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丽一直在咳嗽。早上起来她就咳个不停。王川摸她额头,他第二次摸她的时候有些紧张。
“我没什么。”傅小丽说,继续咳。
“有什么。”王川坚持说。
“我很好。”傅小丽强调。
“你本来很好。”王川纠正她。
王川去厨房倒了一杯水,杯口没对准,被烫了一下。后来他想不用倒。傅小丽在不停地喝水,她早上起来喝了好几杯。她昨晚也起来喝了水。王川睡在床外侧,累得动弹不了,迷迷糊糊睁眼看了傅小丽一下。她从他身上爬过去,咳着下床去倒水,他又闭眼睡了。
王川昨晚加班。一辆醉驾的2003年款道奇“战斧”撞上了护栏,“战斧”主人的母亲掏出一张支票,非要儿子早上酒醒后能见到完美的座驾。王川和三个徒弟干到半夜,试图把那辆身价55万美元因此傲慢的四轮单座概念车弄醒。他们等4S店送检测仪过来,一边谈论那个年轻的母亲。
“她很漂亮。”王川的一个徒弟说。
“女人都漂亮。”王川的另一个徒弟说。
“她不像妈。看上去她和那个醉鬼年龄差不多。”王川的第三个徒弟说。
“这还不容易,去一趟韩国呗。”王川的第一个徒弟说。
“你以为21世纪就没有繁漪了?深圳盛产。”王川的第三个徒弟说。
王川想,她下床找水的时候他怎么没醒来?他真是混账。
王川决定今天不让傅小丽吃水泡饭。通常这是他们的早餐。头一天晚上多煮一些,早上起来用开水泡开,就着虾杂面酱。有一段时间他们的早餐是面包片;还有一段时间他给她煎火腿蛋,加一大杯“蒙牛”牌高钙奶,用微波炉煮沸。自从物价上涨以后,他们调整了早餐品种。必须紧缩开支。他们要养三个老人,两个读书的弟妹。他们还要存钱买房,还要为宝宝攒教育费。
王川三十八,傅小丽三十五,他们应该有个宝宝了。
冰箱里有一小把蔫了的水芹,两只干馒头,半碗吃剩的土豆烧肉,一大袋芥菜头。前天下班王川遇上好事,有人甩卖芥菜头,一块钱一斤,比平时少两毛。王川脑子一热,全买下了,二十多斤,泡了一大缸,剩下的泡菜缸装不下,放进冰箱。反正冰箱不能空着。
王川从冰箱里取出一只鸡蛋,在微波炉里煎好。傅小丽脱下穿好的静电工装,在里面加了一件毛衣,再穿上工装。王川把煎好的蛋端到傅小丽手上。他在厨房里的时候她一直在咳,没有停下来。
“宝贝,我们去北大。”王川说。
“不去。我不想去。”傅小丽说,伸一下脖子,咽回一串咳嗽。
“得去。”他坚持。
“过年才几天,我刚升岗。你让我怎么办哪?”她有些烦躁。她的确才升岗,从货管员升到拉长,虽说回到了流水线上,但升了一个半岗。
“打电话,”他停顿了一下,提到她那个流水线的行政主管,“给周小平请假,说你咳嗽,停不下来。”
“如果丢了岗,退回去当焊点工,我们会少三百块。”她威胁地提醒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为难。电子厂分工严密,上一个等级要等三到五年。但她不可能退到焊点工去,最多退回到货管员。他很快做出决定。
“少就少吧,你不止三百块。我们去北大。”他说。
她不再犟,眼圈红了一会儿。他对她太好了,他对她一直好。
“北大”不是北京大学,是“北大医院”。“北大医院”不是北京大学医院,是北京大学医院在深圳办的一家医院。它就是这么个名字,深圳人都这么叫,“北大”“北大”的。所以,在北大——深圳的北大——你看不见戴着黑框眼镜的莘莘学子,也看不见吊着巨大眼袋的教授,你只能看到衣着不堪面有忧色的病人,还有粉红色衣裳和粉红色脸蛋的导医小姐。
王川带傅小丽去了北大。出门前他给徒弟打电话,问发动机测试的情况。
“小家伙咆哮着想冲出马厩!”徒弟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
“不然叫‘战斧’,不能白叫。”他叮嘱徒弟,“发动机仔细检查一下,我会尽快赶回店里。”
他们到晚了,八点钟才排队拿号。号拿到117,上午肯定看不成。王川怕错过叫号。北大不等谁,错过就错过了,要想看病得重新拿号,也许拿到四百多号。王川决定等。他有些遗憾昨晚没有从店里开一辆车出来。有提前修好的车。并不是所有的顾客都记公里数。他这么干过,次数不多,但干过。这样他就可以回家去替傅小丽拿些什么。
王川问傅小丽冷不冷,要不要喝水。他还是买了一本杂志,一瓶农夫山泉。杂志花了五块,不值,但没有办法。人太多,百十个座位坐满了候医的人,沿墙也靠满了,活体广告似的。过道里来来回回都是病人,或者病人的家属,去一趟厕所回来就没有位子了。王川不想让傅小丽可怜巴巴地看走出诊室的病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她可以看社保案大揭秘。她也可以看2010年度大陆富豪排行榜。
王川又给徒弟打电话。
“繁漪来了!”徒弟兴奋地说,“我猜对了,她绝对不是他妈!”
