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职工家庭不止我们一家,失去优势的家庭也不止我们一家,别人怎么过,咱们也怎么过。物价涨成什么样,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千六百还冒头,不能说少,养一个女儿,奶粉不会少她的,苹果不会少她的,电子琴今后也会买,怎么也不会养出一个一脸黑面儿的乞丐来。”说罢又补充,“有我这个优秀教师的小妈妈,就算养出一个乞丐,也是一个在苹果树叶的飘零中画蒙娜丽莎和倚着圣诞树拉巴赫的乞丐。”
穆仰天陷在家庭经济的忧患里,心事重重,幽默不再,也不觉得童云的话幽默,反而为童云的浪漫和不知进取吃惊。穆仰天认为,他和童云大本加师专,高低也算是两个知识分子,用乞丐的标准来衡量女儿日后的人生角色,就算女儿是个能画上帝能拉天籁的乞丐,就算女儿坐在月桂树下画和拉,这个觉悟也太低,让他打不起精神。
童云不同意穆仰天的看法,认为他夸大其词了自己、她和女儿的普通生命。他在想当然地虚拟他们的未来命运。他就是不想想,他们年轻或者刚刚出生、健康并且快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已经是福分了;他们其实是平常极了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平常人一样,比如通常园子里的南瓜花,由着风和日丽或者风霜雨雪地长,不必硬要盖一间温棚,也用不着刻意装饰和堆砌的。童云当然不沮丧。童云据理力争说:
“我们的经济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低也低不过下岗工人。而且,我早就筹备女儿的未来了。我已经想好了,从现在开始存钱,每月存六百,余下的钱,一半女儿花,一半我俩花,足够了。要这样,一月存六百,一年就是七千二,到孩子上高中时,也有十万元了,那是多大一笔钱?女儿什么不能干?”
“那叫足够?”穆仰天对童云不思进取的态度极不满意,批评童云说,“那叫艰苦奋斗、缩衣节食。结婚以前这么说,是你体谅我,放低门槛,准许入世;现在这么说,就是可怜我了。小觑我了,拽我的后腿了,让我无地自容了,等于扇我耳光,朝我脸上啐唾沫。再说,我不能接受女儿花一半、你花四分之一,让你和女儿天上地下,过两种生活的事实。我要把你们供在头顶上,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穆仰天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往上比,也不往下比,我往远了比,比出一个理想境界来。”
童云喜欢听穆仰天吹大牛,吹出一个又一个世外桃源的童话世界。这样的穆仰天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世事艰难,初生牛犊一个,很像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既幼稚又可爱。童云并不相信穆仰天吹嘘过后就能怎么样,他就能守住或者攻陷特洛伊城,让阿尔卑斯山上的诸神在一阵忙乱之后退却或者复来,却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应该怎么做。童云妩媚地贴了上来,喜欢极了地环了穆仰天的一只胳膊,把脸蛋儿凑近穆仰天,假装近视眼,眯缝了眼睛鼓励着问英雄穆仰天:
“远近怎么比?”
穆仰天吹牛可以,一落到实处就犯怯了,其实怎么比远近,远近到底是什么,他也没有认真想过,童云那么一问,他一时被堵在那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努力地想了想,反问童云:
“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远方?”
“怎么不记得,”一提这个,童云的敏感区域就被兀自吹来的风儿抚动了,人就软了,眼睛反而霍然一亮,近视装不成了,挺直了小蛮腰,粲然一笑,用力点头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记得就好。记得你就听我的。”穆仰天把童云搂住了,搂稳了,搂紧了,认真地对她说,“不要再给我说一脸黑面儿的乞丐的话,不要再给我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话,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你就跟着我,你跟着我去远方。你还听好了,要是别人怎么样我们也怎么样,要是没有一点儿壮志,那个远方,它还有什么意思?”
穆仰天下了决心,并且很快开始付诸实施他的家庭振兴计划。不管童云怎么心疼他,怎么劝阻他,他毅然向省建集团递交了辞职书,办了辞职关系,一头扎下海,开始了他挣钱的经历。
下了海的穆仰天先和两个朋友合伙,凑份子拿了经营执照,办了一家贸易公司,一个皮包里装了公司所有的文件印章,连同不断变换公司地址的名片,钻天打洞,跑东颠西,坑蒙拐骗,倒卖钢材汽车水泥塑料布,做空手道。
先做起来的时候,谁也没有经验,不知道生意怎么做,有些不适应。本来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手中不要说钢材汽车水泥塑料布,连根钉子头儿纱布头儿都没有,有的只是满脑子的幻想。凭着这些三毛不值两毛的幻想,再贴了鞋底和公共汽车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脸皮子一层一层往下剥,剥得像一只寒号鸟。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穆仰天每天这么忙碌着,人累得没了形象,业务却没有半点儿进展,深更半夜回到家,心情坏透了,皮包往鞋架子上一丢,人坐在那里发呆。有时候受了人刺激,想不通,冲进卫生间里照镜子,还对着镜子狠抽自己的脸,抽得啪啪直响。
童云在外面听了动静,心疼得要命,冲进卫生间,一把抱住穆仰天,拽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眼泪汪汪地说:
“你这又何必,干不下去就回来。我不要你撑面子,不要你去挣什么该死的钱!”
