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孝的察举都开始重在考核、试经。但杜佑的话不免让人质疑:秀、孝从西汉以来都是并驾分途的,怎么现在都一概“策试”、“试经”呢?这牵涉到秀、孝的考核问题。据魏时三府议“举孝廉,本以德行,不复限以试经。”华歆则认为:“今听孝廉不以经试,恐学业遂从此而废。”武帝听从了华歆的建议而下诏:“郡国贡士,以经学为先。”孝廉要试经,但怎样试呢?结合《抱朴子?审举》中“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的话来看,即试经没有脱漏、错谬,合于经书原文,这自然是考核记诵了。也正是考核记诵,嘉平年间(249-254)魏舒被举孝廉后,能“自课,百日习一经,因而对策升第。”这种考试,史籍当然没必要记载了;也正因此我们在史籍中找寻不到孝廉试经的具体内容了。这种情况,到了梁、陈还基本如此,沈约在天监中《论选举疏》中说:“假使秀才对五问可称,孝廉答一策能过。”沈约有意地区别了秀、孝,即秀才是“对”,孝廉是“答”,要求吻合原文。这也有例证可寻,梁武帝亲策岑之敬时,“敕中书舍人朱异执《孝经》,唱《士章》”,之所以特意让朱异执《孝经》,就当是为当场核对正误而准备。
再看秀才。《北堂书钞》卷七十九引《晋令》:“举秀才必五策皆通,拜为郎中,一策不通,不得选。”怎样才叫“通”呢?“秀才必对策无失指”,(《抱朴子?审举》)即不要失去旨归、意旨,可“极陈所见”,用晋武帝的话就是“明于王义,有益政道”;这显然是重在时务的识见、判断了。这也是策问的应有之义,即紧密配合当日的形势,希望能补察时政。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太康元年(280)灭吴后,策问“绥静新附,何以为先”,今“绥荡无外,万国顺轨,海内斐然”,是否能“罢武库之常职,铄锋刃为佃器”。这大约正是西汉董仲舒《天人三策》以来的优良传统。不过,“秀才虽以试策,亦泛问经义。”这样,笼统而言,秀、孝都需“策试”、“试经”了;但二者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
比起门荫入仕,东晋时的秀、孝察举实称得上无足轻重;可能正是这一原因,沈约对这一时期九十多年间的察举并没过多的描述,只是到东晋末年,即义熙七年(411)刘裕上表要求“申明旧制,依旧策试”时才着意凸现。准确地说,秀、孝策试到南朝时,随皇权的复振,才被强调,才正常化,有时甚至皇帝还亲临策试,渐趋成了一项稳定的制度。元嘉十二年(435),刘义庆上表举荐庾寔、龚祈、师觉,其所推荐之点,就能看出当日一般情形。举文中,刘义庆称前临沮令新野庾寔,“昔在母忧,毁瘠过礼,今罹父疚,泣血有闻。行成闺庭,孝著邻党”,显然以孝行著称;前征奉朝请武陵龚祈,“恬和平昔,贞洁纯素,潜居研志,耽情坟籍”,则以学业修养名达;处士南郡师觉,“才学明敏,操介清修,业均井渫,志固冰霜”,则才学、节操兼有。一句话,这些人“足镇息颓竞,奖勖浮动”,而有利于国家;孝行、学业(才学)或避世独居(隐士)是被举荐的几个重要标尺。不然,就不为时人所重,庾柄之“素无术学,不为众望所推”,就反证了这一点。孝建元年,宋孝武帝对选举制度又加以更正,“四方秀孝,非才勿举,献答允值,即就铨擢。若止无可采,犹赐除署;若有不堪酬奉,虚窃荣荐,遣还田里,加以禁锢”,取消了对举荐者刺史、太守的连带责任,显得更趋于合理。顾昺大明年间举秀才不第,就说明了策试在日趋严格和完善;其连带的惩罚措施,在元徽间释僧严拒绝察举秀才时说的话,“举失其才,亦宾主交鄙,可不慎乎”中也得到了明显的体现。宋明帝泰始三年(467),对对策的优劣标准也做出了明确规定,这些都无疑表明,策试作为一项制度,刘宋时已日益完善,成了一项较为稳定的选官制度;当然,这是皇权日益加强下的一个必然结果。
