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右文风尚
刘宋时的右文风尚,可先追溯到东晋孝武帝时期,当然,明帝时已爱好文义:“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策诰,振采于辞赋。”:
时帝雅好典籍,珣与殷仲堪、徐邈、王恭、郄恢等并以才学文章见昵于帝。
这一条史料,如果没有误记、漏记的话;那么,它实际上传达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盖帝所好者,多文学之士”,据史书记载,孝武帝确实有“雅好典籍”的嗜好,“帝宴集酣乐之后,好手诏诗章以赐侍臣”,尽管有时不免“文词率尔,所言秽杂”,孝武帝还是乐此不疲。而且,在信任、重用士人时,孝武帝确实有以文才定高下的倾向。孝武帝对殷仲堪“甚相亲爱”,“宠任转隆”,其主要原因,就可能是因殷仲堪的文学才华而“恩狎如此”。“帝尝示仲堪诗,乃曰:‘勿以己才而笑不才。’”显然,孝武帝一时也以诗才自高。至于王珣,在当时即有“大手笔”的赞誉:“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云:‘此当有大手笔事’。俄尔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能为帝王作“哀册谥议”,无疑是无上的荣耀,自然也需要有出众的才华和时人的认可。《全晋文》卷二十载有王珣的《孝武帝哀策文》,虽是官样文章,文采却委实不凡,其中“风回高殿,霜繁广除;帷幙空张,肴俎虚荐”,铺叙人去楼空的哀切、空寂氛围,颇为真切动人,这大约正是源自二人天长日久的亲密交往。王珉,因其“才学广赡,理识清通”,被任以侍中兼中书令,孝武帝《以侍中王珉兼中书令诏》。也说明孝武帝对王珉的器重与赏识。至于徐邈,更是因“下帷读书,不游城邑”而为“东州儒素”,这从《全晋文》卷一百三十六所载的一系列的文章,以及《晋书》列徐邈《儒林传》中都能看出。徐邈受到“亲昵”,也正是因他文学的才华:徐邈曾对孝武帝宴集酣乐后所写的“诗章”,“应时收敛,还省刊削,皆使可观,经帝重览,然后出之。”当然,这样做不无投机的心理;但其敢于这样做,正说明徐邈对一己才华的自信。此也可从《隋志》记载的集子加以佐证:晋太子前率《徐邈集》九卷,晋司徒《王珣集》 十一卷,晋刺史《殷仲堪集》十二卷,太保《王恭集》五卷、录一卷。而谢氏“乌衣之游”也正出现在此际,也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按混之所为,实为树立家族声誉,且寓抗衡王氏之意,事关两族势力消长”,更添了政治色彩。这也足以说明当日文学的重要,以及高门为维持一己门第所做的努力。当时的实力派人物刘裕、刘毅等,对文雅之事都无不欣赏;甚至舞文弄墨,一较高下:
初,(刘)裕征卢循,凯归,帝大宴于西池,有诏赋诗。毅诗云:“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自知武功不竞,故示文雅有余也。
高祖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言论,人皆依违之,不敢难也。……高祖或有时惭恧,变色动容,既而谓人曰:“我本无术学,言义尤浅,比时言论,诸贤多见宽容,唯郑不尔,独能尽人之意,甚以此感之。”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
宋孝武帝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专经为业。
伴随着出将入相,受时代风气熏染的刘裕“颇慕风流”,也倾意于文雅之事。早在彭城大会上,刘裕即一时兴起,“命纸笔赋诗”。之后,“宋台初建,(孔靖)辞事东归,高祖饯之戏马台,百僚咸赋诗,以述其美”。《文选》卷二十即选有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送孔令诗》。
