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嘉靖阁臣顾鼎臣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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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顾鼎臣的家世渊源与人生经历(1)

第一节 顾鼎臣的家世渊源

一、顾氏渊源与雍里之顾

作为吴中四大著姓之一,顾氏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繁茂的分支。追溯其渊源,有两说最为盛行,即一为夏代顾国后裔,一为越王勾践后裔。据宋人郑樵《通志?氏族略》所云:“顾氏,已姓,伯爵,夏、商之诸侯,今濮州范县东南二十八里有故顾城,是其地也,子孙以国为氏。又,顾氏谱云:越王勾践七代孙闽君摇,汉封东瓯,摇别封其子为顾余侯,汉初居会稽,亦为顾氏。”顾氏后裔对此多有考证,较有影响力的是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编订的《顾氏谱系考》,详细论证了顾氏起源于两者的种种缘由。

三国顾雍的显赫是顾氏兴盛的一个里程碑,在这个时期顾氏分支渐渐繁盛,成为吴中四大姓之一。事实上,“顾陆朱张”四著姓的说法在当时已经得到了普遍的认同,李善在注《文选》时,就引用张勃的《吴录》指出“四姓,朱、张、顾、陆也”,《世说新语》言:“吴四姓旧目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可以看出,顾氏在很早就享有厚愍仁爱的美誉。至明代归有光在叙述其乡里顾氏时说:“顾氏自丞相肃侯始著于吴录,司马氏渡江,顾、贺、纪、薛,号称世冑高门,盖其来久矣。”顾炎武也认为,“自吴丞相(顾)雍上追受氏之先”、“至孙吴时,称顾、陆、朱、张四姓”。

经历了三国魏晋时期的煊赫,顾氏在随后的数百年中渐渐归于沉寂,如同一条大河,随着子孙分支的不断蔓延,而分流成细小支流,不为世人所知。直至明清,顾氏才出现了另一个发展高峰期,除顾鼎臣家族外,仅吴中就出现顾巽家族、顾汝玉家族、顾济家族等顾氏家族。顾鼎臣所处的年代,恰好是顾氏蓬勃发展的初始阶段。顾鼎臣家族世居雍里村(现江苏省昆山市玉山镇),为明代苏州府昆山县管辖。尽管有观点认为顾鼎臣家族为顾雍次子济的第十一世孙顾野王的次房分支,但这种说法并没有明确得到历史的证实,甚至在顾鼎臣家族内部,也没有随意攀附。《雍里顾氏族谱》中,顾鼎臣的侄子顾潜说:

顾本夏殷侯国名,后以为姓,子孙虽散在四方,而独盛于吴中,自魏晋历南北朝,其间祖孙父子兄弟相继显庸者甚众,世传吴之大姓四,顾居其一,有自也。至唐仕者渐少,其举进士名当朝者可数,宋及于元时,尤寂无闻,殆中微之数與。国朝来,吴中顾氏稍复出为世用,郡城及诸属邑往往有举进士者。

顾潜承认了顾氏起源于夏、商已姓诸侯的说法,并认为吴中顾氏应为嫡传。但对其家族的起源,他却采取了保守的观点,仅根据其家族所据有的资料来追溯:

故予所叙次,悉据耕乐府君手笔一帖以为可信而无疑也。府君之笔此帖,殆一时偶拾,故昏聊记夫所知世此之先后,与夫兄弟子孙之名及诸女之所归而已,岂知予小子辈今日得据以为信,不啻如拱璧之可贵哉。

同时,顾潜说出了这样做的缘由,并对当时流行的动辄攀附名人之后的做法提出批评:

予窃怪夫世之为谱者,率多妄意附托于名贤之后,以为荣重,殆亦自诬而已矣。夫君子所以修于其身,刑于其家,孚于乡党,著于朝廷者,苟不失乎道德礼义之常,则亦足以自立而亢宗,奚以附托焉哉!且其实出于名贤之后而庸恶不肖,人将指而议曰:某之先何如人,而今乃如是!盖望之益厚则责之益备,而其可愧益甚也。况本非其后,冒昧自诬陷如郭崇韬者,其不重为人所鄙笑耶!