穆仰天认定自己做丈夫和父亲的人,怀里娇妻,膝前爱女,两个都是他的心肝宝贝,是他命里要守住的亲人,是他愿意把自己零剐了碎卖了也要为她们搏一分幸福回来的人儿,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们跟着自己过没油少盐的困顿日子,不管童云怎么劝他,他坚决不回头。
穆仰天咬死了自己,苦撑着,只当自己属牛的、狗性子、犀牛皮、骆驼命、骡子脾气、啄木鸟性格,外加嗅了腥味的猫儿耐性,栉风沐雨、吃草挤奶、长途重负、迎风啼血,赌定了看人家的脸色行事,认准这世上所有人连同大字不识一个的门童都是主子,都能拿他当听用,再多的委屈也忍着,狠了心朝着赚钱的道路上走,那样一分一分地苦吃扒做,慢慢地就上了路,零敲碎打的,到底让他赚了一些散碎银子。
生意渐渐上路后,公司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打拼天下时大家精诚团结苦吃扒做的风气逐渐被争权夺利占山为王的宗派手段取代,朋友间也渐露间隙。穆仰天见好就收,适时扬镳,果断和合作者清盘分手,拿着自己的那一份股金和红利,从那家公司中引身而退,由此避开了以后的内讧,也保住了朋友间的友谊。
离开原公司后,穆仰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连着一个月没有出门,整天陪童云聊天、帮她买菜做饭、给穆童洗尿片,闲下来,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清理考虑多时的思路。
童云开心得很。穆仰天下海赚钱她拦不住,但她的本意是不想他去吃那些苦头,不想他为打拼生活而弄得伤痕累累。现在穆仰天回来了,人囫囵个儿的完整无缺,什么也没少,还真的赚了一些钱回来。她没问赚了多少,穆仰天有一次给她看了银行存折,那是十好几万,对童云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已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数字了。童云更开心的是穆仰天能整天待在她身边,她做饭时他帮着拈菜,她奶孩子时他帮她递手巾,他就是什么也不干,在床上傻傻地躺着看天花板,她也会满足得像得到了天堂日子的夏娃,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看看他,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事情再去看看他,她看她的亚当,她在床边跪下来,拽住他的头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对他说:你在我身边,多好呀!
穆仰天并没有在家待多长时间。一个月之后,他再次告别童云,驾船出海。这一次,穆仰天挽草结庐,自己起草报告,重新注册,办了一家自己说话算话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再把老同事兼铁杆朋友赵鸣拖出来给自己当助手,用省建集团的老关系,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穆仰天要做房地产,赵鸣一开始并不看好。赵鸣认定穆仰天是炒空头文件炒了两个钱,炒出了不切实际的野心,太不现实,因此,在是否辞职跟着穆仰天干的问题上,赵鸣有点儿犹豫。
上世纪80年代末,内地的房地产市场咿呀蹒跚,尚在摇篮期,私营业苦于国家若干政策没有放开,皇家园子门前摘不着枣儿,涉足此间的经营者少而又少,其间不多的资金,也是有着相当背景的,是拿着国家的项目资金和银行里储户的银子赌一手。穆仰天却从渐急的市场经济翻牌声中嗅到了风雨,并且认准这个就是日后自己的方向,铁了心往上上。
“投资的事情,你不管。项目的事情,你也不管。你只管是不是跟着我干,或者不干。”穆仰天不和赵鸣讨论项目方向问题,干脆地对赵鸣说,“你要干,咱们朋友一场,丑话说在前面。第一,公司我是老板,我说了算,出了公司咱们是朋友,但凡和公司沾点儿边的,你都给我捡着,别拿什么朋友的话来堵我,堵我也没用。第二,公司算你的一份股,百分之二十——是干股,但说好,这股份只有在公司清盘的时候才能分割,才能装进你兜里,所以,按照约定,你不是股东。”
赵鸣过去一直和穆仰天朋友相待,一支烟横腰一掰,两人一人半支,言语上随便惯了,从来没有听过穆仰天这样说话,一时抹不过面子来,有点儿不习惯。但不习惯又怎么样?赵鸣在省建集团干的是绘图员的工作,除了荒月时找人借两个钱,同事家有菜农亲戚要盖房子了替人家画两张施工图外,别的生意一向没有做过。如今全民皆商,全民下海,他守着自己和老婆那两个干工资,心里不是不痒,早就嚷嚷着要挽了裤腿儿下海去摸两条鱼了。现在老朋友穆仰天驾了船出海,邀他入伙,不光省了他的造船钱,还给了他桨,给了他网,相当于拉兄弟一把,拽着他往致富的康庄大道上走,何乐不为?要说当老板,赵鸣从小到大,连班组长都没干过,活到近三十了,能管的,只有自己可怜巴巴的那点儿小金库,还有拖着鼻涕的儿子,小金库得对老婆藏着掖着,儿子也得哄高兴了,哄不高兴小东西就去他妈那里告刁状,告得两口子攀墙上房掐内仗。就他这种人,根本没有任何管理能力和经验,要他当老板他也当不了。
赵鸣这么想过,回家和老婆商量。当年锦屏射雀的工会女孩子如今已经是工会大嫂了,正为别人脖子上多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而自怜自叹,听赵鸣一说,眼珠子一亮,一拍巴掌说,眼见着社会上全民齐动员,是人都成了强盗,是人都憋着一股打劫的劲儿,正愁入党没有介绍人呢,人家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当人家找我干什么?”赵鸣摆谱道,“人家让我给他当提提做马仔。我凭什么干这个?”