“百僚咸赋诗”的真实背景,恐怕就是这时刘裕对文章之事颇为爱赏的缘故。因此,它并非尽如后人所想象的仅是附庸风雅,实是当日政治的需要;谢混之所以依附刘毅,这也怕是一个重要因素。“是时流风所扇,虽英君、哲相,亦不能免。”孝武帝器重王珣、王恭、徐邈、殷仲堪等人,委以重任,其文学才华的出众应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时代略为靠前的一代雄豪桓温,也表现出对“文义”的热情,曾“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当时的顾恺之即以“遥望层城,丹楼如霞”而受到两个婢女的赏赐。既然从孝武帝到桓温、刘毅、刘裕,这些当日的实力派人物都倾意于文学;这样,高门要振作,一定程度上势必不得不投其所好,需要在赋诗等儒雅方面有突出的表现,甚至大肆的宣扬也未免不可。《南齐书》卷五十一《张欣泰传》载欣泰以武人“下直辄游园池,着鹿皮冠,纳衣锡杖,挟素琴”,“停杖于松树下,饮酒赋诗”,而遭到齐世祖萧赜的驳责“将家儿何敢作此举止”,就充分说明了诗赋、儒雅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吴兴沈氏从武力强宗到文化士族的变迁,也正说明了这一历史进程。
这是晋宋之际的情形,武帝以后则是:
文帝以为中书舍人。上好为文章,自谓人莫能及,(鲍)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
少机颖,神明爽发,读书七行俱下,才藻甚美。
(明帝)好读书,受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又续卫瓘所注《论语》二卷,行于世。……才学之士,多蒙引进,参侍文籍,应对左右,于华林园芳堂讲《周易》,常自临听。
宋明帝聪博,好文史,才思朗捷,省读书奏,号七行俱下。每国有祯祥及行幸宴集,辄陈诗展义,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则托请不暇,困于课限,或买以应诏焉。
君主如此,宗室诸王中,临川王刘义庆“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谘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太祖与义庆书,常加意斟酌。”君主好尚,藩邸的推波助澜,无疑刺激了刘宋一代文学的急遽发展。上举裴子野《雕虫论》中所接着概述的“于是天下向风,人自藻饰,雕虫之艺,盛于时矣”,以及“自是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都正清晰地看出这一发展迅疾的历史进程。萧子显也说:宋初以来,在一代文章之手谢灵运、颜延年、谢庄、袁淑等的影响下,“朝廷之士及闾阎衣冠,莫不仰其风流,竞为诗赋之事”,一时间,甚至儒家经典也不读了,“五经文句,无复通其义者”。这一时期不仅出现韩兰英献《中兴赋》被赏入宫的事;还出现诏群臣共为赋,甚至据此拔擢的情况,如元嘉二十九年(452),“时南平王铄献赤鹦鹉,普诏群臣为赋。太子左卫率袁淑文冠当时,作赋毕,赍以示庄,庄赋亦竟,淑见而叹曰:‘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也。’遂隐其赋。”重要的是,元嘉十五年(438),朝廷特意开设“文学”一馆,与儒学、玄学、史学并列。明帝泰始六年(470),立儒、道、文、史、阴阳五部学时,文学也独占一家。这种文学意识的明确和独立,只能是右文风尚的产物。总之,“宋代文学之盛,实由在上者之提倡”。
但刘宋君主、藩邸对文学的提倡,却不能与建安时期相提并论,它至少有两点质的差异:一,提倡动机。魏氏三祖主要以一己的文学才华、爱好来提倡,并非带有明显的政治功利,最多只是临阵对敌时撰写书檄章表。而刘宋时期,时主爱好文学,却有附庸风雅、不得已的成分。这是因为士族制度在东晋末年已基本稳定下来,士族得以自豪、傲视的就是文化,尤其是文学才华,更为时人所重,上所举的“乌衣之游”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宋武帝起自北府兵,以一介武夫夺得东晋政权,一时间绝不可能改变士族政治的根本格局,更变易不了士族引以自傲的文化优势和心理。