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将未冠选隶学官,为子弟员,日益精进,御史按试,辄占高等,寻被荐送试应天,自天顺历成化弘治,凡若干试,试辄不利,最后以年资贡礼部廷试,当得教官,以亲老辞,会有诏选入,不愿补官者,授以散衔,公遂援例拜浙江杭州府经历,阶迪功郎以终。与参政相望,少同研席,长同游学。官又数同试,有司志业相下上,参政起进士扬历中外余三十年,声望奕奕,为时名臣,而九和状元及第,今为礼部尚书,使公得志行所学,不知于二公何如也。而潦倒末杀,曾不得一试以死,呜呼痛惜哉!
顾氏家族首位登科者,是顾鼎臣二哥的儿子顾潜。需要说明的是,由于顾恂生顾鼎臣时,已经五十七岁,此时顾鼎臣大哥、二哥都已经娶妻生子。弘治二年(1489),顾潜中应天府乡试六十名。弘治九年(1496),又中会试第三十四名,殿试第二甲第三名,成为顾家第一个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改山西道监察御史提督京畿学政。此时,距离顾鼎臣中乡试还有五年时间,这里还应提及顾鼎臣二哥顾左,其对家族中兴同样功不可没。
顾左,字宜之,号自如。年少时,顾左也曾一度读书以图进身,但由于此时父亲顾恂年老衰迈,大哥顾式屡试不第,兄弟顾鼎臣仍年幼,家业无人照应,顾式效仿其父,放弃学业以主理家政。由于其尽心整治,顾氏家业免除了荒废之虞,并有所扩大。而后世子孙自可以尽心举业,无后顾之忧。在其墓志铭中,这样记载:
(左)少服庭训且授经,于时伯氏杭州府经历式肄业学宫,季又少也。念谕德公春秋高年,乃代理家政,垣屋庳陋拓大之,食指千余治,疗内驭外,整整无敢哗。辟园池,治亭馆,日击鲜酿醲为具,谕德公安焉。及谕德公谢世,久之府君遂屏家事,日与邑中诸耆宿结社为乐,佳时胜日,每燕游园亭,或无客则子弟侍壶觞棋槊纵横,人多其旷达。
顾左对顾氏中兴最大的贡献,还在于对顾潜及顾鼎臣的帮助上。对待顾潜,现存史料不多,仅王鏊说其“于潜也,少则勗之以学,入官励以忠慎”,只言片语,可以想见其情状。而对其弟顾鼎臣的照顾,多年后顾鼎臣曾回忆:
惟某于先生异母弟也。某年二十,稍知趋向,先生即爱而器之,学为文辞,少可其意,称玩不已。试艺涉高等,喜动颜色。领荐南都回,先生集亲知移巨舟,大书春魁字,揭诸长竿,具酒馔迎,劳百里外。甲子秋,赴北都拜辞先生,以往嘱曰,取第不汝忧,凡百宜保重尔,念某略于细节,万一诒亲忧也。受教兢兢,以迄于今。惟谨幸捷,礼闱魁多士,先生得报,抃而蹈者累日,盖始慰其望矣。
仅仅从文字描述中,就能感受到顾左对其弟顾鼎臣的鼎力支持,譬如伯乐精心培养未成年的千里马。而这种关怀,对于并不见爱于父母的顾鼎臣来说,则更加显得重要。因此,顾鼎臣用精心培育名贵花木的比喻,极力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每入夜分,尝窃自谓先生之友于其弟,古未之闻。冀其发也,若宝树焉,莳之维之,培之壅之,时其燥湿,而畅其枝叶,将护其花,寔恐其阏而不遂。幸其成也,若重器焉,琢之磨之,什之袭之,安其措置,厚其覆籍,而斥远其灾害,惟恐其玷缺。喜其在侧,而乐之也。若清庙之瑟,夜光之珠,丰城之剑,御之以髹几,荐之以文裀,泽之以鹈膏,摩挲玩弄,久而不忍舍,蒙于先生者如是。
在顾左的精心调护之下,顾鼎臣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他最终未辜负其兄的期待,带领整个顾氏家族到达兴盛的峰顶。顾氏家族的上升期从顾潜中进士一直延续至顾鼎臣入阁,在这个时期,顾氏子孙在科甲题名的还有:正德八年(1513),中顺天府第一百三十四名,官至江西南昌府通判的顾邦石(顾式之子);嘉靖二年(1523),考中会试第二百二十四名、殿试第二甲第五十二名,授刑部主事历官至江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的顾梦圭(顾左之孙,顾潜之子);嘉靖七年(1528)中顺天府第一百零四名的顾履方(顾鼎臣之子)。
