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哨子的妈妈不在了。我先以为哨子的妈妈去洗手间洗手了,等大家上了桌子,菜上来了,酒斟上了,吃了一阵子,人还没来。我就问,哨子的妈呢?一边制片主任说,别等她了,她从不上桌吃,每次都这样。我问,为什么?制片主任说,脸生呗。我说,生什么?她不是一直陪着哨子吗,你们拍了三个月戏,转场五六处,几个主角都离组串了几回戏了,她老蹲在组里侍候哨子,要说熟,她该比主角熟。制片主任笑了笑,不说话,把一块油闷海参拈进嘴里,用一口冰镇啤酒送下肚。我看着制片主任把海参送下肚了,觉得这事儿没完,又问,她不上桌,吃什么?怎么吃?制片主任明显嫌我事儿多了,不想回答,但看了一眼我,我拿眼睛盯着他,是不放他过去的样子,就一伸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说,剧组已经安排了,邓老师您就别管了,吃您的吧。我说,在一边吃呀?还开了一桌?制片主任说,没有,就她。我笑了,说,一个人吃,怪冷清的,要这样,哨子该去陪她妈妈。制片主任也笑,从嘴里剔出一根鱼刺来,说,那怎么行,如今不同了,哨子是明星,从头到尾都是跟着导演吃,哪里有工夫陪她妈妈。我说,那就调一个方向,让她妈妈上这个桌来呗,不就是添双碗筷的事吗?制片主任说,哨子的妈妈说了,不能影响哨子的形象。我说,什么形象?哨子不是她生的?她不是哨子的妈?哨子要有形象,她是形象的妈,她那不光是影响,根本就是制造了。我不想再理蠢得要命的制片主任,转了头对哨子说,去,把你妈找来。哨子正让身边的一位演员往嘴里喂浸了辣根儿的刺耳,听我那么说,抬了红富士一般漂亮的脸蛋儿来冲着我甜甜地笑,笑出一对酒窝,礼貌地说,您吃您的,不用操心她。我有点儿生气,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孩子,我是不用操心,我说的是你,你去把你妈叫来,上桌一块儿吃饭。哨子像是没听明白我的话,冲我又笑了笑,不再理我,转了漂亮的脸蛋儿对身边的演员说,谢谢你帮我添点儿水煮鱼,就一块,一块啊。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丫头,自己一大桌热热闹闹地吃,也不管妈妈在一旁冷冷清清一个人,如今的孩子,养着还真没什么劲儿。
本来事情已经结束了,我筷子都伸出去了,一边摄像冒了一句出来:要不给哨子的妈添个菜去?反正我们这桌菜也吃不完。我一听不对劲儿,筷子收回来,问,她那边没菜呀?不是一人一桌吗?摄像说,菜有,一袋榨菜,两个面包,矿泉水管够;一人一桌也不假,人在大堂里坐着,来往的都不认识,不是一人一桌是什么?我愣了一下,再问,你们来北京这些天,她都这么吃?摄像说,何止北京,拍戏三个月,顿顿如此。我火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操你们妈,这算什么?你们吃毒药呀?怕人闹死呀?就算毒药也试过三个月了,闹死你们谁了?凭什么你们吃独食,让人家躲在一边啃面包?
