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租屋,他在冲凉房里待了一段时间,用牙膏沫了几次伤口,还用了她的香水。他知道那没用,但还是那么做了。他养过一条狗。不是他们的,一条不知所措的小狗,不知谁丢掉的,到处找主人,狺狺地哼着。她反对他把小家伙带回家里,他只能把它安置在街头花园,每天上班的时候去看它,给它带一些食物。他打算赌一把。他灌了一肚子凉水,这样他就能不断地排尿解毒了。
然后他们坐在起居室里看NHK的新闻。
现在是福岛核电站的事了。好像控制不住,有些乱套。他心里静不下来,老是有幻觉,听见远处什么地方有广播车驶过去,通知大家开始逃亡。
插播广告的时候,他起身到院子里抽烟。三月的夜空很晴朗,繁星满天。他背后有两棵高大的棠棣树,滴滴答答往沙地上滴着露水。他抽完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幼稚。
她在卧室里叠衣裳,后来到院子里找他,挨着他在摇椅上坐下。她知道他哭过。也许现在没有,但哭过。他从不对人说,也不会让泪水流下来。通常情况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电视。他们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儿,她先起来,他也起来,一前一后回到房间。
她问过一次,他这几天不去上班,公司里有没有问题。他告诉她没有问题,她就不再问了。看得出她有些后悔,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换工作不是一次,每次都是在和她见面之后,这个她都知道。但这一次不同,公司的确准了他的假。经理不是很愿意,假还是准了。他是老员工,如今用工荒,招普工都困难,他这样的老员工是香饽饽。
他觉得还是不解释的好。他清楚她的性格,越解释她越会生疑。她还是在害怕什么。她一直在害怕,只是过去害怕的东西,换了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而已。
他很想知道她的事情。一切事情。但他不能问,这是他们的约定。他和她吵过,骂过,闹过。有一次他们动了手。是她动手,急了,就动了。那一次她把他弄伤了。她从来没有服过他,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人在海啸中死了,有人在对抗政府的军事打击中活着,有人在硒的渐趋弥漫中咬牙切齿,或者暗自哭泣,这就是世界的关系。他认了。但也不是全都认。
她坐在那里,看眸子里映出电视画面的他。她清楚他心里想着什么,不过她不会说,一句也不说。她为他洗衣裳,熨衬衣,叠袜子,削水果,他们一起做饭,但她不许他问她的事。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或者说,她已经有了她的生活,那个生活不是他的,也就不是他们的,不是他们共同的了,他无权过问。如果她连门都不让他敲,当然就更不会让他进门。
东电继续沉默。政府含糊其辞,但也宣布了,福岛核电站附近的居民继续后撤,警戒线扩大到30公里。
十五号那天,他们正在厨房里处理膳后事宜。她洗碗,他收拾垃圾,把垃圾袋里的海鱼内脏包装好送到院子里去。他的电话响了。他接电话。是个女孩子急促的声音。
“你在哪儿?”女孩子问。
“在仙湖。”他说。
“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女孩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质问,“地球都爆炸了!我都快急死了!”
“别急,我没事。”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她,“有事吗?”
“我和人约好,明天去东京,再找车去岩手。”女孩子急匆匆说。
“干什么?你去那里干什么?”他紧张了,提高声音。
“去做国际救援队。”女孩子说,“飞往东京的航班被限制了。大家在商量包机。我需要你同意,否则他们不让我出境。我还需要钱,一大笔钱。”
“出了什么事?”他问,嗓子发干,“到底出了什么事?”
“HELLO KITTY妈妈在海啸中遇难了,”她没控制住,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了,听得出来,她用纸巾捂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我要去找她,把她救出来。我不要她死。”
“给我打住,那没有用。”他低声呵斥她,“十万自卫队员在那里,德国和瑞士救援队在那里,中国人和美国人也在,全世界最厉害的人都在飞往东京的航班上,有用吗?”他说,“没有用。”
他和对方通话的时候,她把水龙头关小,停下洗碗,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再把水龙头彻底关掉。她把保洁手套脱去,离开厨房,去了起居室。直到他收线,她还在起居室里。
他走进起居室。她坐在那里抽烟,眯缝着眼睛,看电视里自卫队员把一个老年妇女从污泥埋了半截的汽车里抬出来。下一个画面,是害怕得大声哭泣的小女孩,她的妈妈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当妈妈的也在哭泣。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说没事。他说了没事,没有接着往下说。她把烟蒂熄灭在人工水晶烟灰缸里,起身绕过他,去厨房继续洗碗。
晚上他们吃蔬菜沙拉。他来之前,她买了很多食物,牛排、比萨、冷冻乌骨鸡。各种各样的食物,冰箱里装满了,厨房里也是。但他们只吃了蔬菜沙拉。好像他们忘了做其他的。她还是有顾忌,很多顾忌,还是在害怕。她在害怕什么?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没有时间,或者决定不来,她会怎么办?她会松那口气吗?