繁漪不管二级事故测试程序,她要已经醒过酒来的儿子立刻看到他的四轮怪兽。
“48小时,我最多给你们48小时。”繁漪冷冷地向老板下最后通牒,“要么你们从我手上拿走奖金,要么你们拿走传票。”
“老板让你立刻回来。老板也要给你加奖金。师傅,这回你捞上了!”徒弟兴奋地说,压低嗓门,“‘战斧’有背景,是北京户口。”
王川明白。不光“战斧”,还有劳斯莱斯,宝马MINI,布加迪威龙和克莱斯勒300。深圳有很多北京户口,深圳的背景就是北京。
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差不多半个深圳的人都到了北大。号走得有点儿慢,两个小时才叫到47号。王川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他不断为来来往往的人让道。人们有些不耐烦。王川有点儿犹豫不决,但他还是对傅小丽说了他的决定。
“我不去。”傅小丽不高兴地说,“都看过几百次了,二十次了吧,有什么用。”
“那是什么,这是北大。”王川说。
“北大又不是专科医院。”她说。
“它是北大。”他固执地说,“它是深圳最好的医院。”
傅小丽咳了一会儿,低着脑袋站起来,跟着王川去了生殖科。
看生殖科的人很多。基本上是男的。女人要么是陪伴,要么凝固着脸,匆匆来匆匆去,懒得看空气一眼。男人们手里都拿着杂志,不耐烦地哗啦啦翻着。
王川拿到103号。他趁人去卫生间的空当,为傅小丽抢到一个座。那个男人回来,不看王川鼓鼓囊囊的胸大肌,愤怒地朝傅小丽稀黄的头发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你全家不举!”一个啤酒桶一样高大的男人从诊室里冲出来,回头吐了一口唾沫骂。
“咱们听医生的,别信报纸上的广告,报纸从来不讲诚信。”一个衣着鲜亮的女人牵着她男人的手从诊室里出来,叮嘱说。但也不一定,那个男人怎么看都像她父亲。
候诊室外百十个男人放下杂志,三分之一同情地看“不举”,三分之二同感地看“广告”。
王川谁也不看,忙着两头跑,看呼吸内科和生殖科谁的号走得快。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一打两就,不白请一天假。
下午三点多钟轮到他们了——轮到傅小丽。医生疲惫不堪地打着哈欠,顺过脏兮兮的听诊器,不耐烦地往傅小丽怀里一捅。傅小丽下意识把静电工装往下掖,飞快地看了王川一眼。
王川忍住了,没发作。然后是查血。然后是拍片子。傅小丽有医保,但卡里没剩下多少钱。王川没有问拍片子的必要性,要是肺炎怎么办?反正大家都这样。好在确诊后的结果不坏。
王川觉得肺部没有问题是件好事。肺部没有问题,等于蝰蛇发动机没有问题。傅小丽咳起来真是可怜,王川心都在疼,一揪一揪的。他还是不放心,赖在诊室里不走,问了三十个问题,直到他为自己的啰唆被医生和下一个号抢白了一通。
阿莫西林和阿奇霉素不便宜,加上化验和拍片费,从医保卡里划账的时候,王川差点儿乐了。三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宝贝,我们来对了。”他心满意足地对傅小丽说,“我们真该来北大。”
王川把傅小丽送回家,叮嘱她多喝水,按时吃药。安顿好她,他匆匆赶到店里。
王川惦记着咆哮的“战斧”。他知道问题出在8.3L铝制蝰蛇发动机上。蝰蛇的500hpV10发动机为“战斧”提供动力,让激进的小家伙变得疯狂。它有超过483km/h的极速潜能——只要有人敢测试。通用旗下的奥斯莫比尔曾在1987年夺得过世界第一快车的荣誉,它按航空技术研制的汽车在得克萨斯汽车测试场上创下了447.65km/h的世界纪录,这是道奇“战斧”咆哮着冲上2003年北美国际车展公共展台之前的事。
王川对个人交通工具充满了兴趣和迷恋。他一闻到97号汽油的味道就兴奋,头发和生殖器发硬。
两个客户在店里等王川,一个地产营销商,一个驴友俱乐部的资深经理,他们等他半天了。客户争先恐后地和王川谈爱车改装的事。地产商了解手动模式的改装。资深经理关心从60公里到120公里在3挡时加速能不能在7.6秒内完成。还有一大堆客户电话,都是找王川的。