宁愿放弃可能显赫的身世,也要实事求是修谱,才是正常的道德礼义,体现了顾鼎臣家族的务实与自信,这种观点来源于顾鼎臣对族谱的看法。顾鼎臣认为:“族谱历汉而唐代,多有变易,族每播荡,谱牒散佚,源流无所征,间有存焉,匪冒则假,冒则诬于始,假则绝于终。”在他看来,随意攀附,无非就两种情况,“冒”和“假”,而无论是冒名顶替还是刻意作假,最终都将导致家族的覆灭,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雍里顾氏族谱》最早仅仅追溯到元代,在这部分,也仅在谱系图及各序中记述了先祖的字号而已。《西岩府君谱图序》中有“始祖千十二公,旧亡其名,公生德辉,德辉之子八,第八子福五府君。”在《族谱》的世系图及世系表中,都将千十二公作为第一世,与第二世德辉并注明为元万户。同邑张大复曾提到:“顾之先有千十四翁像,元服而戎靴环其耳,每见梦其家,辄有显者,顾氏家老以千十四翁为始祖,或曰翁之父名德辉,其谱系可考也。”在各种谱序中,顾氏后人不止一次提到,福五以上的祖先谱牒已佚,由此推知,千十二公及德辉可能由家中所藏画像所推定。

顾鼎臣家族保有的最初史料,是明洪武三年颁发的《福五府君户帖》,即耕乐府君所抄写的户帖,户贴原文如下:

一户民顾福五,苏州昆山县第二保七伴社长王福三界。男子四口,成丁一口,本身年四十岁,不成丁三口,男金宝年一十四岁,男斗孙年一十一岁,男阿喜年九岁。妇女五口,妻董安一娘年四十三岁,妻母董庆九娘年六十七岁,男妇蔡福四娘年一十九岁,女胜奴年一十三岁,女喜奴年一岁。

这份文件是明朝开国时,明太祖朱元璋为明确户口,而令中书省置天下户口的勘合文簿户帖,顾鼎臣之兄顾式偶然间在家中发现并收藏。户贴中所提到的顾福五乃是顾鼎臣四世祖。明初的户口勘查相对严格,因此这份户贴有着很高的可信度。从这份户贴上,我们可以看出,顾鼎臣家族在当时为一般农户,尽管顶着江南望族、名士之后的帽子,却相当普通。然而,就是这样一户普通的农家,在明代至清的数百年间,却枝繁叶茂,人才辈出,最终发展成为顾氏重要的一支。

二、乡居之崇德之家

顾鼎臣家族聚居雍里村的乡居生活,一直延续到顾鼎臣的祖父顾良。自顾良之子,顾鼎臣之父顾恂开始,顾家才开始其城居生活。顾恂之后,雍里顾氏开始分化为乡居与城居两部分,《雍里顾氏族谱》的世系考有三,以顾恂为界,以上为《世系考》,以下分《乡居世系考》与《城居世系考》。乡居的顾氏子孙大多过着农耕生活,家风严谨,秩序井然。在《乡居世系考引》中,顾鼎臣五世孙顾晋璠说:

粤稽吾祖世隐于耕,惟雍里东村是为聚族之所,今各支迁徙或不常,而隐乐公后子孙若而人,耕乐公后伯仲子孙若而人,班班可指而数也。率皆力耕自给,未有逐末趋利为他贱业者,春雨展墓,白叟黄童,毕集丙舍,瞻拜唯肃。会有庆吊,相率至城中,无敢后。

由于分化后乡居的顾氏子孙缺乏突出人物,在家谱中记述十分简略。事实上,顾恂以前的顾氏家族一直过着乡居生活。因而本文所指的乡居,主要指顾恂以前的顾氏家族。

“张文、朱武、陆忠、顾厚”概括了四大家族的性格特点,顾氏得到的是敦厚长者的评价。虽然顾鼎臣家族是否确系吴中贵胄之后已无法证明,但顾氏温良敦厚、仁爱侠义的品德却在顾鼎臣家族中延续着,并得到了乡里的一致推崇。顾潜在记述其祖父行状的《桂轩府君行实》中对祖先有这样的描述:

高祖德辉元万户,妣□氏;曾祖士恭,妣董氏;祖大本,妣蔡氏;父良号耕乐道人,妣吴氏。世居昆山,积善乡雍里,俱隐德不仕,而孝义勤俭之风,乡闾推服。

顾鼎臣曾祖顾大本,字道中,号颐庵,在族谱中无传,不能一窥其貌。大本有子二,顾良为其次子。顾良是入明之后顾氏鼻祖,顾氏家谱至顾良开始,记述渐为丰富。顾良,字守忠,号呆庵,又号耕乐。从现存各种传记中,我们可以略知其性格。其为人仁义豪迈,曾将家产让与其兄;饥荒之时,自己节衣缩食,将家产尽数周济乡里。在《呆庵公墓志铭》及《桂轩公传》中都有相记述:

