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打电话的日本年轻人回头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开始了一个新的电话。年轻人声音很大,像在一个广场里做大型演讲。他不断冲着空气真诚地点头。嗨。他说。嗨嗨。iPhone游戏还在快乐进行。面向窗外的发呆也在继续。相比较,日本人更讲究时间效率。
“您想不想听我的故事?”她问。
“关于臼齿的吗?”我有点儿说不准。
“我的臼齿很好。不光臼齿,门齿、犬齿,它们全在,连智齿都没掉。”她把嘴张开让我看。她的牙齿的确很好,像戴芬斯牌首饰盒里的一件件精巧首饰。“一个梦。关于一个梦的故事,您想听吗?”
她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关于我是不是想听她的故事这件事,她完全不在意我的想法,反正她就讲开了,连一秒钟都没有停下来。
日本年轻人还在打电话,口气越来越热情,声音大到每个人都发恨地想学日语,然后用学来的语言大声命令那小子住嘴。iPhone游戏和窗内的发呆仍然在继续。我怀疑我们这节车厢里没有三十年前的深圳人,那个著名的口号已无传人。
“和谐号”在樟木头车站停了一分半钟。有人下车,我们的座位上来了一位高高大大的英俊小伙子。他看了一眼年轻女人,用更长的时间看我,目光中有一种狼见到了狼的警觉。
“对不起,你坐了我的位子。”小伙子对我说。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年轻女人几乎跟我同时站起来。她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把我领到隔壁的座位上。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朝最后那排座位看了一眼。那个包裹还在那里,没有人从它身边走过。
“他问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事情真的不可挽回吗?”年轻女人坐下后,立即开始接着说她的故事,好像什么都不能打断她,没有什么可以打断她。“他气坏了,暴跳如雷,伸手去抓雷明顿猎枪。子弹是我装上去的,几小时前我们刚刚猎袭过一头丛林蚺。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完全绝望了。”
“那,你怎么回答?”我配合地问,一边想,她刚才讲到哪里了?
“还能怎么回答?”她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背叛了她。“这算问题吗?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能够回答这样的问题?”她的口气里有一种明显的气愤。
“那倒是。可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不回答呀?”我说,心里想,不回答,是不,还是不能够,我怎么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这趟列车。没有人告诉我它叫‘和谐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讨厌雷明顿,它能把一头两千磅重的大象打得飞起来。”她急匆匆地说,“您有香烟吗?请给我一支。”
“香烟倒是有,可是,”我说,坐在那里没有动,“是‘好日子’牌,深圳产的。也许你听说过,挺不错的牌子。”
“明白了。”她属于冰雪聪明的那一种女人。她从身边抓过双蓝色围脖,在手中神经质地团着。
“对不起。”我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不介意。”她说,“我不该抱怨。谁都有理由。这个世界不光只有一个道理,事情有点儿乱,对不对?”
我能说什么?文明不是我发明的,文明的规则不是我制定的,我也深受其害,而且是永远的受害者。也许我应该在上车之前买一袋零食,“天喔”牌盐焙小核桃或者天山大枣什么的。
有一阵我们没有说话,“和谐号”平稳快速地行驶。庞巴迪、川崎重工、阿尔斯通和西门子的运行技术发挥着良好的作用。有什么在车厢中弥漫,沿着洁净的走道无形地逼近,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停下,默默不语地注视着我们。
那个英俊的小伙子一直在我的视野中,从樟木头车站上车的那一个。他不断地从他的座位上回过头来朝我们这个方向看,这使他的姿势显得十分别扭,让人替他吃力。我不知道该不该建议我的伙伴重新换一个座位,换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去,这样我们的关心者就不用扭过身子来费力地观察我们了。
“您想过一个问题没有,您是怎么长大的?”她又开口了。她要晚开口一秒钟我就重新拿出《蝴蝶与蛾》了。
“这个谁都想过,只要你能够长到读书的年龄。”我说,有点儿遗憾地把手从书包上拿开。
“那是什么?”她不看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快速地打量四周。
“父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养大的。”我有点儿气愤地说,“也有不是父母养大的,是别的亲人养大的。孤儿院的情况不大多见,好像现在大家都不关心孤儿院这种事情了。”
“我就是孤儿院养大的。”她不屑地说,“我不是说真正的孤儿院。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孤儿院。”
“我明白。就是说,你有父母。”我说。
“当然有。”她不容置疑地瞪了我一眼,“他们活得很健康。我爸爸自己下楼取邮件,要是不遇到兔子——那是一只流浪公猫,名字叫兔子,不是真兔子——他会和门房聊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家。”
“我也想这样。”我由衷地说。
“男人都想这样。”她笑了一下说。
“也是。”我松了一口气。
“我妈妈养了很多植物,她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她说,“孟加拉姜果棕,墨西哥野藿香,鲍尔斯红薄荷,婆罗门老鹳草。您听说过婆罗门老鹳草这种植物吗?”她停下来问道。
“老实说,没有。”我承认,“我不太擅长和植物打交道。你知道的,一般情况下,它们不怎么愿意和人打交道。”
“这就对了。”她满意地说,“您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有一次我母亲让我管一个女人叫七姨,我从没见过那个女人,知道她长得什么样?面目全非,就是这样。”
“这样啊?”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亲戚。”她显得有些苦恼,不能接受,“我不知道一个人有多少亲戚,我是说,可能有多少。我甚至不知道您是不是我的亲戚,您明白这种事情吗?”
