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区刚刚开发,曲曲折折上山的石径已经铺好了,石径上夹杂着闪烁石英颗粒的石粉还没有被山雨洗尽,新得像恺撒王等待启用的圣者大殿,要脱了鞋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才好。植被不是新种上的,茂盛地生长在那儿,陆陆续续少说几十万年了,远处的看不见,近处的主要是红豆杉、鹅掌楸、松柏和银杏,夹杂着袅娜的薄皮山核桃、华丽的大叶厚朴和挂满深蓝色浆果的流苏。树很安静,要有耐心才能看出是在生长着,不但茂盛,而且结实可靠。
因为土壤湿润,山上的树木密不透风,人很难钻进去。听守林人说,前些时候省城来了两位专家,专家非要钻进林子里去看看,让人用刀砍出一条逼仄的路,人进去了,三四个小时没出来,再出来,一脸熟透了的猕猴桃汁,神色也不对了。其中一个傻了,怀里抱孩子似的抱了一大堆天麻、桔梗、冬青、山楂,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另一个成了口吃,结结巴巴,说林子里遍布宝藏,比如能改善心脏瓣膜损伤的单子山楂、治疗湿疹的金盏花、促进生育的虎斑花和用做驱虫的神香草。守林人好笑,丢了一枚浆果在嘴里,告诉专家,那些东西的确不少,还有更新奇的——也许在同一块岩石后面,并肩生长着让人镇定的野西番莲和让人兴奋的月桂仙人掌,那也不至于让人发傻和结巴吧。
鸟儿随处可以见到。实在没有想到能在一处地方见到那么多鸟儿。厚嘴巴的红腹穴鸟、亮眼睛的野鸽子、油腔滑调的绿脸杜鹃、勾了脸谱的黄眉林莺、笨拙得可爱的啄木鸟、喜欢在空中飞歌的百灵,更多的是成群结伙的家麻雀。它们完全是山里真正的主人,或者把山当成开除了老师的幼稚园,一群一群,在树林里唧唧喳喳地吵架、追逐、示爱,斜着翅膀在枝间绕了圈子飞,或者笔直地插入云霄。
蝴蝶也多。白边点弄蝶、虎斑玳瑁凤蝶、柑橘凤蝶、黑脉粉蝶、云上端红蝶、背红小灰蝶、黄星绿小灰蝶、锯缘蛱蝶、小紫侠蝶、银纹豹斑蝶、孔雀蛱蝶,令人眼花缭乱。蝴蝶们不会叫,但不像鸟儿那样急躁得迷眼。
蝴蝶从容得很,是一大群舞蹈家,和枯叶为伴,四处飞舞,没风的时候像梦里的画面,有风就乱了,横来竖往,不像画,像扰乱了五线谱的音符。
山叫天台山,鄂东名山,在红安县境内。早在1400年前的隋唐时代,山上就有佛教徒的踪迹。名声显赫的智颐大师曾在山中的净居寺里潜习心观,创建了天台宗派。《道藏》里记载,道教的红滕老祖也是在这座山上修炼成道的。山上古迹不少,有唐朝内乱时薛刚反朝的兵部遗址、韦氏之乱时李旦偕爱妃胡凤姣躲避追兵的藏身石屋、史学家司马光随父亲司马池多次游吟的古柏林、理学家程颐和程颢兄弟俩儿时练飞石的试心台、苏东坡巡游时留下的墨迹。
我去山上看过。苏东坡的墨迹没见到,见到了明朝兵部尚书侍郎耿定力的《游天台怀感》和明代大思想家李贽的《天台山感怀》。两首诗被后人凿刻在山崖的石壁上,风腐霜蚀,很难分辨了。耿定力在《游天台怀感》中说:“谁壁层台着此岑,洪蒙天造到如今;盘悬仙掌朝承露,家注瑶池旱作霖。雪立中天成玉柱,凤回石籁振金铃;来到绝顶援琴鼓,万壑千崖得我心。”李贽在《天台山感怀》中说:“缥缈高台起暮秋,半心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
