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立功,会成为人民的英雄,祖国的骄傲,对吧?”鲁红军激动地问。
“我们是一群母鸡,根本不用操心把蛋生在什么地方,不管生在什么地方,吃蛋的都不是我们。”乌力天扬说。这是真话。但他还是想当英雄,想骄傲,这也是真的。
五
春节过后,临战气氛越来越浓,空气中都能闻到硝烟味儿。部队分别进入出击地,白天掩蹄衔枚,夜里炮车出来了,坦克也出来了,不让开大灯,由夜光灯指挥道路。黑夜中,柴油味儿呛鼻子。
乌力天扬有几次想起简雨蝉,想和她联系,可又不知道她在哪儿。有一次,他碰到野战总医院一个管后勤的科长,顺口问了问,没想到那个科长竟然认识简雨蝉。
“简雨蝉?就是化验室那个辣美人儿?当然认识。总医院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你要问认不认识‘四人帮’,没有不认识的;你要问认不认识院长,一半儿人不认识。简雨蝉划在‘四人帮’和院长中间,三分之二的人知道她吧。”
要上战场了,该告别的得告别,乌力天扬在这里除了鲁红军和罗曲直,他觉得自己能告别的——和自己生命源头有关系的人——只有简雨蝉。可战区野战总医院在南坡,不管简雨蝉知名度有多高,在一个新单位是不是比领导还有名,离着太远,没法儿去看,就像启明星,谁都认识,可太远,够不着。
最紧张的是前指,最忙的是负责打穿插的部队的主官和各部队尖兵队伍的主官。各种操练都停止了,好像加加林少校即尤里?加加林(1934—1968),苏联宇航员,1961年4月12日乘东方1号载人飞船进入太空,成为第一个进入宇宙太空的地球人。,人被塞进宇航器,肯定不能练引体向上,得好好默背一下程序,等着人家在屁股下点火;再就是祈祷,让上天保佑自己能在一切结束之后安全地回来。营连主官天天往团里跑,跑完回来就折磨乌力天扬这样的小排长,沙盘复得人头晕想吐。士兵们反倒有时间,不知谁先带的头,一个个含着眼泪写遗书。信不管写给谁,内容全是人还活着就可以评革命烈士的那一种,写完互相念,念得热泪盈眶。也有写完不让看的,拿糨糊把信口封死,再套一个信封,糊好封死,和用不上的装备以及个人用品一起,交到文书那里,打好包,插好卡,一齐往上交。
命令终于下来了,乌力天扬所在团是师先头,尤克勤的营是团先头,段人贵的连是营先头,乌力天扬的排是连先头。第一战役阶段的任务就不轻松,要拿下七个破击点,控制一条要道,全团正面敌方的兵力超过两个营,已知火力点至少在四百个以上。
各部队指挥员到团里集中,听一位来自一支非常规部队的特工给讲过境侦察的情况。特工们早就进去了,干得非常出色,连对方一名公安团长写给老婆的信都给弄了回来。据说这位从上面派来的特工是个头儿,他的人负责中线战场过境侦察,是最早潜入战区的参战人员。乌力天扬做了第一回真正意义上的指挥员,跟着尤克勤和段人贵到了团里,是指挥员中军衔最小的一个。
一进团作战室,乌力天扬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师侦察科长和团首长们围着一个穿保护色军装的人。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的个子,瘦骨嶙峋,脸像马皮一样绷得紧紧的,脖颈黝黑,耳轮尖锐,目光犀利。他捡弹壳去了呗,不带我,这个“左”倾冒险主义的孝子贤孙,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他没死,还活着!乌力天扬僵在那里,脸
都痉挛得变了形。有一刻,他没有了呼吸,眼前一片金星,然后,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知道你在这儿,两天前就知道了。”乌力天赫朝乌力天扬走过来,在他面前站住,锐利的目光飞快在弟弟身上扫了个来回。
“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不来找我?”乌力天扬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有些口吃。
乌力天赫笑了一下,没有说怎么知道的,也没有说为什么不来找他,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快回到团首长那边。指挥员们围了上去,他们进入沙盘。