但察举孝廉、秀才并非一直并驾齐驱,其分离的趋势日益显著:举孝廉日益衰歇,举秀才则日趋上升。这只要比较一下《宋书》、《南齐书》、《梁书》中的《孝义传》就能知道。《宋书》卷九十一《孝义传》中被举荐为孝廉的(包括不就的在内),就有郭世道、郭原平、郭林柏、吴逵、潘综五人;《南齐书》中,却连一个也没有,朝廷对待有孝义的人,也仅是“表门闾,蠲租税”,象征性地表彰而已,其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已大为降低。梁时略有不同,但其呈下降的趋势则无可置疑。《梁书》卷四十七《孝行传》载被举孝廉的共有三人,即沈崇傃、刘昙净、庾沙弥。之所以如此,当是萧衍极力推崇孝行的结果,“高祖创业开基,饬躬化俗,浇弊之风以革,孝治之术斯著”。但在这些以孝行著称的人身上,却平添了儒学、文学的因素,显得极为驳杂,如庾黔娄“少好学,多讲诵《孝经》”,吉翂“明通《易》、《老》”,何炯“从兄胤受业,一期并通五经章句”,江紑“好《老》、《庄》玄言,尤善佛义”,刘霁“年九岁,能诵《左氏传》”,褚修“少传父业,兼通《孝经》、《论语》,善尺牍,颇解文章”,就是说,在这些本以孝义著称的人身上,其文学、儒学之长却被不厌其烦地记载,孝行反而退居到了一个次要的位置,或被其他才华所淹没——这正足以证明,即便是孝廉的举荐,也已经偏离了传统重视德行的轨道,发生了较大的变迁,更重视其才学,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对整个社会浸润的结果。这种情况也延续到了陈朝,《陈书》卷三十二《孝行传》仅载五人,更江河日下了;而且,《孝行传》中的谢贞实擅长文学,列入《文学传》似乎更妥;而《文学传》中庾持“性至孝,居父忧过礼”,列《孝行传》也未免不可,这种界限的模糊,也正表明了时人认可的孝行业已发生了偏离,看重的可能仅是学业、才华了。察举孝廉之所以日趋式微,大约是西晋人段灼所说的原因,“曾参、闵骞,诚孝子也,不能宿夕离其亲,岂肯出身致死,涉危险之地哉!”孝子空有虚名,东晋末年,“时内外多难,在丧者皆不终其哀”;宋孝武帝孝建三年,袁粲“坐纳山阴民丁彖文货,举为会稽郡孝廉,免官”,就足以说明孝廉鱼龙混杂的情形,久之,难免遭时人的诟病。问题是,袁粲还尚且清廉,“清整有风操”,就如此这般,他人就可想而知了。
进一步,假如再看一下这些屈指可数的人被察孝廉后所任的职务,似乎更能看出问题的实质——即举孝廉实质性的衰落。郭原平被举为望孝,因蔡兴宗薨,“事不行”;郭伯林、吴逵被举后,史书未载其职,估计是职务不高——实不足以进入史书记载的视野;刘昙净做海宁令;庾沙弥补歙令。对此,沈约在《宋书》卷九十一《孝义传序》中也不得不承认,在“权利相引,仕以势招”的情况下,“汲引之途多阙”。当察举孝廉在齐梁日趋式微时,察举秀才却直线上升:
尚书令沈约命驾造焉,于坐策显经史十事,显对其九。约曰:“老夫昏忘,不可受策;虽然,聊试数事,不可至十也。”显问其五,约对其二。陆倕闻之叹曰:“刘郎可谓差人,虽吾家平原诣张壮武,王粲谒伯喈,必无此对。”
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曾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
这种不无游戏性质的策问,其方式、内容、评价,即策以“十事”、或“五事”,测试经史,以及引短推长,与真正的策试又有何种差异。就“每集”两字显示次数的频繁,又足以说明策试的观念已渗入到生活中,甚至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不能不说明齐梁时策试的盛况。
