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河面有涟漪声传来,灌木丛更是阵阵喧哗。有一阵,河边显得十分热闹,好像有很多生命在河边集中了似的。
即使有风,我们都不想回去。这一点,倒是没有和她商量过,可不用问也知道。
“我有点儿冷。可以靠着你吗?”她说,下意识地护住裸露的双肩。
“当然。”我说。
她从她的石头上起来,摸索着过来。我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把手伸给她。她上到我的石头上来,双膝一折,挨着我坐下,信赖地靠着我的肩头,把我当成一堵遮风墙。透过纯棉衬衫,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对方宁静的呼吸。
我突然有一种念头,其实所谓认识,不必用眼睛,前史呀经历呀什么的,也大可不必去知道。要用这样的观点来作指导,看人也好,看世界也好,并非一定要用眼睛,就算盲人,用起心来,也是可以看穿世界的。
“我上山,本来还想做那种事情。”她突然说。
“什么?”
“自杀呀。”
“什么意思?”我吓了一跳,“我可做不了你妈妈。”
“你放心,现在不想了。就算没有妈妈在身边也不会了。”她说。不是安慰我,是说出她的决定。“我这个人,有时候爱钻牛角尖,过了就好了。”她这么说,好像她这个人是属于自己包扎自己伤口的那种人,不用别人操心,一切自己应付。
“出了什么事?”我问。
“你不会把我也当成你的妹妹吧?”她笑了,笑一会儿止住,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我说过了,这种心态不好,什么好事也没让我得到。”停了一会儿,把下颏抵在我的肩胛骨上让过一阵风,“其实也没什么,好朋友反目为仇,恋人成了敌人,不过就是这样。”
看来事情够复杂的,至少比把96分看成76分要复杂得多。报警的事情虽说是玩笑话,我仍然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不过,并没有等多久,她自己说了。
“我有一个男朋友,好了几年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就追我。他人很好,长得很英俊,看书的时候十分安静,喜欢扎着宝石蓝发带踢球,虽说服过一段时间药丸,但那是在他乐队当键盘手时候的事情,后来戒掉了。皮埃罗你知道吧?他长得跟皮埃罗差不多。当然,他不是金发,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
我在想象那个长得像阳光孩子的年轻人,他在绿茵场上金发飞扬,像只受了惊的羚羊,不断地跳跃着,越过向他扑来的拦截者,拼命地带着球向前奔跑,那该是一幅怎样迷人的画面呀。
“我还有一个女朋友,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小时候我们老在一起玩,发誓一辈子做姐妹,我男朋友也认识她。我和男朋友都要结婚了,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男朋友不再理我,转过头去追我那个女朋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他说他现在不再爱爱情了,他要爱事业。问女朋友,女朋友说,是我自己弄丢了他。我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他说过他是为我而生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寻找我。事情闹了两个月,结果,他还是离开了我,把我抛弃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抛弃。”
“有什么,就是抛弃嘛。”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长得不错吗,人又这么善良。”
“看来,你倒不是社会性的人。”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我说长得不错的意思,“你不知道,现在心眼儿好脸蛋儿好不管用,要是没有背景,只配做人玩偶。有一个做官员的父亲,或者是富翁父亲做后台,情况就不一样了——好发展嘛。”
“你是说,你女朋友有个做后台的父亲?”
“过去没有。后来她父亲在股票上赚了钱,办了不少实业,成了省政协委员。”
“原来这样。我看,这种势利眼的男朋友,不要也罢。”
“他一点儿也不势利。”她的肩头离开了我的臂膀,她生气了。
“这还不叫势利?你猪脑子,有毛病呀?”我也生气了。
“你才猪脑子。”她在黑暗中瞪我。
“我猪脑子我能说势利的话?”我把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要大。
“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再说话时仍然犟犟地,不肯回到现实中来,“他真的很好。我是那么的爱他,把什么都给他了。我想,他就是我的未来。如果有来生,来生也是他。我怎么可能把他弄丢呢?”
她哭了。先是默默地啜泣,后来就哭出声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连河水的流动声也被压住了。头顶的流萤吃了一惊,飞开了。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等她哭到要抽搐过去,我侧过肩膀,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动物,缩在我的胸前,放声地尽情哭着,不断往我怀里的深处钻,好像在那里可以找到她那个金发飘逸的大孩子。她的脸全被泪水浸湿了,泪水很快洇透了我的衣裳。
这么哭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从我怀里抽身出去。我空着手,没有纸巾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撩起裙子边来揩拭脸。
“你不会笑话我吧?”她还在抽搭,已经在考虑面子问题了,可见她才是个大孩子。
“怎么会呢,要笑话,我不是先让你笑话过了吗?”
“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了。”
“谁说的,我可没失恋。让我失恋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我说,“不冷了?”
“哭过了,好像倒不冷了。”
那倒是,哭泣是幸福的,至少能提供必要的热能。我抬头往天上看,月亮还没有出来。或者这是一种福祉呢?我们伸出手去的时候,总会碰到带刺的东西。生命很短暂,连痛苦都不会延续多久。那么,什么东西是漫长的呢?
“如果我要你帮我一个忙,”我决定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冒一次险,“你会帮我吗?”
“会。”她想也没想,干脆地说,说过又笑,“不过,干坏事可不行。”
“什么是坏事?”我问。
“这么说,倒是。”她又撩起裙角来揩拭了一下脸,托起腮来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一定标准吧。但是,究竟是什么忙呢?”
“没想好,不过随便问问。”
“不对吧,肯定想过什么。是什么呢?”
