绘图员,追着女孩子看美腿行,抠出奖金瞒着老婆积攒小金库行,不过是把自己往不想活的泥凼里推了一把,不过是在泥凼子里绝望地扑腾了两年,怎么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一把握住了几十万,那是在单位里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哪!赵鸣不肯相信这是真实的,非要穆仰天抽自己一个耳光,验证一下事情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穆仰天没心思和赵鸣玩范进中举的游戏,人坐在写字台后面,点了一支烟,目光直直地盯着台历看,连赵鸣说了什么都没听明白。赵鸣拿穆仰天当神明,见穆仰天在那儿想着心思,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退出总经理办公室,跑去找自己的女助手,硬逼着女助手给自己一下。
女助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敢轻易下手。赵鸣就威胁女助手,说不抽也行,那就算递交了辞职报告,明天不用上班来了。女助手不愿丢了工作,万般无奈,先哄了公司其他职员离开写字间,把门关严了,看清楚赵鸣等在那里,急切得很,不是诈,再想想平日赵鸣对自己的种种恶劣行为,比如借着是自己的上司,没人的时候摸一下掐一下的,让他讨了不少便宜,这时正好还上,于是怒从胆中起,抡圆了玉臂,结结实实给了赵鸣一下。
赵鸣让那一下抽得在办公室里转了半个圈儿,踉跄着站定了,摸了摸火辣辣的脸,摸出四个手指印,这才相信自己是活在现实里,不是梦。赵鸣的眼眶湿润了,也不看心有余悸的女助手,吸了一下鼻子,低着头,出了办公室,吱呀一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几年下来,穆仰天在生意场上中过彩,塌过台,历经波折,风风雨雨,说到经历,苦难自知,可到底有了成长,在武汉市最早的一批私营房地产商中,渐成气候。
穆仰天下海的目的很强,和振兴中华大业无关,和响应政府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号召无关,是为了妻子童云和女儿穆童过上好日子,是为了不再“女儿用一半,妻子用四分之一”,所以他不像别的生意人,有一分钱从银行里套两分,红眼白牙投进下一个项目里,再拿了真真假假的新项目理由,去银行套第二轮的那四分钱,把储户的钱以及国有资产套成不可逆转的呆账,把自己套成国家杀不得银行又不敢得罪的烂账大爷。穆仰天赚了钱,先在银行里存下一笔,再告别了省建集团职工宿舍的筒子楼,在汉口闹市区最好的楼盘里换了房,房子到了手,里里外外装饰一新,添置了可能添置的一切新潮家具,和那些让普通市民侧目的雅皮士、海归一族一起,做了“凌云”小区二百八十平方米复式楼的业主。然后,穆仰天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和童云谈了一次话,他要童云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他养着她、供着她,让她过幸福美满的如意生活。
童云对穆仰天能大把地往家里赚钱这件事十分惊讶。与其说是惊讶,莫如说她是对穆仰天的改变惊讶。当年那个一天往幼儿园里跑七次的穆仰天她是熟悉的;隔了“康师傅”盒面笑嘻嘻吹蜡烛和硬缠着她一块儿去床上舞蹈的穆仰天她也是熟悉的;每天西装革履早出晚归大把往家里赚钱的穆仰天,她反而有些生疏,半夜里醒来,人坐在黑暗中直着眼睛发呆的穆仰天,她就更加陌生了。
在童云童话般的想象中,穆仰天是英雄,这是肯定的,要不她也不会在他说过要带她去远方之后,就一身加一脸梅子雨雾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了。但童云心目中的英雄穆仰天,是零陵山上的石头燕子,遇到风雨时凌空飞翔,风雨住了反而会复变为石头,风梳其髻,雨水洗头。这样的穆仰天,犹如关不住的孩子,犹如穿上闪亮铠甲的阿喀琉斯,是迟早要战死在特洛伊城外的,而不是日日变得生硬和神秘起来的挣钱机器。
童云其实在等待着穆仰天战死之期的到来。她在等待她的英雄倒在战场上的那一刻。风从虎,云从龙,她就是他的风和云,她嫁给他就是为了等待他和追随他。他离开了,她就等待;他倒下了,她就冲进血流成河的战场,把他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再用他手中的青铜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胸膛,这样,他们就永恒地在一起了,没有谁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有关等待的话,童云没有说给穆仰天听。这是一个秘密,独属于她自己。女人就是这样,一生中一定要有一个或者几个秘密,是永远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的,就连最亲爱的人也不告诉的,要不怎么叫做等待呢?
童云没有想到,她的英雄跃马疆场,也败过阵,也中过箭,偏偏就是不阵亡。他手里就像有着一支魔杖。他把魔杖一指,说我挣钱去了,他就挣钱去了;他把魔杖一指,说远方出现,远方就出现了:他把魔杖一指,说我们换个地方住,他们就成了“凌云”高级社区里的业主。接下来的日子真的像是童话一样,穆仰天说我们去俄罗斯逛逛,他们一家三口就参加“青旅”组织的旅游团去了一趟俄罗斯,在莫斯科广场漫步,一边乐呵呵地啃热烘烘的红肠,一边喂肥胖的鸽子吃玉米。总之,穆仰天威风凛凛,像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同时还是个英俊和充满力量的魔术师,这让童云越来越迷恋他。
也就是说,童云等待了,但是没有结果:她的秘密始终是秘密,轮不着她去实现;她还得等待下去,而且照这个样子,她的等待也许永远都没有结果,她的秘密也许永远都是秘密。
童云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等待中,越来越迷恋穆仰天,对穆仰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能嫁给穆仰天无比骄傲。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对,说什么她都听他的,拿他当她的上帝。但穆仰天要她回家来,由他养着,她就不干了。童云说自己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喜欢幼儿教师这份职业,同时也喜欢自己养活自己的那份感觉。童云反抗穆仰天的决定说,你可以拿魔杖往别处指,别用魔杖指我,你指我也行,你指我说我们吹蜡烛,我们就吹蜡烛,你指我说我们跳舞,我们就跳舞,你就是别指我说回家,我不会回家。
“我不回家。”她笑眯眯地对穆仰天说。
“我下班以后回家,哪儿也不去,要去就带你一块儿去。”她笑眯眯地对穆仰天说。
“还有女儿。”她笑眯眯地对穆仰天说。
童云说这番话时很认真,句式上是陈述句,口气却分明是信誓旦旦,要是手再背在身后,要是再扭一扭好看的腰肢,就是一个优秀得让恺撒大帝都没有脾气的大班孩子了。
穆仰天没能说服童云,可他并不放弃。接下来的几天,穆仰天死缠烂打,和童云谈过几次关于她回家这件事。为了加强谈话的分量,穆仰天使出了各种手段,觍着脸哄,绷着脸决定,冷着脸生气,辅之以大幅度强有力的手势。门是关着的,穆童被放出去和小朋友们做游戏,音乐什么的关掉,凡是有可能消解谈话严肃性的东西一律不允许出现——总之,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上了。
可是,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