乃以遗业推与士贤,而退居别墅,勤俭自励,赀产日益盛。尝岁饥,公尽发其藏以周闾里之急,而自取来牟以续其食。

其居家勤修孝弟之行,尝尽产让其兄士贤,独身居约,久之资乃大殖,以故所须卒办而仁义都焉。

同时,顾良对乡中盛行的赌博风气深恶痛绝,曾不畏豪强势力数次禁止。在《呆庵公墓志铭》及《桂轩公传》中,都有这样的记载。

乡有豪恶不道,取非其有者,小民怨言难盈道路,而莫能制之,公阴谕以悖入悖出之理,不从。则数其罪于市,衮衮至千余言,其人耸听喘汗不敢对一语,即日悉以所取者,复之于民。

翁勇于为人,能震慑豪悍,令改步而悦服其心。世居雍里,旦起每之城市必拥数百钱,自卫务行其所欲为,有搏而却者,翁挥退其人而辱数之,搏者辟易去。。

可以看出,顾良相当能干,他能在将资产全让出的情况下,凭着勤俭自励,而积累到丰厚的家产,支撑起家业,从而给子孙打下了“行有余而学文”的经济基础;另一方面,他又凭借其善行义举,使顾氏家族在乡间取得很高的威望,并因此得到与士大夫交游的机会,使子孙得到士大夫的认可。《呆庵公墓志铭》载:“岁举乡饮,邑大夫以礼迎,而处之宾席,髩发如漆,揖让中礼,观者咸啧啧异之。”随着家族资产和声望的双重发展,顾鼎臣家族在顾鼎臣之前就积累了良好的基础,为家族兴盛铺平了道路。

三、家世之转折点

顾良所交游的朋友中,礼部主事吴凯是其过从甚密的友人,两家甚至联姻成为亲家。顾良之子顾恂,即入赘到吴家成为赘婿。顾恂是家族城居的始祖,也是顾鼎臣家族转折之关键人物。顾恂,字惟诚,号桂轩,即顾鼎臣之父。顾恂幼年聪颖好学,因入赘吴家而中断举业,在《桂轩府君行实》中,顾潜这样描述:

幼即秀朗整饬,与群儿殊,初从塾师吴廷实沈诚学二先生学,终日庄坐,诵读不辍,于一切戏玩皆无所好,稍长习举子业,益勤勉,骎骎有成,礼部主事吴公相虞乡,称伟人重许可,一日见府君于塾舍,即器爱焉,请于耕乐公纳以为壻,时宣德乙卯也。

顾恂继承了父亲勤劳能干的品德,虽然没有步入举业的道路,打理家业所取得的成绩弥补了这个遗憾。从宣德十年(1435)起至成化七年(1471)的整整三十六年中,顾恂一直为吴家大小事务操劳,在他的精心管理下,吴家家业愈加丰厚。以下几则史料适可验证:

于是吴公方宦游南北,上有老母,无他子弟备养,府君方年十八,凡理家奉亲之事,悉以委焉,即为尽力经营积累不避劳勚,公其出入无所私蓄,吴业益宏然。

时吴方游宦南北,有母老无他子弟,家政悉以属公。公年未二十,即力为经营,治不避劳勚,内无私蓄,业寖裕然。

同里吴相虞凯辟为馆甥,领家政使代事其老母,家政大办,吴母亦不知礼部之官长安也。

如果没有入赘吴家,顾恂是否会经举业而出人头地,现在已经不可假设。但由于顾恂的入赘,却改变了顾家原本的生活轨道,给顾氏家族带来的影响有二:

其一,入赘使顾恂扩大了交友群体,进一步扩大了其在雍里、乃至昆山城的影响力,提升了家族的整体地位。

入赘后的顾恂,离开雍里村,定居昆山。在操持吴氏家业的同时,顾恂有机会结识了众多名人文士、缙绅士大夫。《桂轩府君小传》中载其“与夏太常昶、沈倥侗愚为忘年交”;景泰三年(1452),顾恂生母逝世后,顾恂曾写《永思录》怀念,当时为其题词的人就有夏昶、郑文康、叶盛、陆容、朱经等人,他们或为画坛、文坛、诗坛才子,或为官场士大夫,或两种身份兼而有之。如其忘年交之一的夏昶,永乐十三年举进士,正统中官至太常寺卿,而使其留名青史的,还是其所画之竹,在当时已号称第一,甚至名驰域外,有“夏卿一个竹,西凉十锭金”之誉;又沈愚以诗闻名天下,号称为“景泰十才子”之一;“娄东三凤”之一陆容;“天下名士大夫”之一朱经,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到成化七年(1471)吴凯过世后,顾恂方自立门户,时年五十六岁的他已然成为昆山城长者之一,在昆山乡会中地位卓然,在缙绅、百姓之中盛誉不衰。《桂轩府君传》及《桂轩府君行实》记载如下:

