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像那个管后勤的科长说的,简雨蝉在野战总医院里的知名度很高。乌力天扬问到第一个人,那人就告诉他,去化验室,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乌力天扬到了化验室,一个小护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问了他一连串问题,然后要他去第三病区找简雨蝉。乌力天扬果然在第三病区找到了简雨蝉,她正在那儿给一个伤员换裤子。
“乌力天扬?”简雨蝉一看见颧骨宽大、肤色黝黑、宽肩膀、长胳膊长腿、长着一对招风耳的乌力天扬,眼睛就瞪圆了,捂住嘴,像见到不肯回到海边的灰背鸥,接着就来气,“你太不像话,走也不打个招呼,回来也不来个电话,让人家往死里揪心!”简雨蝉丢下手中的毛巾,挟风带火地扑到病房门口,当胸给了乌力天扬一拳,是真气急了要算账的架势,“你把我都气死了!什么呀你,真是!”气过揍过,人松弛下来,往前凑,踮着脚尖看乌力天扬的脸,伸手摸他脸上结了痂的疤痕,然后拉着他前前后后转圈子,上上下下翻找,连胳膊窝都摸了一把,就差没掰开嘴看牙齐不齐了,“还活着,本事挺大的嘛!就知道你这种人,惹雷响数第一,雷下来就不在那儿了,半点儿雨滴也落不上,狡猾兮兮的!”突然想到把人家伤员还晾在那儿,伤员没穿裤子,光着屁股,一旁还有三个伤员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翻睫毛,吐了一下舌头,附在乌力天扬耳边小声下命令,“去外面等着,一会儿我这儿完了找你去。别走远啊!”
乌力天扬到外面等,人蹲在花坛上,隔着窗户看病房里的简雨蝉,看她来来回回手脚利索地换了床单和塑料布,给拉在身上的伤员洗屁股,那么大个头儿的伤员,她一个人,把人家抱在怀里,洗呀抹的,再把裤子给穿上,还开玩笑,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伤员笑得捂着伤口直抽气。乌力天扬让南方三月的阳光晒着,没精打采,额上一会儿就出了汗,把视线从病房里收回来,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想起什么,又熄掉,连同打火机一块儿装回衣兜。
简雨蝉忙完四个伤员才来找乌力天扬,上来就嬉皮笑脸地往乌力天扬肩膀上挂,说他黑了,英俊得很,迷人得很,再骂他没良心,怎么没让子弹盯上,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回来了。骂完想起什么,把爪子从乌力天扬肩膀上拿开,挓挲开双臂,要乌力天扬等一会儿,她去把手上的大便洗干净。人是飞走的,跟急匆匆的金腰歌雀似的,羽色鲜明,振翅匆匆,可爱死人。
“你不是在化验室吗,怎么干上了护理?”等简雨蝉甩着湿手回来,乌力天扬怕她再拿自己开涮,抢着问。
“伤员太多,护理科忙不过来,连院长都给伤员吹笛子呢,我也不能老在化验室里待着呀。伤员们喜欢我,我让他们喜欢,就当我是止痛片好了。”
“吹什么笛子?”乌力天扬不明白。
“解闷儿呗,就是竹笛。院长那个破水平,也就会吹《我是一个兵》,再加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笑死人。”简雨蝉说到这儿直笑,咯咯的。她的笑很迷人,乌力天扬不由心里动了一下。
“化验室有个青春痘,把我审了一遍,告诉我来这儿找你。”
“她呀,戴小芳,我们一个寝室。她肯定让你给迷住了,要不非把你支到食堂去。”简雨蝉笑得直弯腰,直往地下坐,“也不能怪她,往化验室里探头探脑的人太多,不上闸没法儿工作。”
“这么热闹?”乌力天扬吃惊,还有点儿没来头的醋意。又觍着脸问扬扬得意的简雨蝉,“你刚才说,往死里揪心,真揪了?”