桌上的人全都呆住了,筷子从嘴边拿开,看着我,大约江湖是个江湖,没见过这样野蛮的,不把江湖秩序放在眼里。导演也许觉得今天在镜头面前很出彩,心情很好,先前一直埋着头在那儿喝汤,好像汤里有尊小金人儿,喝虔诚了,能喝出来让他油腻腻捧住似的,这会儿看我发了火,抬了头对哨子说,哨子叫你妈去,快去。又对制片主任说,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你们能办什么屁事儿?又说我,行了老邓,喝汤,银鱼莼菜汤,凉了就该腥了。哨子看看导演,再看看我,翻了一下眼白,老大不高兴地放下筷子,抬起胳膊,让制片主任把她抱下椅子,脸上挂了演戏时不与人一般见识的表情离开桌子,去叫她妈去了。
一会儿工夫,哨子带着她妈妈来了。我们这桌还拘谨着,大家闷着头拈菜,没有人说话。哨子的妈妈一脸的惶恐样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在那边好好的,我能吃饱的。制片主任这会儿来眼水了,招呼服务员添了碗筷上来,殷勤地把哨子的妈妈安顿好,勺了一大碗土鸡汤,双手递给哨子的妈妈,说你看,说了多少回,让您一块儿吃,您就是不干,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我们担待不起。导演这会儿也不在汤里淘他的小金人了,要制片主任给哨子的妈妈拿一只酒杯来,斟上酒,自己也满了杯子,端了杯子起来,清了一下喉咙说,哨子妈,前些日子光忙了戏,没顾上你,现在戏拍完了,也送审了,也入库了,哨子表现得不错,为这部剧添色不少,你呢,是我们剧组的功臣,我代表剧组敬你一杯,谢谢你生了这么个好演员。来,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咱们一起敬哨子的妈妈。大家听导演那么一说,都端起杯子来,说哨子妈我们敬你。哨子妈更慌了,站起来的时候把骨碟带翻了,摁骨碟时又把筷子拨到了地上,那个慌忙劲儿,让人看着都难受。还嗓子眼里紧张地说,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当得起。导演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说我,老邓你怎么还坐着,怎么不站起来,敬哨子妈酒呀?我说,我敬什么酒?我说,哨子你站起来,给你妈拈菜,一顿拈一筷子,三个月多少筷子,你算一下。还有,能唱能跳的,哪一样零件你缺了?自己有手,自己动手吃,别叫人家在一边填鸭似的填你。
那顿饭,吃得丧气,连我在内,没一个人高兴的。
饭后,导演到我房间,进门先说了请人写吹捧文章的事儿,然后说我,你今天怎么了?反常呀?我说,怎么啦?反什么常?导演说,你看你把人弄得,一桌人不痛快。我说,你他妈才反常,你他妈整个儿剧组都反常!你那就是痛快呀?你凭什么拍戏呀?你们这帮鸟儿都不啄的乌龟王八蛋,全该发配到大西北薅羊毛去!导演看了我半天,摇晃着脑袋说,敢情,你也只能码码字儿了,要让你端我这饭碗,非砸得连碗边都找不着。又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好人好事儿呀,人家哨子妈一口菜没敢动,半饱都没捞上,还不如在大厅里啃面包,起码饿不着肚子。人家回去心里还琢磨,这是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他们对哨子有意见了?他们下部戏该不要哨子了吧?他们要在外面说哨子的坏话,别的剧组都不要哨子了,哨子今后怎么活人?就你这种人,大西北都富裕你了,要发配,直接往火星上发配。我冷冷地看着导演,问,哨子的名字叫什么?导演张口就来,王超星,三横一竖王,超越的超,明星的星,怎么啦?我再问,她妈妈呢?导演愣了,直瞪瞪地看着我,半天才冒出一句,我说老邓,你要没病你不杀我我都得自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我后悔了。我后悔不该那样说哨子,更不该那样对待哨子。哨子她其实挺可怜的。
那是桐城来剧组以后的事情。桐城是夜里十二点到的北京,再从机场赶到饭店,已经转点了。那天晚上,导演组的人在我的房间里聊天,等着制片主任把桐城从机场接回来。等桐城等得最狠的是哨子。哨子很焦急,一会儿往我的房间跑一次,一会儿往我的房间跑一次,推开门就问,我亲爸爸呢?我亲爸爸怎么还没到呀?导演看看表说,都快十二点了,不早了,哨子你先去睡觉,明天再见你爸。哨子白导演一眼说,那怎么行,我是专门为亲爸爸来北京的,我得等亲爸爸,亲爸爸不来我就不睡。导演说,那你给你爸打个电话,问他到了没有。哨子抱怨说,打了,都打二十个了,他关机。导演说,那说明你爸还在飞机上,快睡去吧。又对我说,哨子妈说,这两个月,哨子天天晚上和桐城通电话,一通一两个小时,光电话费就花了四千多。哨子一听就不干了,跺脚说,我妈抠门儿,不知好歹,我骂她去!