两位古人,都对斯山高处仰止。
因为有了终日的静谧、茂盛的植被和自由自在的飞禽走兽,怎么都无法想象,这里在历史上是兵家必争的古战场。
从相继出土的文物中考证,早在公元前648年,天台山一带就有了青剑黑戈的纷争战事。楚灭诸国,这里是战争的中心战场。公元502年,萧衍称帝,齐明帝率部将元英与梁军进行最后一战,在此地击败梁军,梁国灭亡。1238年,南宋大将孟珙攻取信阳襄阳等地,天台山是孟珙统率大军出入作战的主要驻地。1259年,忽必烈南征,自此山南越,连克阳逻和鄂州,直取襄阳。到了元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徐寿辉、邹普胜所率的红巾军长驻山下七里坪,与元军对峙,朱元璋和陈友谅也在此地驻军作战过。明崇祯七年,高迎祥和张献忠先后攻入黄安,多次与明军激战天台山。明末,兵部尚书张缙率军以天台山为最后防线,抗击清军南下,以图恢复大明江山,最终壮志未酬,兵败天台。清咸丰年间至同治元年,太平天国和捻军在天台山上与清军和地方团练持久交锋,长达14年不间断,直至义军沦落销匿。
20世纪20年代,天台山地区成为著名的“黄麻起义”策源地和鄂豫皖苏维埃中心。那场令人匪夷所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在旷无人烟的雪山草地中绝望行走的红军四大主力中,红四方面军和红25军两支主力红军就是从这里起程的。共和国两任红安籍国家主席、两百多名红安籍元勋,全在这里有过仗剑啸天的经历。
那场土地革命战争持续了二十多年,一直到20纪40年代末,没有一天停止过。按照山下纪念馆解说员小姐的说法,战争场面蔚为大观,几十万人的天台山地区,战死和被杀戮死亡的竟然达到十几万人。
我住在山上的招待所里,已经住了十来天了。我每天早睡早起,起来后就往山上爬,随身带了干粮和水,在山上什么地方静静躺着,天荒地老地待上一天,到黄昏日落时分再回到招待所。厨房里有剩饭,选焦黄的锅巴煮一大碗锅巴粥,下饭的是珍珠干菜和香椿炒鸡蛋。珍珠菜旧时是贡菜,香椿在这里叫做“春天”,仅此两样,宫廷和山野之风占全了,这样的饭菜城市里没有,能一连吃三大碗,吃饱了,回房间睡觉。
我房间的窗户对着天台山的主峰。有雾的时候,看不见山巅,但林间的牛哞声清晰可辨。
说到牛,就得说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上山的时候,车走走停停,几十里山路走了好几个小时。不是山路曲折,是曲折的山路上常有牛群悠闲地散着步。散步的牛群一副主人的样子,看也不看车子,若不是要拐下路边的山涧去喝水,是不会让开山道的。
后来听老乡说,山里人家以养牛和采中草药为生,牛不是圈养的,敞养在山上,牛的主人不必管,只是到了冬天,山上下雪了,牛们才回家来避雪。因为上山的人少,上山的那条山道,反而牛走得多,成了牛最好的散步去处。
有时也会闹出一些麻烦来。麻烦主要是新添的小牛犊们惹出来的。开春的时候,牛们上了山,山上的生活自由自在,少不了会有儿女情长的事情发生,到冬天牛儿回家,牛群后面就会跟上几头撒着欢儿的小牛犊。谁也不知道那些小牛犊是哪头年轻的母牛生下来的。小牛犊饿了就满世界叼奶头,叼到谁就是谁,母牛们安详得很,到哪里去分辨妈妈?