厚积以至于薄发,顾氏家族最终凭借自己的实力,登上吴中望族的地位,以至于其同乡这样称赞道:
吾昆顾氏之盛,殆所谓时其聚者邪。自大宗伯以文章魁天下,将跻台鼎其余,横金衣绯者,尚二三人,昆人之言贵者,必曰顾氏;甲第连埒,宗亲子弟被服华绮,千人聚食,昆之言富者,必曰顾氏;自桂轩先生以耆年为乡邦之望,其后寿考有其人,昆之言寿者,必曰顾氏。
五、辉煌之延续
中兴期之后,顾鼎臣家族的辉煌得以延续,有明一代,顾氏继续在科考上保持着蓬勃的势头,从族谱中《科甲题名考》中,可以清楚看到,顾梦圭之后,顾氏第十代子孙有七人乡榜题名,进而殿试中式的两人;而第十一世子孙,则有六人乡榜得中,殿试题名也是两人;十二世是顾氏在明代最后一代,也许受乱世影响,此代中举人数锐减,但仍有两人中乡榜,一人殿试题名。在他们中间,名次最高的顾天埈,曾经为殿试第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历官奉直大夫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因出使朝鲜受到万历皇帝褒奖,但最终仕途不顺,罢官归乡。
不仅科举人才辈出,顾氏在昆山的地位也与日俱增,顾鼎臣之后,在有明一代荣登昆山乡贤邦的顾氏子孙达到七人,真可谓堆笏满床,贤士辈出。
贵胄之后,家道中落,隐居务农,再度奋起,顾鼎臣家族在历史长河中沉沉浮浮。这些经历的背后,我们发现有一条主线贯穿,无论是魏晋时“顾厚”的品评,还是乡里周济贫者的义举,乃至辉煌时仍“以仁为重”的族训,顾氏家族始终将“仁爱”、“忠慎”贯穿到每一个家族子弟的教育之中。了解了顾氏家族,我们将更加了解顾鼎臣的忍耐与奋进。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顾鼎臣身在朝中也践行了这一原则,这不能不说是整个家族品质的具体体现。
$第二节 顾鼎臣的人生经历
一、坎坷少年时光
成化九年(1473)二月二十五日,顾鼎臣诞生于苏州府昆山县顾府。此时,他的父亲顾恂已经有五十七岁高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均已成人。顾鼎臣生母杨氏,在当时为顾家的一个婢女,后来被顾恂收为侧室。
对顾恂来说,晚年得子给他带来的烦恼可能更甚于喜悦,特别是这个孩子难以启齿的来历更让他避之不及,而在家谱描述中一向知书达理的吴夫人,虽碍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默认了这个事实,却实在无法再以慈爱之心对待私生子。《万历野获编》有“(顾鼎臣)为封公晚年婢出孽子,父母不礼之”之说,《明鼎甲征信录》中则有如下描述:
父恂年五十,青衣孕生一男,即鼎臣。正室大恚,索儿欲杀之不得。……鼎臣大魁天下,而正室犹虐其生母如故,使之蓬跣执灶,不令见子。鼎臣遂介亲友入内,长立庭下,固求见母,亲友从旁婉转,乃令自厨下出,衣服蓝褛。鼎臣抱之大痛。亲友皆为泣下。
此条史料,尽管有夸张失实之处,也能反映出嫡母吴氏并不喜爱这个婢女生的庶子。而参考顾鼎臣生母杨氏的墓志铭,则史料更为可信,也更能清楚看到顾鼎臣年少时,杨氏的地位低下和隐忍无奈:
初修撰春秋高家范整肃,正室吴安人相之少可,太安人承事旦夕,惟恭惟慎,奉上抚下,调护左右,荫芘内外,罔有违言者,或非意所干,一切含忍,引分推诚,终不见忿厉之色。生鼎臣甚爱之,意常远之,人莫知其为爱也,小有过差,未尝假借。