“真的没想,只是随便说。”
“我不相信,你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她抱住我的胳膊,撒娇地摇晃着,“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月亮不在,只能对萤火虫发誓——真的没想。想好了再告诉你,行了吧?”不管怎么样,还是为根本不了解甚至说不上认识的人的干脆承诺而感动。
“那么,你呢?”她歪了脑袋看我,黑暗中看不清,只是习惯动作。
“我什么?”
“我要你帮忙,你会帮我吗?”
“那还用说。”我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就算是坏事,只要在底线内,比如把你男朋友揍一顿,也许一咬牙,也能干。”
“不许你动他。”她紧张了。
“当然,得事先经过你的同意。”我说。
“你承认过你这个人野蛮,要再控制不好怎么办?”她想了想,不放心地说。
“这就不好办了。”我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好办法。
“那就不许动。”她坚决地说。
“不动就不动。”我放弃了。
“为什么要咬牙?”过了一会儿,她问。
“不是坏事吗?”我说。
她开心地笑了。明知只是一次随心所欲的空想,根本没有兑现的机会,而且已经承诺过不动手了,她还是像真的有过那种事情似的。她实在太爱笑了。刚刚痛哭流涕过一场,马上就开怀地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笑的女人。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河边失去了我们的说话声,安静了许多。流萤不在了,是彻底失踪了。风还在那里,来来回回,好像一时找不着目标,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离去。我们坐在石头上,听鱼儿在河里泼儿地跳跃,还有寻找自己孩子的狐狸从灌木丛中轻轻走过的窸窣声。
我已经学会了等待她来打破沉寂。要是她不那么做,我就继续等待下去。老实说,这么快就学会了和一个人相处,并且心甘情愿地配合她,对我来说是个备受鼓励的进步。我知道,其实不可能找到一种容器,把自由的生命盛放在里面,不过,我完全可以更有耐心一点儿,至少不必把老板的牙打掉,鼻子打出血。看来人类的进化,真不必花费几百万年那么长的时间。
我试探着向空中伸出一只手,没有什么刺痛了它。我在黑暗的背景中看我的手,它像一束花,或者一丛荆棘。
“看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我说,流连不已地把手收回来。
“我困了,我要去睡了。”她说,一边掩住嘴打了一个哈欠。
“要我送你回去吗?”我问。
“不用。”她说。
“那好吧。”我说。
“明天见。”她说。
“明天我回武汉。”我说。
“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一大早,大约6点吧。有车上来接。”我说,“路上要是顺利,能赶上公司的班前会。我想,在那个会上向公司的保安自首比较好。”
“真的打算自首?”她问,口气里明显带着牵挂,就像我是她的一个亲人,她要替我盘点决定,并且向我索要负责的承诺。
“母亲年龄大了,老让她担心不好。再说,还有半辈子要过呢。”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十二天,该决定了。
“这样也好。”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是赞同我的意思。“总不会判得太重吧?不会判得太重,对吗?”见我肯定地点头,她放心了。“恐怕明天早上不能起来送你了,我有睡懒觉的习惯。”她遗憾地说。
“没关系。”我也有些遗憾。怎么说,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这种念头是强烈的,甚至比回去自首的念头还要强烈。
“小时候,我妈说我是猫变的,夜里精神得很,白天睡不醒。”她把下颏搁在我的胳膊肘上,思路很快转开,“我试图改变过,就是改变不了,没办法。人家说,白羊座的人就是这样。”
她说了这话,轻轻地笑了,没等我回话,下颏先离开我的胳膊,然后是手,移到我的膝头上,用力一撑,站了起来。我伸出一只手去,她抓住了,当做保险绳,小心地倒退着下了石头。手分开了。
“和你说话真愉快。”
“我也一样。”
“不错的夜晚。”
“没有月亮也没有关系。”
“拜。”
“再见。”
她先走了,很快通过灌木丛,脚步轻盈,并没有扰起栖鸟和狐狸什么的。朝河岸上爬的时候,月色渐渐地开朗了,河水有了亮晶晶的反光。可以看见她的背影。她的身材很好,裙子在她身上就像树叶在枝头,树也活了,叶也活了。她上了河岸,没有回头,沿着月光照耀的土路往前走,一点点消失在去招待所的路上。
我躺在石头上,看着乌云渐渐散开,月亮一点点地现出来,繁星满天。星星的位置大概不会因为先前的黑暗而变化,但一切已是时过境迁。
这么又躺了一会儿,我从渐凉的石头上起来,跳下大石头,运了运气,朝河对岸用力挥臂。手中的那块石头远远地飞开,这一回,没有石头落水的声音,是落在对岸的灌木丛中了。我满意地冲对岸的灌木丛挥动了一下拳头,离开河边,通过灌木丛中的草路,爬上河岸,朝招待所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约定,朋友的车在6点10分到了。我拎着背包从招待所里出来,走进院子里,把背包丢进车里,站在车门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三层楼的建筑。凌晨时分,天还没大亮,连鸟儿都没有起床,山里的雾一阵阵涌进院子里。我不知道她在哪一扇窗户后面安静地睡着。不过,她一定是蜷着身子睡,脸埋在胳膊下,像一只说什么也不肯在黎明前醒来的小动物,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6缸三菱越野,四轮驱动,虽说因为技术问题受到了召回处罚,性能怎么也比国产车好,尤其是在沿着古战场离去的山路上。车子无声地滑出招待所的院子,驶上了牛群们散步的那条路。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算日后在大街上遇见了,也未必知道对方是谁,也许两个人看都不会看对方一眼,只是擦肩而过,各自消失在人群之中。甚至有一天考进一家公司,做了同事,在一个写字间里公干,大概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和对方有过艾河边没有月亮的一夜经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