乌力天扬分心了一刻,不断抬起眼睛看沙盘对面的乌力天赫。乌力天赫就像一台大功率的机器,对整座沙盘的每一颗沙粒都烂熟于心,他根本不看沙盘,介绍情况简明扼要,回答问题一步到位。我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哥哥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老练和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成分。
这太不真实了!乌力天扬想。好像这是梦,好像乌力天赫活着是梦,好像他们兄弟俩始终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别过十二年,这是梦。不过,他们都长大了,这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梦。
六
部队在黑夜中紧张地忙碌着。有自行火炮一辆接一辆从简易公路上缓慢驶过。工兵引导着满载的炸药车往南边驶去。军工看起来比战斗人员还忙,大车小担地往前赶。两辆柴油气扑鼻的轻型坦克在路边熄了火,一个指挥员模样的军人在那里鸡巴长鸡巴短地骂人。
“我们有十七分四十秒。”乌力天赫瞟了一眼腕上的表,准确地报出时间。
兄弟俩站在简易公路旁。车灯一串一串地打在他们身上。稍远一些的地方,师侦察科长和团首长们等在那儿,小声说着话。
乌力天扬没有见过那样的表,那块表像炸弹。但不是因为表,而是因为乌力天赫。乌力天扬还没有习惯过来,乌力天赫的出现太令人意外,乌力天扬觉得乌力天赫神秘得让人隔膜,像一颗他不熟悉的炸弹。
“拿着。”乌力天赫似乎没有动作,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保护色海绵小包。他把小包递给乌力天扬,先在公路边的山坡上坐下,再拉乌力天扬一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什么?”乌力天扬手里捏着那个小包,坐下,一只脚碰到了乌力天赫的脚,他快速把脚收回来。在乌力天赫面前,他表现得很不成熟,像个孩子。
“三十片APC,一种含大剂量咖啡因的阿司匹林,它可以让你兴奋起来。两个手术刀片,负伤后立刻切开伤口,防止感染。三支吗啡,带针头,比手榴弹管用。”乌力天赫说。
“干吗?”乌力天扬不明白,在黑暗中看着乌力天赫,“我要吗啡干吗?”
“挂彩不像电影上演的,扭几下咬咬牙就能过去,你会活活疼死。到时候它们就管用了。”乌力天赫帮助乌力天扬把小包塞进衣兜里,又替乌力天扬整理好衣襟,突然笑了,“你长大了,都当排长了。”
“说什么呢。”乌力天扬有些不高兴。不光是乌力天赫出现得太突然,在指挥所里,他还像个灵魂人物,连团首长都像新兵蛋子,竖着耳朵听他的,不断地点头,而乌力天扬这种小喽啰就更没说话的地方了。乌力天扬一直没有找到状态表现自己,这让他非常沮丧。
“杀死你见到的所有敌人,因为你得活下去。”乌力天赫坐在那儿,却是随时都要走的样子,所以,他不回答任何没有意义的话。
乌力天扬知道自己得杀人,但没有人告诉他是为了什么,就跟没有人告诉他吗啡的事情一样。这让他更不高兴。远处有尖锐的哨音响起,。背后公路上的车灯一下子熄掉。他们身上的光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但柴油机的轰鸣声没有停下来。
“Warning Order.”乌力天赫说。
“什么?”乌力天扬困惑地看着乌力天赫。他没有上过高中,不懂英语,连单词也不知道几个。
“警戒令。”乌力天赫说。他坐着,身子却一直笔挺,让人觉得他那不是坐着,是一发随时待命的炮弹,“当攻击的命令下达后,所有被选中的参战人员都得披挂整齐,集中待命,随时准备攻击前进。”他抬起头来,朝天上看去。那里,无数的星星闪烁着,就像那些被选中即将奔赴战场的小伙子们一样。他把脸转向乌力天扬,“知道吗,警戒令最早是由爸爸那个民族发明的。公元5世纪,他们的铁骑踏上了多瑙河流域,警戒令每天都会从中军帅帐里发出。”
“他们怎么说?‘为了胜利,前进’?”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天赫。他没有想到乌力天赫会提到父亲——虽然不是直接说父亲。他觉得乌力天赫太牛烘烘了,就像30年代燕京大学的历史系教授,而他和他的野战部队的上司们则像穿着对襟大褂梳边分头的学生。他找到这个机会,可以使用揶揄的口气让自己显得老练一点儿。