由于自身地位的低下,母亲终日小心翼翼,不敢言别人的过失,愤怒之色不敢表现在脸上,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大胆太过亲近,只能以疏远与严厉来保全自己和孩子。在这种氛围下成长的孩子,要么自暴自弃,要么则要强自立。而顾鼎臣在年少时即养成一种倔强不受世俗羁绊,特立独行的作风。《万历野获编》曾有这样一则小故事:
(顾鼎臣)苦贫,读书古寺中。暇则与群儿无赖者,盗邻家狗烹之;薪尽,则析木偶罗汉供爨,至糜烂与诸稚共啖,人诮责之,不顾也。
受家庭氛围的影响和母亲的言传身教,隐忍而不羁,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性格,在顾鼎臣身上统一起来,了解了这两种性格,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顾鼎臣,在其后的科考和为官的生涯中,其所作所为,无不有这两点性格深深的烙印。
二、状元及第及其后的落寞
生活的多蹇,并没有磨灭顾鼎臣的天性聪慧。翟銮称赞其说:“生而敏慧,数岁能文章,稍长学业益进,游邑庠声称藉甚。”其中,“数岁能属文”这一事屡见于其传记资料中,亦可见顾鼎臣少年聪颖并刻苦。无怪乎时任河南布政使,后在弘治年间任江南巡抚的朱瑄一见则喜爱异常,愿把自己钟爱的女儿许配于在家中很不受器重的庶子顾鼎臣。在《朱氏行状》上载有:
夫人自幼沉静端庄寡言笑,稍长善女红,闻小学故事,能了了记忆。父母钟爱之,为择嘉婿,敬斋与吾曾祖赠少保桂轩公友善,尝相过从,见吾叔祖文康公大奇之,曰异日必为国器,遂许缔姻好。
弘治元年(1488),时年十九岁的朱氏嫁给了十六岁的顾鼎臣。大顾鼎臣三岁的她以自己的贤惠和能力,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顾鼎臣极大助力。她规劝贪玩的顾鼎臣,每日伴读到深夜,经济上,她也独立承担,甚至将自己的嫁妆变卖来维持生计。可以说,顾鼎臣最终金榜题名,离不开朱氏的敦促和支持。在《朱氏行状》和《墓志铭》中,都肯定了其作用:
文康公诵读每至夜分,夫人纫缀以侍公。明经领乡荐,不暇治赀产,夫人勤俭经画,尝脱簪弭以供甘旨膏烛,不令公知,故得肆力于学,造诣渊邃。弘治乙丑遂擢大魁,系内助之功业。
公为诸生游乡校,夫人旦夕相规劝,以成学。公每夜读书,夫人即夜勚共之。间出奁具相其费,上供旨甘下给膏烛,不令公知也。公以故不复内顾,益肆力于学,少有令名,以明经举于乡。弘治乙丑遂擢大魁,名动天下。系内助之功寔多。
弘治十四年(1501),多年苦读的顾鼎臣在乡试中崭露头角,在随后弘治十八年(1505)的殿试中,又一举夺魁,被授予翰林院修撰。此时的顾鼎臣甫过而立之年,可谓风华正茂,仪表堂堂。单从外貌来看就迥然异于常人,同科考中的严嵩描述他“仪状瓌奇,风格峻伟,观者谓为公辅器”。《词林人物考》也谓其“长七尺,虬髯虎颧,目炯炯射人,声吐如钟”。而更多关于中举的传说,则集中在其名字上。
弘治十八年(1505)会试前,顾鼎臣还未改此名,而名仝。早在数年前,其父顾恂曾有一奇梦,云“鼎臣为状元”,由于对顾仝不甚喜爱,顾恂没有将之命名鼎臣,而是先让其孙顾潜以此名应考,却未见效果。后顾仝乡试中举,而赴会试,顾恂不得已以此名命顾仝,果见成功。此故事虽有多则史料可相参验,却在其族谱中未见提及。顾鼎臣改名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兹记录如下,权备一说:
又宋有卫状元泾名臣也。其祠在邑中,初鼎臣入邑庠,夜梦一人紫袍象简,称卫姓携状元及第篆文图书咒之。每过其祠,虔诚谒拜。一日乡间儒生入城,假宿于祠中,似闻神语云,明日有状元顾鼎臣来,儒生谓庠中无此人,早期俟何人至。忽见诸生顾仝入,语以此事。顾曰,吾正将易此名矣。
