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大地走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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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昂首向雪

雪降大地是我们习惯了的自然现象。冬天,或者寒冷的其他季节里,雪飘飘洒洒落下来,落在大地上,在太阳升起来之后慢慢融化掉,化作水,去了溪涧,去了河流,去了海洋。雪落无声,在阳光到来时它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这也是我们习惯了的自然现象。

松为什么要遥远地自暖国来,自平原上或是山坳中来?它站在山顶上,是为了迎接自天而降的雪么?松孤零零的,离群索居,没有任何伙伴,它根植山顶,是为了独自迎接雪么?

松植山头,雪附松上。

我们常常会有逃离人群的欲望,要一个人静守。我们常常会有放弃暖国的欲望,要去寒冷之地、寂静之地,独处。人世间热热闹闹,人群中熙熙攘攘,丰饶之地的生活提供了足够的养料,让我们枝叶肥硕,根须发达,生长得庸懒而满足。雨来过,风也来过,雨和风的沁润让我们茂盛,使我们果实累累,因此俯首向下;蜂来过,蝶也来过,蜂和蝶的嬉戏让我们活跃,使我们左顾右盼,因此自命不凡。而当一切离去之后果熟果落之后,蜂去蝶去之后,我们便心灰意懒,痛恨了热的国度和闹的国度,寻思着去寒冷之地。

生命的季节总是有变化的,譬如发芽抽枝,根蔓叶落,鸟啄虫咬,霜侵火燎。热烈消失后,喧闹离去后,困惑会接踵而至——我们的枝桠并没有触摸到合拍之音,叶片并没有接捧住心仪之雨,根茎并没有蔓生至泥土深处,种子并没有洒落去期望之地,我们就在这样的俯首向下和左顾右盼中退化了昂首向上的本质,成为鸟类和松鼠的香巢。

雪也是一次逃避。雪孕育于大地,却生成自天空,它变化水的形态为雪,是为了拒绝无形而逃避,它变化雪的形态为水,是为了拒绝践踏而逃避。雪圣洁而孤傲,在逃避的轮回中一无所获,在回到大地上的时候,不会像雨和雹子那么张狂快乐。雪落无声,是不愿在回到大地时遇见任何旧人。

雪不会想到松会来迎接它。雪和松前世没有约定,在注定的坠落时甚至不会有惊喜。雪在凝聚枝头后会渐渐地明白过来,它没有落在大地上,被松高高举在空中,那是何等的快乐。雪仍然会化成水,去溪涧,去河流,去海洋,雪在那里仍然会升上天空,再次变化为雪。有了一次空中归宿的经历和约定,雪再落下来的时候便不会担心了,不会陌生了,它落下来的姿势将比前一次从容许多。

抵近天空就能抵近雪,譬如退化了肺长出腮来做鱼,譬如退化了手臂长出翅膀来做鸟。在寒地的高处独自矗立并且迎接雪,需要松的骨,松的精神,松的骄傲,需要比山站得更高。

等待雪并且把它托举住,我们没有依赖,只有耐心的眺望和坚守。夜会寒冷,但我们的枝叶会自强;岁月会漫长,但我们的枝干会笔直——那是松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