“我们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出发,”乌力天赫没有理会乌力天扬的促狭,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背诵着他们的祖先——输给了他们一半血统的那些先人们——的警戒令,“我们将驱使我们心爱的马匹,并且像兄弟般地依赖它们,把那些肮脏卑鄙的叛徒统统杀掉……神庇护的勇士们,带上你们的长矛和弓箭,穿上铠甲……”
乌力天扬愣住了,觉得一股热血顺着腿脖子迅速往上攀,冲过小腹,在胸膛那儿集中,猛烈地往外涌。但他没有动。他还是困惑,乌力天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到父亲?这是不应该的。
“你得到的授权是什么?是不是比我们,我是说,比野战部队更多?”乌力天扬见乌力天赫在黑暗中看着他,故意恶毒地加了一句,“非常规部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拎着特种手枪,到处逛荡的那种军人?”他还是不能忘记小时候在乌力天赫那儿受到过的屈辱。这些屈辱是他长大的一部分。
“你还在看《地雷战》,还在背电影台词,没长大。”乌力天赫一点儿也没生气,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好像知道乌力天扬心里想着什么。
“操,你真不知道这些年我都经历过什么,我足足有一百岁了。”乌力天扬很想告诉乌力天赫,自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在失去了主人之后,那些鸽子显得懒心无肠,整天在苹果树里乱窜,或者飞到江滩上晒太阳。它们基本上已经成了一群野鸽子,再也不回到鸽舍里来了。但是乌力天扬忍住了,没有把话说下去。在警戒令发出之后,他不会这么做。
“妈妈怎么样,她还好吗?”乌力天赫并不追问乌力天扬,迟疑了一下。
他头一回迟疑,而且终于问到家里的事情。这是一道坎,一个症结。他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乌力天赫在回避,乌力天扬在帮助乌力天赫回避,这才是事实。
乌力天扬犹豫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一次他躲不过去。他们都得到了警戒令。乌力天扬就把他所知道的挑重要的说给乌力天赫听——妈妈被捕、监禁、杳无音信、释放、分裂症,顺带说了父亲被隔离审查、批斗、关押、劳动改造、解放、休息,还有安禾那把不足盈握的骨灰。乌力天扬有些激动,一边说一边掏出香烟点燃,狠狠地吸着。乌力天扬在说话和点烟的时候,乌力天赫什么话也没说,仍然笔挺地坐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乌力天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乌力天赫那边传过来,在冲击着他。把那些肮脏卑鄙的叛徒统统杀掉。乌力天扬想到了警戒令。
“好了,我得走了。”乌力天赫没有看腕上那只表,就知道时间到了。他几乎没有动作,从地上冒起来,或者说,是装填进了弹匣,被压簧压入了枪膛。
乌力天扬愣了一下,他的话没说完,他还没有说乌力天时、葛军机和童稚非,还有,他自己。
“记住我的话,没有什么荣誉,对你来说没有。”乌力天赫伸出一只手,把乌力天扬从地上拉起来,拉到自己身边,替他把枪口顺到脚下的方向,看了看在稍远处等待着的军官们,压低声音小声说,“战场是地狱,你死我活,或者你活我死,就是这样。如果你想活着,就得离机枪弹道五米,离炮弹的弹着点二十米。你能做到这个吗?”没有等乌力天扬回答,他把乌力天扬嘴上的香烟取下来,丢在脚下,蹍熄,人往公路上一推,“别学抽烟。走吧。”
乌力天扬朝坡上走去。公路上浓烈的柴油味扑了过来。乌力天赫在背后叫住他。他站住,回头,看坡下的乌力天赫。他激动地想,他叫他了,他叫他天扬。他想,他会问,雨槐怎么样?告诉我雨槐的事。那他怎么办?怎么说?告诉还是不告诉?