抛开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顾鼎臣”这个名字本身确实比“顾仝”更加大气而易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顾鼎臣”这个名字在考中之后,却又被曲解为犯忌,更有甚者,直谓此名导致了孝宗的驾崩。不管这种说法有没有给顾鼎臣仕途带来影响,事实确是,考中魁首并没有使顾鼎臣飞黄腾达,而是顾鼎臣数十年翰林院清苦生活的开端。
在顾鼎臣考中状元的同年,他的父亲——时年八十八岁的顾恂去世。幼年时不见爱于父亲的经历,并没有影响顾鼎臣的孝心,相反他尽其所能孝顺父亲,甚至时常向天祈祷,愿减少自己的寿命以增父寿。在《雍里顾氏族谱》中,保留了一份为父祈寿的醮文,其中孝心可见一斑:
窃闻居高听卑,大造握生死之柄,养生追远,孝子展爱恪之心,恭叩玄穹,谨输蚁悃,鼎臣父恂,寿踰八十,去日苦多,嫡母吴氏,背弃十年,音容杳邈。存者奉侍左右,难倾菽水之欢,没者攀摹松楸,空怀负米之恨。幸叨道庇得厕贤书,念罔极之罕酬,痛沉沦之莫拯,爰修斋醮,追荐冥途,早冀生天,速离苦海。又为存父恂日薄虞渊,年衰偷景,愿损己寿,求益父龄,虽修短有数,不敢妄徼天工,而旋转无方,仰望曲回神力,庶穋禾平均之惠,少答涓埃;义方式榖之仪,长侍朝夕。恳乞鸿慈,俯俞尘请,无任激切虔祷,颙望之至。
在此疏后,顾鼎臣之侄顾培还记录了一个奇梦:
叔父既奏此疏三日后梦,天示田单火牛四字。祖父神服六十四卦衣,叔父首戴北斗七星冠,手持一龙头,二宦官披舆地图夹侍呈览。叔父谓,此疏恐涉要名不欲存稿。祖父谓,梦甚奇,欲留验后日,故命培书之。
这个梦的情景是这样被解读的:桂轩公身服六十四卦衣,暗指顾恂八十八岁的寿龄;顾鼎臣戴七星冠手持龙头,暗示中状元;田单火牛则暗指中状元的时间,乙丑牛年;而二宦官披舆地图夹侍呈览,则代表顾鼎臣后来监国之事。
尽管看上去天示种种异兆,预示顾鼎臣仕途之光明可期。但顾鼎臣的运气确实很坏,顾恂的去世,直接导致甫入官场的顾鼎臣不得不回乡丁忧三年。再回京城,已经改朝换代,一代新人换旧人,顾鼎臣注定得不到重用。正德三年(1508),丁忧归来的顾鼎臣参与编修《孝宗实录》。次年,实录成,顾鼎臣被赐予银三十两、纻丝罗二表里,升侍讲。而未容其有所喘息,此时,又传来生母杨氏过世的消息,顾鼎臣不得不再次回乡。两次丁忧,共用去顾鼎臣近六年时间,不断的“离职”,也使得顾鼎臣在考中状元的十二年之后,也就是正德十一年(1516),才被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侍读。而终正德之朝,年近半百的顾鼎臣一直徘徊在谕德这个官阶上。
俗语说“老书生,穷翰林”,尽管在明朝,翰林院是朝廷人才的重要储备场所,但在被赏识提拔之前,翰林们的生活还是相当艰苦。顾鼎臣同样如此,由于状元及第之前一直读书无暇蓄积资产,加之多年清苦京官生活,使得顾鼎臣在昆山的老家,一直处于借贷的状况,在顾鼎臣给儿子的信中,他曾多次叮嘱儿子要分批次偿还这些欠款。同样,在京城的顾鼎臣,生活更加清贫,仅够基本生活,以至于后来被推选为讲筵官时,讲筵所穿的红色服装甚至需要向人暂借。
事业生活都如此不顺,遭遇如此,一般人大抵会有怀才不遇之叹。在周围人都感叹其命运坎坷之时,顾鼎臣却淡然处之,公鼎说其“以弘治乙丑状元及第,逾三十年犹滞侍从,言者皆以公有积薪之叹,而公夷然不介于怀”,在给侄儿的信中,顾鼎臣也写道:“此中世事我不能与时沉浮,株守此官,已将七载,人皆为之不平,而我处之泰然,略不以为意。”或许以下给儿子的话,能代表他的想法:“读书以体认道理、变化气质为本,日用间遂能随事用得书著,后日推诸政事,皆是今日所读的方好,若只以此为媒利禄,窃名誉之资,便非好人。”不仅读书不为干禄,做官同样不能为了钱财和名利而处事。他曾做散曲《沽美酒》对这种官员大加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