“什么刚才?操,乌力天扬,说你没良心,你还真没良心!”简雨蝉说来气就来气,眼睛瞪得老大,小鼻子耸起来,“人家好几天没睡着觉,打个盹就吓醒,伤员抬进来就问,认不认识乌力天扬,黑得像焦炭,长一对招风耳那个?你不说声谢谢,就这个态度!”
“嘿,嘿嘿,”乌力天扬瞪大眼睛,有些禁不住,“什么嘴?这么臭。”
简雨蝉连忙拿手去捂嘴,支了脑袋往两边看。其实不是羞涩,只是做做样子。这一看,就皱了眉头。乌力天扬顺着简雨蝉的目光看去,不光过路的人,住院大楼里,每个窗户里都有人往这边看。
“你这儿真得上闸。”乌力天扬怎么都忍不住,哧哧笑。
“走吧,别站在这儿当动物,去我寝室。”简雨蝉看了看表,“到吃饭的时间了,我请你吃食堂。沾你们打胜仗的光,我们的伙食可好了,顿顿不重样。你不急着回去吧?”
二
一进简雨蝉的寝室,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
说不清是谁先抱谁。寝室里一片响动,脸盆架被撞得直摇晃,口杯掉在地上,凳子碰倒了,头上搭满衣裳的晾绳晃动着,掉下一只胸罩。两个人急不可耐地去寻找对方,瞎碰撞了一阵儿,嘴粘到一块儿,手也是,胡乱搅到一起,拨拉着在对方身上乱摸索,因为生疏,没有章法,找不到该去的地方,抓挠出好些血痕。简雨蝉呼吸急促,放弃了摸索,把胳膊吊在乌力天扬的脖子上,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乌力天扬隔着衣裳捉住简雨蝉硬邦邦的乳房,在那儿慌乱地捏紧了她。两个人往死里吮吸了一阵儿,简雨蝉撑离墙角,嘴不放松,咬着乌力天扬,带他移到门边,一脚把门蹬上,再咬着乌力天扬到窗户边,把窗帘拉上,然后回到床边,往深渊里跌似的,两个人搂抱着倒下去。
乌力天扬很快扒掉简雨蝉的衣裳。至于小衣,他根本没有耐心对付,直接扯断了搭扣。空气中充盈着苹果的甜味儿,她的嘴里满是矢车菊的清香,而他的身体,则满是阳光的味道。她突然停下,吐开他的嘴,把脑袋埋下去,人蜷缩地窝着,在他身下哧哧地笑。
“笑什么?”乌力天扬非常紧张。
简雨蝉不回答乌力天扬,仍笑。他看她。她的额发散乱着,遮住了脸,眼睛亮闪闪的,躲在乱发后面。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还有一双惯于折磨人的眼睛。她侧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身体的曲线纤毫毕见——线条优雅的脖颈,健美的胸脯,圆润的肩膀,像缎子一样光滑的手臂。她是一个放荡的姑娘。她怎么能这么放荡呢?她的迷人充满了危险。
乌力天扬就像一枚看见目标怒气冲冲的子弹,拦都拦不住地把自己发射出去。他们又噙住,像一对失足落水的狐狸,彼此拼命抓挠,对身边的一切水草都不信任。他去寻找他应该泅去的地方。她感觉到他的急促和无助。她帮他,引导他避开那些水草。他突然开始颤抖,嘴松开了她,身子也离开她。他全身颤抖得厉害,脑袋用力顶住床头,身子弯成一张弓,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在害怕什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擒慑住,绝望到了顶点。
“怎么啦?”她被他的恐惧感染了,害怕,从后面抱住他。
“别说话!”他粗鲁地说,拼命让自己控制住。
但他无法控制。绝望中无尽的长夜,雨点般下坠的星星,凌厉的总也不肯停下来的风,泥水中被剐破的战旗,喘不过气来的硝硫味儿,蝗虫似乱飞的曳光弹和居心叵测的弹片,脚盲目地踩在虚松的红泥土上,竖着的叶片往一旁阴险地滑开,绿色的尼龙线铮的一声断掉,像巨型蚯蚓似的肠子。粘黏在芭蕉叶上干涩的眼珠,一只失去了主人不知所措的脚,正在慢慢停止呼吸的伤兵,渴望在中弹前和女人睡一觉的年轻士兵,张皇失措说不出一个字的指挥员……