分配小牛犊的仪式很有意思:先把所有的母牛牵开,藏起来,再让陌生的小牛犊自己走。小牛犊走到哪家,哪家就是小牛犊的家。
我在山上住了十二天,准备离开,下山回武汉。临下山的头一天夜里,我破例没有早睡,学那些牛的样子,去艾河边散步。
艾河从天台山上蜿蜒而来,叫河,其实是典型的山间溪流。溪流缠缠绕绕,峰回壑转,穿过峭石壁立的山谷,硬是从原始丛林中流淌出来。那样的溪流,急湍处常跃起肥腴的黑皮鱼儿,到了水流缓和的地方,就有一群群红绿羽毛的鸳鸯在那里游泳嬉水。
虽说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往山上去,并没有去过艾河边,但决定离开天台山回武汉后,便想着一探究竟。我在白天已经探过路了,知道河边的灌木丛生长得很好,而且知道怎么走才能穿过灌木丛。灌木是夏枯草、南姜和药用大黄,叶片儿硕大,花瓣儿葳蕤,是泼墨上去的样子。人从墨里通过,到河边去,染成什么样,也不缺水来洗。
那天夜里云很厚,月亮大约没有心思,所以不太活泼,躲在云层后面。没有了月亮率先垂范,星星乐得全没了影儿。天黑得很,要一脚一脚小心探路,才能顺着河畔灌木丛中的草路走到河边。
河边有许多大石头,石头还保留着白天阳光留下的温暖。我摸到河边,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在石头上躺了下来,头枕着手,看黑漆漆的天空。
夜晚的空气凉爽得很,比白天更加新鲜,差不多就是直接洗肺了。灌木丛气息在夜里十分浓烈,如同雾霭,一股股地弥漫开来。只是天很黑,我不太习惯失去了月光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让人有一种失去了与身外世界联系的茫然。渐渐的,我有了一丝睡意。不过,怎么说我是要离开天台山的人了,一个人在河边的石头上睡觉,就算不担心有玩心大的熊呀什么的来同石共眠,到底也有点儿傻吧。那么一想,就打算找点儿事情来做。
我望着天空中本该出现月亮的地方。我想,也许该和那个本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家伙打个招呼才对。
“喂,月亮。”我招呼厚厚云层中的它。
云层动也不动,依然那么厚,月亮它没有出现。
“嗨,月亮。”我提高了声音。
我的声音顺着艾河狭窄的河道迅速向上游河谷里传去。但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月亮它还是没有出现。
“月——亮!”我生气了,扯着喉咙对漆黑的天空高声吼叫,像一头渴望交配却找不到对象的狼。
“它听不见你的声音。”黑暗中,身边不远处传来冷静的声音。
“月亮离地球384400公里,人的发声频率,最高1100赫兹,狗是50000赫兹,蝙蝠是120000赫兹,海豚是150000赫兹,怎么也到不了那么远。”是个女人。
我没有准备,以为自己一个人在河边,哪里知道不是这样,所以有些意外。欠起身子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离我五六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不清,但夜色还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再说河水有微弱的反光映照,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声音事先传达过了,是个女人无疑,只不过看不清真实面目,所以不能判断女人是否年轻,漂亮还是庸常。
我有些尴尬。好像被人听了私房话。怎么说,我是一个男人,对月亮连吼带叫,有失体统。赫兹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让人抢白成狗和蝙蝠,说了那么一大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问题是,对方明显比我先来,要说骚扰,月亮的事情不算,是我骚扰了她才对,受一顿教训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怕凉么?这么躺在石头上。”她又开口了,这回声音更清晰,是明确冲着我说的。
“这个,已经入夏了。再说,太阳晒了一天,不至于凉到哪里吧。”我支支吾吾地说,重新躺回石头上去。
“上山来疗养?”她问,也没有改变坐在那里的姿势。
看似她主动和我说话,热情中却分明有一点儿冷漠。好像她明白了我的想法——她先在那里了,我后来,侵入了她的领地,而且一点儿也不懂赫兹一类科学常识,她要居高临下,给我一个释然的借口。
“算是吧,反正无所谓。”我这样说,口气中有些抵触。