“明白。就是说,事情有点乱,人们的血缘关系发生了问题。”我有点儿迟疑,“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想到了难过的事情?我是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
“我为什么要难过?”她不明白地看着我。她的眼睛这会儿不像柳叶,像寒月下的柳叶刀。“您以为我是冷漠家庭的孩子?您错了,我父母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红过脸。我没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女。这回您明白了?”
“没有。”我困惑不解地说,“我越来越糊涂了。”
“您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下结论说。
“你指什么?”我问。
“什么都不缺,健全得不像话,您能想到的一切您都拥有。”她停顿了一下说,“但他们一个个都从你身边走掉了,还有它们。你拥有过的一切都不见了,谁也指望不上。事情就是这样。”
她的语气坚定到不容置疑。我说不准这是不是因为她有一条双蓝色的香云纱围脖,两腮颧骨突出,像倮倮人脸的原因。
我被她弄糊涂了。我这才想起,她开始讲的故事,在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上车之前讲的故事,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让我困惑,越来越困惑。她讲过什么故事?她说到梦,那个梦在哪儿?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还有,她一直称呼我为“您”,而不是通常国人习惯的“你”,这有点儿不正常。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在什么地方追上她的故事?我从深圳上的车,“和谐号”已经驶过了樟木头车站,就算从头开始,718次列车和736次列车上会发生同样的故事吗?
城际列车在珠江三角洲上行驶,我觉得我离什么东西越来越近,但同时,我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我只是想来一杯咖啡,“和谐号”上的。
“事情都会发生,不管您清不清楚。”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您能想到我失去了什么吗?”她问。
“让我想想。”我犹豫不决。
她不再年轻,不再是少女。但这谁都能看出来,用不着问。我依稀记得她说过有什么人挽留过她,在她的故事里。那是谁?挽留什么?从她的穿着打扮,以及诡谲而昂贵的木质手镯看,她不缺钱。她失去了什么?是那把使用双膛霰弹的雷明顿吗?
“我是一个没有乳房的女人。”她把手中的双蓝色围脖抻平,口气平静地说。
“天哪!”我说,身体往前冲了一下。
“有过。非常迷人的乳房,您能想到的最美的乳房。”她口齿清晰地说,“顶极广告商追踪过我,红丝带也联络过我。现在他们不找我了,因为它们不在了,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我能说什么?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的身体也不见了。”她继续说,丝毫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请别再说下去!”我的腿肚子发硬。我想离开那里。
“您肯定知道河泥矿物质的事。”她没有放过我,继续说,“我穿着昂贵的香云纱,它的确很美丽。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您看到的只是一套漂亮的衣裳。”
“我不知道。”我口吃道,有一种强烈的想喝水的念头,“这怎么可能?可能吗?”
“什么才可能?”她说,“您根本没有坐错那个年轻人的位子。他从樟木头上车,区间站不卖座位票。我也一样。我根本就没有买票。我不知道去哪儿买。我就这么上的车。我说过,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和谐号’,我说的是实话,可没人信。”
我被这个结果吓住了。我有一种想逃离开的强烈念头。
她不再说什么,目光突然滞缓下来,看了一眼窗外,把风衣的衣领高高地竖起来,掩住迷人的颧骨,闭上细细的眼睛。
那以后我们谁也没有再开口。列车在东莞车站停了一分半钟,驶走了,在石龙车站停了一分半钟,又驶走了。发呆的中年男人在东莞下了车,他的座位上换了一位背双肩包的年轻男人,他对窗外的风景不感兴趣,双肩包珍惜地抱在怀里,爱怜地看身旁少女玩iPhone。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长着雀斑的可爱小女孩在石龙车站上了车,小女孩拶撒着两只胖乎乎的手不安分地在车厢里跑来跑去。
“和谐号”在广州东站停下。我们下了车。我,还有那个倮倮女人。我们没有告别,连招呼都没打,分别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那里,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根本没见过似的。
我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停下来,在人流中站了一会儿,被身后急匆匆的旅客撞了几下。我想到一件事——那个年轻女人,她没有拿走她沉重的、用黑白相间的化纤布仔细缝起来的包裹。“和谐号”在我们下车之后开走了。她走在我的前面,脚步轻盈,像一缕真正失去了肉体束缚的灵魂,香云纱披风的后摆扫着脚踝,很快消失在流水线似的人群中。好像她忘了自己有一件巨大的、曾经让她吃力地拖着到处行走的行李,或者她有意把它忘在那里。
看来谁都有东西在不经意之中丢失掉。我丢失的是牙齿,别人丢失的是另外的什么东西。
我释然,并且做出一个决定:放弃寻找我丢失掉的牙齿。
我挤过行色匆匆的旅客,从那里直接去了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返回深圳的“和谐号”车票,它花了我一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