宋武帝只能靠近,而不是改变,《宋书》卷四十二《刘穆之传》所载的一件事就说明了这一点。武帝书法一向拙笨(可能源自武人出身,没及练字),天分有限,对此,心腹刘穆之教他:“但纵笔为大字,一字径尺,无嫌。大既足有所包,且其势亦美。”刘裕听从了建议,一张纸只不过写六七个字。这就充分说明在文化士族的逼视下刘裕内心深处的文化自卑。不过,作为政治策略,又不得不做出一定举措来附庸风雅。但文化的积淀是一个历久过程,远非一朝一夕所能蹴就,即便是文帝后期,刘义隆的文学才华也远逊于当日的颜延之、谢灵运。历经三十多年的蕴育,到了孝武帝时,情况才略有好转。但就这,与当日文学世家王、谢相比依旧逊色了许多。这一点,从《隋志》记载的文集中也能看出。二,作品的实际内容与倾向。《文心雕龙?时序》论建安文学时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这种改朝换代、遭遇乱离的情形,刘宋时期也较为类似:一方面,刘裕镇压孙恩起义、攻杀刘毅、诸葛长民等;另一方面,进行北伐,灭南燕、后秦。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两个时段的文学实绩远不能相比,就不能不引人深思。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征三郡乌丸,作为随从,陈琳作《神武赋》、应玚作《撰征赋》;第二年,曹操南征孙权,陈琳作《神女赋》,徐干作《序征赋》,阮瑀作《纪征赋》,曹丕作《述征赋》等,行文中都无不宣扬赫赫声威,并表达一己豪迈、进取的志向。但是,同样有才华的傅亮,义熙十二年(416)随同刘裕北伐,面对惨烈的战争,以及陇右父老含泪挽留、感人泣下的场面,也只不过写下了《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并不悲伤的公文类文章,其间战士奋勇杀敌、以一当十的悲壮、慷慨,也只是用“近振旅河湄,扬旍西迈,将届旧京,威怀司雍”一句话,轻轻带过。乍一看,刘宋时“诏群臣为赋”与曹魏时“同题共作”也没什么差异;但是潜究下去,却不免有质的区别,即关涉到君主的真实爱尚。元嘉二十七年(450),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军南下,文帝遣宁朔将军王玄谟北伐。大约此时,文帝写下了一首诗歌《北伐》。此诗的艺术水准暂且不论,只就内容着眼。诗歌首先追溯百年间中原的沦陷,“自昔沦中畿,倏焉盈百祀。不睹南云阴,但见胡尘起”,也颇见苍凉意蕴;那么,面对滚滚胡尘,刘义隆想到了什么呢?“方欲除遗氛,矧乃秽边鄙。……逝将振宏纲,一麾同文轨”,即扫清宇内,车同轨,书同文,一统天下——这志向当然高远、豪迈;但却没了曹操般“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同情民生疾苦的苍凉、悲壮。这不能不说明文帝骨子里北伐的真实意图:只是一统的功名,天下苍生是可以放置在一边的。而以“读书七行俱下,才藻甚美”著称的孝武帝,现存的诗歌有二十多篇,但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民歌爱恋之作——这也不能不看出孝武帝的偏好。显然,在这种视野、嗜好下,关注现实的作品会处于怎样的境地。或者说,刘宋君主所喜好的,更多的是《中兴赋》一类的应命献谀的文字,或樽前欢愉、爱恋的文字——当然这也可以展示才华,但一味如此,却不免滑向狭窄、纵欲的途路。文章的社会内涵都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至少,现存的刘宋君主、藩王的作品中,实在找不到如曹操般关注民生的作品。这就未免岌岌可危,因为没了充盈的思想内涵,很容易把文学引向一味地追求藻饰、辞采颇为褊狭的路上。但话又说回来,不管怎样,这种来自上位的右文风尚,毕竟对当日的文学起到了推动作用。经过东晋一百年时间的蕴育,新的作家群体也渐趋生成,如谢氏、王氏等,宋时的文学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蕴育、发展。
