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肯定不是从这里驶出森林,驶入大海的。
一泓浅水容不下最简陋的船,容不下船在造船匠的吆喝声中剥皮剔筋、削肉接骨、一寸寸痛苦地长大、在桐油的芬芳中亮出古色古香的身体、在伏特加酒瓶的粉碎中永不回头,滑入海洋。
船要在接近海洋的地方、在熏风如酒醉竖得起桅杆的地方、在一目了然知晓航程的开阔地建造。在那里建造好的船早已经吸足了海洋的精气,耳闻目睹了海洋的美丽,甚至等不及最后一枚木钉楔入,等不及兴高采烈的水手们把桅帆扬起来,它自己就会挣断缆绳,滑进大海。
船不是建造在这里的,不是建在阿法纳西大松林里。这里只是船的老家,是船的出生地。船在这里以种子的方式孕育,萌芽于雨、阳光和四季变幻的风,灵动于象鸣虎啸、百鸟婉转,然后长成船。船的建造要经历久远的时间和漫长的路途,它以神灵的名义生长,以森林的名义出发,在幻想中剔骨去皮,然后成为船。
而我需要的其实并不多,一根顶着鹅黄的树枝就能让我联想到船的魁梧身躯,一滴稍纵即逝的水珠就可以供我想象船驶去海洋深处的样子,一只出没于浪花间的海鸥掠过的身影就能让我学会做一名勇敢无畏的水手。我是一粒种子,我一直在试图生长成一株树,再成就为一艘船,好去更远的地方。
船在风暴雷雨时已经经历过海洋了,那是在森林的萌芽期,是我不知道的,所以溪边才有卵石,林间才有阳光。船在最初经历海洋时是无声的,海洋无声,船也无声,我不知道,我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用文字的方式记载下来的一切,其实在种子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了。
船从森林中走出,但它从来没有离开它。所有的船都带着森林的气息,它们从森林来,经过亿万年之后,再以雨水的方式回到森林。
而且,浪花不是船溅起的,海涛也不能颠覆船。
而且,船在沉入海底之后不会静止,它会继续航行。
我的惊喜缘自于海洋和森林的距离。它们相距那么遥远,遥远得令人不能相信,却终究会走到一起。
我现在相信了森林缘自于海洋的说法,相信海涛是呼唤,林涛也是呼唤;相信森林是渴望着海洋的,即使不能整个儿投进海洋的怀抱,一棵棵伐倒了造成船,也要驶向海洋。
我是森林之子,是海执著的恋人。
我是海洋浪花,是我自己的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