又复久之营第鳌峰里,令其周可坐百人,数苍头小具什一,而身吟诵不释卷,尝往来斯文延龄二社,闲捻髭练字,一时社家莫能易也。

昆城有乡会二,曰斯文者,以会缙绅。曰延龄者,会耆年之士,皆推府君为长觞,咏笑谈,优游行乐,四十余年,邑大夫岁举乡饮,必虚宾席以待,非礼意恳至,未尝轻出,引恬守贞不慕荣达。

毋庸置疑,这样的经历,正将顾氏家族重新推上了名门望族的轨道。正因为顾恂有着广泛的名士交友圈,其子顾鼎臣方能有机会受到时任江南巡抚朱瑄的青睐,并将女儿嫁与顾鼎臣,这段经历在《朱氏行状》中有载:

夫人朱氏世为昆山望族,父讳瑄,号敬斋,以岁贡生授冠带,嫡母秦氏,生母吴氏。夫人自幼沉静端庄寡言笑,稍长善女红,闻小学故事,能了了记忆。父母钟爱之,为择嘉婿,敬斋与吾曾祖赠少保桂轩公友善,尝相过从,见吾叔祖文康公大奇之,曰异日必为国器,遂许缔姻好。

朱氏家族为昆山著名文化世族,与这样的家族联姻,对顾鼎臣家族这样一个正在孕育期的望族来说,是巩固发展与扩大影响的好机会。因而,可以说,顾恂的入赘加快了顾鼎臣家族进入昆山上层社会的步伐。对顾恂来说,入赘尽管使自己丧失了科举进身的可能,但却将家族起点提高了一个层次,为子孙创造了更好的仕进机遇。

其二,入赘后,出于对自己不能举业的遗憾,顾恂将希望寄托在其子身上,在家族中营造了一种读书的氛围。顾恂有子三人,除第二子顾左因家事未能继续进学,其余二子均因举业而受官,顾鼎臣更为其中之翘楚。而顾鼎臣的后辈子孙,更加将仕进作为个人的奋斗目标,也有较多人因举业步入仕途。

吴家繁忙的事务,使顾恂只能放弃仕进的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放弃了读书的爱好,在其传记和行实中,曾不止一次提及他“好学不倦”、“书不释手”,当然希冀子孙代其实现科举入仕的愿望。他曾道:“少尝习举子业,期沾一命以为亲荣,既而为吴公经理,家事日夕不遑,遂废学,犹冀他日教子成立,得至薄养于亲,庶毕平生之志尔。”墓志铭中也说其“子孙必以诗书礼义,仕者为忠,居者为孝,亲贤远奸,敬老慈幼,言谆谆不厌”。这一点上,正妻吴氏也怀有同样的想法:

(吴氏)自少知书,见子孙勤于学业者辄喜,一日令幼者背诵《大学》,偶一字遗脱犹知之。

事实上,顾鼎臣家族以顾恂为转折点,其前世为隐居不仕期,其后世则为争相出仕期。而顾恂入赘,可以说是家族命运的转折。以顾恂之子顾鼎臣中状元为标志,顾鼎臣家族进入中兴期。

四、顾氏家族的中兴

从弘治二年(1466)到嘉靖十九年(1540),短短七十余年时间,在顾恂的子孙中,乡试题名的有五人,进而殿试题名的达三人,更有顾鼎臣登榜首的殊荣,这七十年,成为顾氏家族崛起的时期。

在前文中提到,顾恂自己无法仕进,转而将希望寄托到自己的子孙身上,他的大儿子顾式便是顾氏家族首位参与举业之人。顾式,字正夫,后自号有斋。作为顾家举业道路的先驱,俗语中的“万事开头难”便印证在顾式身上。未成年时顾式已经成为生员,并被荐往应天府乡试,可谓少年得意,但之后的四十年却屡屡落第,最终无法完成登科梦想。对于他的遭遇,张大复感叹道:“顾氏之兴于举业,自迪功始,然父子皆偃蹇一第,坎壈终其身,惜哉!”文徵明也哀叹其时运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