王川平时不开电话,除了突然心慌,打电话问傅小丽有没有闪着腰,有没有缺氧的感觉,或者回到家后,记起要向徒弟叮嘱些什么。老板威胁过王川几次,如果他总是不开机,他的饭碗会有问题。
对老板的话,王川一笑了之,这种话说一次就够了,他不能老让老板从南山撵到宝安把他死拽回店里。他没什么,老板可是明星店的业主,不该给中小企业联谊会脸上抹黑。
那辆闯了祸的“战斧”停在修理厂中,徒弟测试过几遍,发动机脾气还在,挺不耐烦。王川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道奇“战斧”突破了一切个人交通工具的常规思维模式,这个结合了装饰派艺术和极端动力的小家伙和所有的道奇产品一样,在炫耀自己挑战和触摸生命边缘的哲学,它可没有那么好侍候。
“和道奇一起去看看你生命的极限在哪儿。”徒弟没看生命的极限,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自己被怪兽咬破的牛仔裤。“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特莱德?克里德,克莱斯勒设计部副总裁。”
“你不是第一次看到它。”王川不满意地说徒弟,“我没说你的裤子。别那么没出息。”
“我还是说了。喔!哇!”徒弟像所有的道奇派一样夸张地叫道,冲师傅飞一下眼。“老实说,昨晚两个砂轮厂的北妹给我电话,我一个都没理。阳痿了,都是它惹的。”
王川不阳痿。他一直保持着激进的动力,屡败屡战。他不信老天会让他绝后。他偏要证明给自己看,不做14%中的一个。他觉得自己就是一辆老而弥坚的“战斧”,坚守激情,极端到不回头。
北大生殖科说,傅小丽不属于内膜异位,输卵管也没有堵塞。王川知道这个,他十年前就知道。他还知道傅小丽没有排卵障碍、多囊卵巢、伞端功能受限、妇科炎症,那些愁眉苦脸的女人们有的问题她都没有。王川带傅小丽到妇幼保健院和中西医结合医院做过微创诊疗,每年一次,十年不间断。他熟悉动态子宫输卵管造影术、分子生物检测技术、STORZ宫腹腔镜诊疗的一切程序。北大说得对,傅小丽是内分泌紊乱。
王川觉得没有白交三百元、请一天假、看一次北大。专科不是神话,有时候综合技术更接近发动机问题。他甚至觉得傅小丽是故意病的。她不咳嗽,夜里不起来喝水,怎么知道问题来自内分泌紊乱,而不是一大堆别的毛病?
王川把徒弟支开,他需要一个人面对“战斧”。他们可以去修理店隔壁的港货店学习生活常识,或者去马路对面的客家食屋泡湖南妹。
他开始检查“战斧”的蝰蛇动力。那是小家伙的灵魂藏匿地,它的全部激情都来自它。蝰蛇动力是所有真正的动力狂热者的麦加,它为人类的极限速度而诞生。他不是可怜自己。他的极速潜能没有人了解。他从来没有从尾气弥漫的赛道上退下来过。但他的确对把一台功率惊人的发动机塞进一副铁壳这样的超常思维困惑不解。
他想,这太像他了。
他细心调试按钮,对仪表给出的数字感到困惑。他知道内分泌紊乱来自什么,他有手艺,他的薪水不低。他是深圳最好的机械师。他能把一辆被撞得四分五裂的SSC重新送上广深高速,并且像广告中那样,让所有的交警拦下它,向它敬礼,和颜悦色地对车手说,对不起,您超速了,请允许我和您的车合个影。他想过让傅小丽辞工,在家休养一年,哪怕半年。他供得起她。他得把她供好。他明白动力保养和维修的重要性。但谁帮他养三个老人、一个读书妹、另一个读书郎?
“我老了。”有一次傅小丽哭着对他说。
“你不老。”他说,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把散乱的面粉,不安地看她。
“深圳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她说,“不再需要了。”
“需要。”他安慰妻子,“深圳念旧。”
“念个屁。”她哭着说,“它在高速发展。它停不下来。它谁也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