乌力天赫朝坡上走来,几乎悄无声息,像一缕空气。他走到乌力天扬面前,站住。乌力天扬在黑暗中看着乌力天赫的眸子,等待他发问。
“来。”乌力天赫把胳膊伸开,把乌力天扬搂了过去,让弟弟的胸膛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胸膛,加了一把劲儿,差点儿没把乌力天扬挤碎。然后,很快地,在乌力天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时,他松开了他,“好了,走吧。”
乌力天扬再一次转身,朝公路上走去,从等在那里的军官们身边走过。乌力天扬没有停下来,没有向军官们敬礼,也不再回头。他知道,乌力天赫已经休息好了,交代过了,而且,如果他的判断没错,乌力天赫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消失了。他还知道乌力天赫为什么要拥抱他。他是在告诉他,活着,别被炮弹削掉脑袋,别被石头压成两截,别做不足盈握的骨灰,别分裂。
七
最后一次强烈抗议发表不到十二小时,他们鞋带紧系的防刺胶鞋已经踏上了另一方的红泥土地。
凌晨6点45分,随着各出击点两发红色信号弹悠悠升空,集结在边境上的中国军队开始实施进攻。
105和120mm榴弹炮的集束炮火划过黎明前的夜空,把偌大的天空撕出成片的伤痕。照明弹不断降落又升起,把夜色照得如同白昼。炮车和坦克车不再需要憋住气息,车声辚辚,生硬地碾过黑夜,因为战车太多,所经之处,植物全都被油烟熏蔫了。
总攻之前两小时,十二连尖兵排就出发了。他们如离弦疾箭,直射夜幕,从指定路线出境,沿着工兵铺设的急造公路急速向前。乌力天扬带着九班在最前面跑步前进,速度快得能撵上风。最开始的一段路畅通无阻,除了两小时后的炮群齐射和这以后的榴炮延伸射击的沉闷爆炸声,没有任何东西打扰他们,只听见部队向前奔跑时发出的脚步声、草棵划过绑腿的声音和人喘息的声音。乌力天扬能感到他的兵都很激昂悲壮,每个人都像关久了放出圈的斗牛,都想冲到别人的前面去。他有些紧张,不知道仗真的打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还担心这样没命地奔跑会把部队跑散,于是吩咐鲁红军压住速度,让后面的另两个班和炮班能跟上来。
天亮以后,他们在15号地区拐向一条岔道,在前进了十几里路后,进入攻击状态,开始对第一个目标实施攻击。
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反抗。这里是边境一个模范公安屯据点,已经被炮火收拾了一遍,到处是高爆炸弹制造出的令人心悸的效果,两栋哨所板棚正在燃烧并且坍塌,坑道里丢弃着好几支步枪,还有一些弹药箱,一头被炸得倒在地的水牛还在抽搐,试图站立起来。没有死尸,一具也没有,看来是给打跑了。
副连长和肖新风上来了。副连长要乌力天扬留下一个小组等待后续,其余人继续前进。乌力天扬照办,下令继续前进。鲁红军接到命令,还没有转身走开,乌力天扬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往前一冲,把鲁红军冲倒在地,枪口重重地硌了一下鲁红军的下巴颏儿,人也倒在了鲁红军身上。
没等鲁红军哎呀叫出声,一发K式步枪发射出的子弹就在鲁红军刚刚站立的地方拉着尖啸的声音跳起来,斜刺里飞开。一片落叶被子弹打下来,在空中打着旋。与此同时,趴在鲁红军身上的乌力天扬手中的冲锋枪响了,一个点射,然后又是一个点射。九班的兵全都呆站在那儿,一点儿防范动作都没有,只有九班副郭城把枪丢开,抱着脑袋卧倒下去。
十几米开外,一棵大桉树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名身着草绿色军装的对方公安屯士兵划开树枝坠落到地上,人落下来就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