第二节 东晋南朝察举制度与文学
刘师培在《中古文学史?宋齐梁陈文学概说》中以“在上者之提倡”加以概括,这的确是其间文学繁盛的一个重要原因。承平之际,君主以文义相尚、切磋,或偶尔据此拔擢一些人,委实对文学的兴盛有直接的促进作用;但这种促进恐怕多只限于一时一地,自不会普及到整个社会,曹魏时的邺下文学集团实际上仅限于邺下一地,就很能说明问题。或者说,只有当这种爱尚,渗入到运行的政治制度中去,比如说选官制度,并成为其间一个重要的标准时,这种影响才会放大,具有了整体的社会意义。
一项制度的产生、发展并不是凝定不变的。九品中正制到了东晋孝武帝时,就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转向,即先前掌管选举的司徒已无权,取而代之是吏部,吏部的权力急剧膨胀,一时间甚至吏部郎也备受尊崇、逢迎。这一转化至关重要,它影响了以后一些重大政治事件的走向,也是皇权加强下一个必然结果。这一点,只要比较一下西晋和东晋以后时人选官议论的焦点就能看出。西晋时,从刘寔《崇让论》、段灼,再到刘毅,其所批评的着眼点都在中正品第不公上。这种情况到了东晋以后就不见了:从齐高帝建元二年(480)虞玩之上表,到萧子良、沈约、萧衍等,时人的焦点已集中在“冒籍”或“改籍”上,即着力士族队伍的清理,审核祖先官爵、籍注不实方面。之所以有这种转变,就是因为这一时期九品中正制业已固定、僵化,“门阀专政的史实大概从汉末开始暴露,发展于魏晋而凝固于晋宋之间,以后渐趋衰落。”中正定品已蜕变为一种例行公事,只是看你的父祖官爵,即阀阅;就是说,一旦你因三代的官爵成了士族,你就自然地拥有了二品的品第,即“二品系资”,也就是沈约所说的“凡厥衣冠,莫非二品”,中正的品第已无足轻重。再从另一个角度看,东晋以后,一度被抑制的皇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复兴,而皇权的复兴和加强自会加强对官吏的选拔;封建社会中,皇帝绝不会容忍大权的旁落——即人事权力掌握在司徒、中正手中,而让权利转移到了吏部尚书的手中。刘宋以来,对吏部尚书任命的谨慎,史籍中一再可见,一再要求其人“详练清浊”,“铨衡有序”。吏部的权力就得到了强化;正因为其“职管九流,铨衡所寄”,其吏部郎的职位也较一般郎官重要。精于历代之制的沈约在《宋书》卷九十四《恩幸传序》中就直言,“孝建(宋孝武帝年号)、泰始(宋明帝年号),主威独运,官置百司,权不外假”,不仅如此,甚至吏部尚书也一度架空,《宋书》卷七十七《颜师伯传》载“上不欲威柄在人,亲监庶务,前后领选者,唯奉行文书,师伯专情独断,奏无不可”,就不能不说明皇权正在凭借选举而日趋加强的现实,这是强化下的必然结果。当然,东晋南朝选官的主流仍是中正定品,然后由吏部或公府擢用;或者说,凭借家资,以门荫入仕仍是主流,这一点,马端临《文献通考?选举七》就曾说:
独魏晋南北史不言门荫之法,而列传中亦不言以门荫入仕之人,何也?……而史传中所以不言以门荫入官者,盖所以见当时虽以他途登仕,版居清要者,亦皆世家也。
即大多凭借“阀阅”做官。既然都这样,史书记载时就无需特别突出、言明了。
汉代以“四科”察举,”这“四科”,到了东晋,实际上只剩下了两科,即孝廉和秀才;其他的基本上已经名存实亡。但就是这两科,也不是平行发展的。据《通典》卷十四《选举》“天下士人皆砥砺名节,务从约损。……至令士大夫故污辱其衣,藏其舆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壶飧,以入官寺”,以及《晋书》卷四十七《傅玄传》“举清远有礼之臣者,此尤今之要也”等能看出,曹魏时期,不管其赞同与否,选举首先重一个人的道德品行,倘能“言行修著,则升进之”;否则,“道义亏阙,则降下之”,一切以道德为转移。而到了东晋南朝,却明显地发生了转向:
东晋元帝制,扬州岁举二人,诸州各一人。时以天下丧乱,务存慰勉,远方孝、秀,不复策试,到即除署。既经略粗定,乃诏试经,有才不中举者,免其太守。其后孝、秀莫敢应命,有送至京师,皆以疾辞。太兴三年,尚书孔坦议请普延五岁,许其讲习。乃诏孝廉申至七年,而秀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