我在心里想,她是谁呢?按照标准的普通话来分析,肯定不是当地的原住民。这里离七里坪镇倒是不太远,几十公里,但时间已经很晚了,又是山路,要说是七里坪的居民,也不大像。或者是外出读书的学生,学理工科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也应该夹带着口音吧?那么,就是住在招待所里的客人了。
五一黄金旅游周刚刚过去,天台山又是没开放的风景区,上山的客人不多。我住的招待所是山上唯一的宿客之地,三层楼,设施简易,很干净,被单是用皂角水洗的,透着淡淡的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若是窗户打开,常有山风将新鲜荆棘苦涩的芳菲带进房间里来。不过,客人都是单住的,二十来个套间,空着一大半,平时关不关窗户,有没有山风,都不会有陌生人进房间。
从吃饭时见到的人来算,招待所里大约住着七八位客人。两位老年人,像是领取养老金的夫妇,在职时担任过某个政府部门的负责官员,被有关方面安排到山上来度假。三位年轻人,两男一女,大概是采风的作家或记者之类,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就唧唧喳喳,兴奋地说些山里的见闻。一个愁眉不展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有债务在山下的七里坪,要拿了钱回去向老板交差,钱没到手,在山上等着债主结账,或者暂时住在山上想办法什么的。
总之,没有见到单身女人这样的客人。
“离初一还有几天呢。就算50万年前就停止了地质活动,也不至于这么懒惰吧。”女人又说话了。这回说的不是我,是月亮。
“说的倒是。”我答道,“习惯了城里的灯火,眼睛不适应也是有的吧。”
“口音不是这里的人,怎么没见过你?”她问。
看来,她也和我一样在琢磨和判断黑暗中的对方。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蝶扰风铃的穿透力,话音儿收住了,去远了,隐隐能嗅到风过兰圃的淡淡芳香,让人很想看清说话的人是什么模样。只可惜天是太黑了,就算离着只有几尺远,也是藏在黑夜的后面,可触而不可识。
“我住武汉,第一次来这里。”我这么说,并且在心里默默地想象,她是冰清玉洁的一种,天生丽质的一种,仪态万方的一种,或者竟是让人一见心里发寒的一种?“我也没见过你吧?”我说。
“没有。”她很肯定,以后就打住,没有下面的话。
在发生过无数场战争的大山里,又是狭路相逢的暗夜,敢于这么肯定,想必她是一个自信的人。但话似乎又太短了,戛然而止,完全是狙击手点射的干脆风格,不知是习惯,还是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谈话的对手。
本来以为可以独自待在流水淙淙的河边,想想心思,或者咀嚼一番城市里不可能的孤独,有没有月亮倒在其次,现在泡了汤,不管对方是哪一种,心里不怎么舒服,想借着什么把对方打发走,是肯定的。
“听说山里有野猪,还有花面豹。上个月一头小牛犊让豹子给叼走了,后来找回一颗光光的头颅,连眼珠子和脑花都没剩下。”我撑起身子来,看着黑暗中的她。先前让对方瞧不起,伤了男人的自尊心,也是一个潜在的原因,所以发着狠。“好像时候不早了。”
“不是不早,是很晚了。快十点了。”她低头看了看什么。也许是手表、表式首饰、移动电话或别的什么。口气还是那么肯定,一点儿停顿都没有,没有听出丝毫的窘迫,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样子。
或者她学过空手道,武术高段位也不一定,野猪豹子什么的来了,要叼,是她来叼。这么一想,我更失落,侧过身子躺回石头上,脑袋枕回手臂里,看着暗暗的天空,闷闷的,不再接她的话。
“武汉那种地方,杂而无当,说是一座大城市,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乡镇罢了。”她并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过了一会儿说。想必她的心思,还在我说我住武汉那句话上。
“这种话,也有人说过了。”我冷冷地说。
“是吗?不过,有两条江,上百座湖,空气潮湿得很。这个,别的城市没有呢。”她一点儿也不受打击,说过这样的话,好像还朝面前的艾河投去一瞥。虽说看不清,我还是感觉她在黑夜里嫣然地笑了,甚至略略地歪了歪脑袋。只是不知道笑的是潮湿的空气,还是别的城市。
“这么说,你不是武汉人?”我问。
“不是。”两个字后面没有下文,肯定地画上了句号,让人不好追问下去。
“一个人在山上?”我又问。
“你不也是吗。”她反问道。
“怎么可以肯定?”我偏不回答她的问题,一定要把她问倒。
“夜里一个人出来散步,要不是和同伴吵了嘴,只能是一个人。”她轻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