“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你能干什么?”工会女职工摆开阵势教导赵鸣,“不是我糟蹋你,就算穆仰天说,赵鸣你给咱们当老板吧,你能当?你就敢傻乎乎地去伸这个头?既然伸不了头,又不是老板,当然就得听人家老板吆喝。要说,人家穆仰天多不错呀,人家穆仰天多像个男人呀,话说得虽然不中听,却很实在。咱们正找不着组织,人家扛了大旗来寻咱们,咱们一分钱投资也没有,人还没进去,人家就大手一撇,给了咱们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样的老板,捡不捡着,都是朋友,而且是打火求柴的真朋友。再说了,穆仰天这次下海,他不是新手,但毕竟是新办的公司,你去了,是帮着打天下,混着混着就混成元老了,就算百分之二十干股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上,怎么也比在单位拿工资强,这种好事,你要不干,你就傻到底了,你也别给我回家来,你抱一床被子到大街上去睡吧。”
赵鸣让老婆这么一顿教训,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不再说什么,到单位把辞职报告写了,往主任手上一递,当天就赶到公司张罗起布置写字间的活儿了。
最先的生意不好做。公司小,头脸单薄,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在房地产市场上混,等于是驾了小舢板去太平洋里捕鲸。公司开办一年多,项目谈了不少,生意一笔没做成。公司要发展,摊子得铺出模样来,车要供、写字楼要供、雇员要供,吃喝玩乐打发关系户,逢年过节还得封了红包往外送,开支一样不能少,一年下来,穆仰天先前赚的那点儿散碎银子全都折腾进去了不说,还从童云那里借出了两万积蓄。到最困难的时候,穆仰天账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还欠着写字楼半年的楼资,欠着楼下“麦香居”几万块吃喝费,因为买不起油,车泊死在车库里,员工也炒走一多半,公司看着是秋后的竹叶菜,剩了干干的藤子在那儿,吃不上,用不上,只等着冬天第一场雪来,是岌岌可危了。
公司最困难的时候,穆仰天心里急得起火,嘴上直起泡。有了先前抽耳光的经验,回家还不能给童云说。每天晚上回家,进门之前,先在门外站定了,从公文包里摸出纸巾,抽出一张,先擦拭掉嘴角干皲的皮,再仔细擦拭过皮鞋,纸巾藏了,直了身子,整理好领带,深深地呼吸几下,把脸换了,酝酿出兴高采烈精神勃勃的样子,然后挺了胸推门进家。进了家后,搂过童云来狠啄几口,说几句大路朝天曙光就在前头的豪言壮语,说得中气十足,骗童云以为他长袖善舞,韬略通天,在外面打拼得春华秋实,赚钱就跟探囊取物般容易。待骗过童云,再抱了穆童坐飞机,从卧室飞到厨房,从厨房飞到卫生间,飞得穆童哇哇乱叫,飞得童云担心吓住了女儿,笑嘻嘻过来从穆仰天手中夺下女儿,母女俩见了狮子的羚羊似的躲到卧室里去自己吓自己,穆仰天这才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个人踱进卫生间,闩了门,解了腰带,坐到马桶上,换了恶狠狠的脸回来,咬牙切齿地解决大便干燥的问题。
其实不光穆仰天这样,那几年,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没有几个不这样。穷,穷急了眼,穷得不得不放弃矜持。那些年,人们纷纷揭竿而起,世人嘈嘈,世人惶惶,不顾一切跳进池子里捞钱的人如过江之鲫。穆仰天的公司既无政府背景又无大投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只蛆子,别说倾巢之下,就是稍大一点的动物不经意踏上一脚,挤也挤出肚肠了。
赵鸣跟着穆仰天搏了一场,搏得黑汗白水。赵鸣是听了老婆的吩咐,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强盗的,可没想到强盗也分三六九等,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混出个朝廷招安和占山为王的风光来。眼见得种瓜的贡献和得瓜的利益悬绝如天壤之隔,再往下,不要说赚钱,只怕这样做下去,红道里混不出路子来,黑道里怕混出了麻烦,落得流浪街头算是幸运,弄不好做了人家案头的鱼虾,让干湿活儿的杀手挑去脚脖子上的筋,再用滑膛枪在肚子上穿一个孔,比被迫娶工会女职员为妻更惨。赵鸣便一个劲儿地埋怨老婆怂恿自己,后悔自己当初脑瓜发热,放了现成的铁饭碗不端,硬要眼馋那虚拟中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辞了职出来当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