齐梁时,举秀才已无可逆转地占据了主流位次。对此,不妨从策文和中举后的任职加以考察。先看策文。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现在留存下来的策文有晋武帝泰始四年(268)《策问贤良方正》,泰始七年(271)《策问贤良郗诜等》,《策问阮种等》,(这两个年代不能具体断定)《策问秀才华谭等》,元康、永康(291—301)中《策问秀才纪瞻等》,颜延之《策秀才文》,《永明九年(491)策秀才文》、《永明十一年(493)策秀才文》,《天监三年(504)策秀才文》。由涉及的主题来看,策问的内容与当日的社会、政治密切相关,并不是凭空发问——这也是董仲舒《天人三策》以来要求策问能补察时政的基本功能。最典型的就是《晋书》卷五十二《华谭传》载太康元年(280)灭吴后,策问“绥静新附,何以为先”,今“绥荡无外,万国顺轨,海内斐然”,是否能“罢武库之常职,铄锋刃为佃器”,有明确的政治意图和现实意义。这种思路下,永明十一年的策文提到的两点内容(文见《文选》)就值得琢磨;一是“冗官塞途”,一是“今欲……五都复而事庠序,四民富而归文学”。第一点在当时确实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了。三年前,即永明八年(490),在唐寓之起义的压力下,齐武帝不得不宣诏停止检籍,“自宋升明以前,皆听复注。其有谪役边疆,各许还本。此后有犯,严加翦治”。《南齐书》卷三十四《庾玩之传》。就是说,从宋代孝建元年(454)到永明八年,三十六年来的检籍终以失败告终。“既蒙复注,则莫不成官”,许多寒门地主、商人公然变成了士族。那么,这种“冒籍”的人有多少呢?“自泰始三年(467)至元徽四年(476),扬州等九郡四号黄籍,共却七万一千余户。于今十一年矣,而所正者犹未四万”,据《宋书》卷三十五《州郡志》扬州领户一十四万三千二百九十六,有问题的竟占了一半。萧子良也说:“自宋道无章,王风陵替,窃官假号,骈门连室。今左民所检,动以万数。”《南齐书》卷四十《萧子良传》。对此,庾玩之忧心忡忡,“神州奥区,尚或如此,江、湘诸部,倍不可念”。显然,这种情况下只能是“冗官塞途”;《南齐书》卷十六《职官志》载“朝散用衣冠之余,人数猥积”,“永明中,奉朝请至六百余人”,就很能说明官员的急剧膨胀。策文中也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这一点,“周官三百,汉位兼倍,历兹以降,游惰实繁”。另一方面,永明时期政治尚属清明,问题就这么严重,其他时段可想而知。面对这么庞大、繁杂的官员队伍,势必要采用一定的措施去清理,检籍既然失去了应有的作用;那么从源流上加以筛选、堵塞,无疑就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这种情形下,重视策试是很自然的了。我们看隶事之风盛行在齐梁,文人间以隶事相高,固然有以藉知识相矜、傲视的心理;但重要的还恐怕是现实中策试的影响,上所举武帝时的隶事,就已说明了这一点。第二点,永明十一年的策文提出“五都复而事庠序,四民富而归文学”,这也是现实的反映。诚然“复五都”(收回洛阳、长安)实现的可能性不大,或不过是一纸空言;但期求“民富”后“归文学”,却是一项切实的举措。因为永明年间(483—493)实是一个学术、文化发达的时期:萧子良在鸡笼山聚集文士、儒生及名僧畅游,编《四部要略》、造“经呗新声”,特别是其间的“竟陵八友”,更是一时盛况;王俭家“开学士馆,悉以四部充俭家”;颇有文采的随王萧子隆周围也聚集了一批文士,这样,躬逢“盛世”,自可彰显“文治”,要求“四民富而归文学”。或者说,在高层看来,这不妨是一项远景规划。这样,现实中势必要选拔有文学才华的人来充实,渐次提高而达到国家整体目标。