她曾经提到过一次那个人。不是这一次,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是三年前,也就是前两次。
“他脾气不好。”她那次突然说。
他停下手中做的事。他记得,当时他在为她修笔记本。她笔记本的电池出了问题。他抬头看她。她摆弄着一袋水果,荔枝还是什么的,用厨房剪剪下枝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微笑,并没有看他,而是怔忡着看手中的剪刀。他等她说下去。她没有说,起身离开那里。他抓住她,然后松开手。
“怎么回事?”他问。
“我去看看窗户关上没有,好像下雨了。”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知道那个男人。一个上市公司的年轻股东,事业遍布亚洲和北美洲,公司总部设在东京,他只是在报纸和电视上见过他。有几次是高端财经大会,还有一次是帆船俱乐部举办的慈善活动,那是大人物才能参加的活动。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近那个人。他曾经有过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和那个人见一面。他没有想好,见了面之后怎么办。他知道他做不到,他脾气太温和,这就是他的问题。
NHK恪尽职守,但他们在渐失往常的兴奋。他有一种感觉,事情没有完。也许会没完没了。
十六日晚上,她对他说,明天他可以走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就是说,她要离开了,回到香港半山的豪宅里,或者暂时回到华侨城天鹅堡的豪宅里,关上门默默地待两天,再开着她那辆黑白两色车牌的布加迪,从罗湖出境。这一次,他们结束了。
她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正在为她刷鞋上的泥。他们下午去爬梧桐山,她偏要选择一条近路,要不是他拽她,她就出不来了。他听她那么说,停下来,下意识地朝卧室后面的露台上看了一眼。一天前,他去了露台,在那里看到两张凳子。是起居室餐桌配套的。一共四张凳子,在他到来之前,她挪出去两张,只在起居室留下了两张。
要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呢,会怎么样?他的意思不是凳子,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另外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俩,当然这不可能,那就再加一个,最多再加两个,如果是这样,他们还会像今天一样吗?她会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吗?
他看她,手里拿着鞋刷。她坐在沙发上,盘着腿,腿窝上静静地趴着她带来的书。他记得有两张书签的,但现在他没看见。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那颗傻瓜才有的心哪!”她说,然后哭了。
他蹲在鞋柜边,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个人离开什么地方,是有原因的,也许他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也许他不想再做原来的那个他,也许他真的做不到,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谁又会去想它呢?他是一名老员工,一名上司用得十分称手的老员工,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他明白这个。
他还是放下鞋和刷子,起身走向她,把她搂进怀里。她哭出了声,头埋进他的小腹里,指甲掐进他的胳膊。他拍她的背,轻轻地拍。他说,好了。他说好了,没事了。他就是那么说的。他不会哭,现在不会。他在想窗外的仙湖。他不知道湖里有没有鱼,有什么鱼,那些鱼,它们哭不哭?
他在想,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见面的。完全没有必要,他们见了面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剩下刷鞋和读书了。他还想,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失去一点什么,再失去一点什么。他的家乡、父母、患淋巴癌的妹妹、懵懂的青春和看上去怎么也耗不尽的热情,它们在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一样一样地消失掉了。他不想让它们失去,却没有把它们抓住,抓不住。他总是把事情搞砸。他想,其实这没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送他出门。没有送出门,只送到门口。他自己收拾的行李。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是一个简单的背包,塞进他从家里出来时随手抓的两件换洗衣裳。她在衣柜里留给他的空间根本是多余的,他没用。她本来想为他带一些东西,比如他们没吃完的水果,还有香烟,剩了很多。她为他买的睡衣、运动衫、内裤和浴巾,她在头一天晚上把它们洗了,烘干了,叠得整整齐齐。但最终没带。
她把门打开。先开了一道缝,她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她后退一步,拉开门,回头冲他笑了笑。
他没有动,站在那里。他真想做点什么,至少说点什么。但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想起16年前在校园里遇到她时的那个场景,她在一群大学生当中,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贴到脸上。她的脸上有一层细微的汗水。人们全都消失了。他们还在那儿,但他看不见他们,只看见她。那个时候她多年轻啊!
他知道已经结束了——不是这一次结束了,是永远结束了——都在说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说那首《木兰花令》的最后一句,“比翼连枝当日愿”。他有什么东西被她带走了,在那个人出现的那个夏天,然后他就死了,再也找不回来那个感觉了。
这四天,他们没有身体上的亲昵接触。一次也没有,他们做不到。想做,但做不到。
他朝门口走了一步,打开门。她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直接走出屋子,回手把门关上。门锁咔地响了一下。他下了台阶,朝露珠晶亮的小路上走去,泪水蒙上了他的眼睛。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孩子很好。他本来想这么说,只说一句。孩子很好,只说这一句。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就是迷恋清水裕子。孩子有了第二个男朋友,第一个已经结束了。他知道她没有问,是她问不出口。他们的孩子,她的孩子,她生的,她问不出口。他还想告诉她,他没有按照他俩的约定对孩子说,她妈妈死了。他们商量过,就说出车祸死的。香港是有车祸的,东京或者吉隆坡也有,这很正常。有两次他已经准备说了,准备得很充分,但到头来还是放弃了。他和她一样,也说不出口。没有死就是没有死,他不能对孩子撒谎。也许这件事等以后再告诉她和她,如果有以后。他可以向她们承认错误,这个他能做到。他至少可以在电话里告诉她。
而且,他觉得他也许能够找到那条狗。
他这么决定了,就不再想这件事。他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仙湖在另一个地方熠熠闪光。他耳背,没有听见树林间的鸟儿们在欢快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