我注意了,哨子是精心打扮过的,而且是正式妆。小小年纪,居然画了眼影,勾了眼圈儿,抹了淡淡的胭脂,小辫儿编成两只发鬏,沉沉地悬在脖颈雪白的脑后。衣裳近似于晚礼装样式,很隆重的样子,但穿在她这种年纪的孩子身上,有点儿模样怪怪的。
桐城是快到下夜两点才到的饭店。桐城刚进门,哨子就听见了他的声音,大声笑着冲了进来,一进来就把桐城给抱住了,大声喊,亲爸爸,亲爸爸,你不要我了,你让我想死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大家都笑,说桐城你没白养女儿,你女儿可知道卫护你了,你要再不来,我们非让她闹出病来不可。桐城就笑着把哨子抱起来,包没放下,还挂在肩上,钟摆似地摇来晃去。哨子箍住桐城的脖子,一口一口拼命地亲桐城的脸,那个狠劲儿,我离着一张床,都能听见响动。
接下来没有我们什么事儿,全是哨子和她亲爸爸的。哨子拼命往桐城怀里贴,贴紧了,贴得一丝儿缝都没有。她浑身都在颤抖,咯咯笑着,神经质的,不停地停下笑来,仰了脸儿叫桐城,亲爸爸呀,亲爸爸呀。叫过又咯咯地笑,笑声停顿得急促,续上得也急促。我注意到,哨子什么时候又换装了,不是那套让人看了怪怪的晚礼服,是一件齐膝的果绿色睡裙。哨子穿着那件睡裙,坐在桐城怀里,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搂着桐城的脖子,说呀,笑呀,说个没完,笑个没完。小女孩的声音,本来和百灵鸟没有什么两样,又有转点后的静夜做了陪衬,单纯得很,可我听着,怎么都听出神经质的感觉,怎么都听出毛骨悚然的感觉。我看哨子,我发现她在仰了头看桐城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成年女人才有的东西,那种绵绵的、浪浪的、不知所措的、豁出来的、要把自己化作水来讨好她看重的人的东西。我不敢确定那是什么,我只是越来越恐惧,心情沉重得要命。
桐城一再哄着哨子,说自己没吃饭,得去填饱肚子,要哨子早点儿去睡。哨子贴在他怀里撒娇,说什么也不肯,但又要在桐城面前表现出乖女儿的样子来,又不愿桐城饿坏了,把思念和撒娇都拼命控制着,最后咬了牙,恋恋不舍地答应了。哨子对桐城说,那你要答应,等你吃过饭,你要到我房间里来,而且,今天晚上你不许和郭子睡,你得和我睡。哨子拿一只纤细的手指竖在桐城眼前,一板一眼地说,你保证。桐城就保证,说姑娘你先去,别着凉了,明天又得打针。父女俩又是拉钩又是许愿折腾了半天,哨子才极不甘心地从桐城怀里出来,一步三回头地让她妈妈领走了。
去外面夜市喝酒的时候我把导演拉到一边。我对导演说,哨子的事情你得处理好,你他妈不能害人。导演看了我半天,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那有用吗?哨子她可怜成那种样儿,不该有人呵着护着?你就是发配去了火星,你就是入了火星籍,你有这个权利吗?谁有?
我想了想,还真是的,这个权利没人有。我那么想过之后就真的有些不正常了,我就丢开酒杯,阴毒地瞪了眼睛,在满夜市里晃悠的人群中找那个靠卖毒鼠灵暴发起来的男人,同时胡思乱想着,要是真的找到了那个男人,我是先打倒他,把他的那张脸踩成一张扁饼,还是干脆一点儿,一刀剁了他?
我是第二天一大早离开剧组的。我离开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昨晚酒喝到半夜,聊到半夜,剧组的人这个时候都还睡着。剧组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没有人把它当成一回事儿——别人不当,剧组自己也不当。大家都是江湖人,世界是水和水草的关系,深了浅了,浑了清了,分着合着,缠着松着,混呗。
我在饭店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往北三环的方向去,一路塞得厉害。我想,幸亏我先前不知道哨子她能歌善舞这档子事儿,没往剧本里写,要真写了,不知她能舞出什么样的效果来,不知她会舞到什么地方去。后来又想,就算我没写又能怎么样?我不写,这世上写剧本的人多了,这世上人人都喜欢热闹,人人都憋着劲头写剧本,说不定人家觉得哨子是被泥土掩埋了,是应该生长出来让这个世界变化一番的,人家要用力往下挖,挖掘出8岁的哨子这块稀世宝藏,这也说不定。要真这样,也没我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