再看中举后的任职。就史传所载,被举荐者策试通过后授予的职务有:
著作佐郎,如顾练、殷朗、顾愿;
参军,如王延之、庾杲之、王融、袁彖、刘显、何炯、刘潜、伏挺、陆云公、陆琼、陆琰;
王府、州主簿,如张绪、刘琎、丘灵鞠、陆厥、宗测、庾荜、孔奂;
王国左常侍,如江淹、宗史、顾协、虞寄;
太常博士,如任昉;
司徒记室,如萧琛;
太子舍人,如张率、顾宪之;
秘书郎,如萧恺、王规、王褒、张嵊、王固;
太学博士,如孔休源、刘之亨、丘迟;
奉朝请,如裴邃、江革、何逊。
著作佐郎、参军、王府、州主簿、王国左常侍、太常博士、司徒记室、太子舍人、秘书郎、太学博士、奉朝请等基本上都是清望官;就是说,举秀才后多授予清要之职,其出身官都是清官(与“浊官“相对)。唐长孺先生曾对清望官进行过概括:“当时秘书省官属,东宫官属都是出身中的第一等清官,职务是很优闲的。其次则是王国公府参佐。……王府参佐虽兼清浊,但较之尚书郎为优。”进一步,唐氏认为:“大概所谓清官本是在于多由高门为之而清,高门所以多为此种官职,则是由于‘职闲禀重’。”这样,清望官就一直成了时人心中理想的职位;刘宋末年,吕安国南征北战,据此晚年得以授予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在“欣有文授”之余,吕安国诫子曰:“汝后勿作袴褶驱使,单衣犹恨不称,当为朱衣官也。”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即遭逢际遇的武将在腾达后念念不忘的仍是做清望官,即朱衣官,跻身于士族、清流。一旦授以不甚理想的官职,就可能不就职,如南齐时“博通五经”的刘被除为奉朝请,不就;因为这之前,他就已是州祭酒主簿。张融“对策中第,为尚书殿中郎,不就”,就可能因为此职较繁,又有捶罚的缘故。陆澄在宋泰始初,为尚书殿中郎,“郎官旧有坐杖,有名无实,澄在官积前后罚,一日并受千杖”,这也看出时人对举秀才后授职的期望值比较高,难怪时人要高看一眼。
那么,这些人凭借什么得以察举秀才呢?要解决这个问题确实有较大难度,因为史书在叙述此事时往往比较简略,或语焉不详,窥其全豹只能是一种奢望;这里只能以一种粗略的方式推断,即假定史书所载其人的长处,就是被举荐的重要理由——这当然有偏差;不过,好在并不需要精确评价,只好勉为其难了。这里据有文学才华,或《隋书?经籍志》载有文籍的人加以统计:
《宋书》载被举秀才的人共十人,“善属文”,“有文辞于世”,《隋志》载有文籍的四人;《南齐书》载被举秀才的人共二十一人,“涉猎文义”,“博涉有文才”,《隋志》载有文籍的共八人;《梁书》载被举秀才的人共二十七人,“善属文”,“能赋诗”,《隋志》载有文籍的共十八人;《陈书》载被举秀才的人共九人,“博学,善属文”,“美词藻”,《隋志》载有文籍的共七人。
这至少能说明两点:一,被举秀才的人数在渐次增多(当然,这要考虑各个朝代存续时间的长短,以及举秀才的具体时间)。二,从被举有文学才华的人所占的比例看,宋时仅58%;南齐时为81%,梁时为75%,陈时为100%,就说明到了南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可能是两点造成:一是如上所述,刘宋后期,前废帝、明帝时才在制度上有明确表示;二是一项制度有广泛的影响,必定要滞后一段时间,有一个时间差。这样,齐武帝永明十一年(493)的《策秀才文》中策文中直接咨询“今欲……五都复而事庠序,四民富而归文学”,就不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初,梁武帝招文学之士,有高才者多被引进,擢以不次”,也直接说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