她真的不再说话。但她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强烈的羞涩和寒冷。她不想把自己晾在一张无所作为的弓下。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然后用力把他重新纳入她的怀抱。她亲他尖削的下巴颏儿、深陷的双眼、瘦骨嶙峋的身体,还有身体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脱掉的带着一股奇异味道的痂壳。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冰冷得厉害,他就像一条老也游不出北极圈的鱼,绝望得很。她心疼。她感觉到她脸上湿漉漉的,胸脯上湿漉漉的,那是他的眼泪。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他绝望,她只知道不能松开他,不能放弃他,不能让他冰冷下去,那样他会死去。
她像填海的精卫那样地搂紧了他,把他纳入她的身下。现在,她是天了,而他是地;她是风了,而他是万物;她是雨水了,而他是河床。她清逸而他凝重,她舞羊角而他为华岳,她降时雨而他承天霖。金木水火土。风雨中化石而飞的石燕。雨金三日,雨稻三夜。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她感到她的身下,他在渐渐地变暖过来。她哭了,像一牙天隙、一缕风、一滴雨点那样地哭了。
……
在南方三月朗朗的星空下,他俩肩傍肩坐在河边。在他俩的头顶上,夜空广袤,银汉灿烂,这样一来,他俩像是遗落在人间的两颗星星。
“我喜欢你说‘别走远啊!’这句话。”他回过头看着她,认真地这么说。
她扭过头去看认真的他。月辉下,他的脸上挂着幼稚而幸福的微笑,禁不住她看,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天宇中那些不知名的星星。她也抬头看。
他想,她也想——夜空中,那些没有生命迹象的星球显得那么安静和干净,那才是真正的理想生活的地方呢。
三
授功大会召开之前,单位和个人的立功情况已经确定下来。十二连因为穿插有力,作战威猛,战绩卓越,被中央军委授予“敢打敢拼英雄连”荣誉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三排被授予“英雄尖刀排”荣誉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乌力天扬、肖新风、鲁红军等五人被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荣立个人一等功;三排四十三人,除留守一人外,其余四十二人个个立功。
“真的?”简雨蝉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大叫,然后咯咯地笑,笑声直往乌力天扬心底里钻,钻得乌力天扬痒酥酥的,“你太棒了天扬!我为你感到骄傲!亲你三百下!”
立功名单宣布之后,紧张了好些天的尤克勤松了一口气,把乌力天扬找去谈了一次话,通知他,准备参加军区组织的巡回演讲团,去各地演讲。尤克勤特地敲了敲乌力天扬的边鼓,要他别骄傲,革命路上继续前进,当然也顺便给了一勺糖,透露了送他去军校读书的计划。营里已经讨论过军校生名单,你在名单上,但还没有最后定,你给我警惕再警惕,别再干出翻墙抄棍子的荒唐事,小心我饶不了你。
“你太了不起了天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奖你了!亲你五百下!”简雨蝉在电话那头高兴得要晕过去,后来“妈呀”叫了一声,小声说,“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了?”乌力天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电话线,一副随时准备从电话线里爬过去救人的架势。
“都是你给闹的,刚才的话被我们科主任听见了。”简雨蝉在那头憋着哧哧地笑,然后小声下令,“不和你说了,我上班去。去师里报到的时候来看我,好好看一次。”
乌力天扬放下电话后迷糊了半天,想自己闹什么了?简雨蝉的话有什么不对?被科主任听了有什么不好?要是她亲他五百下,那得亲到什么时候?他等不等得及?还有就是,她说好好看一次,指的是什么意思?
段人贵没有功,这件事大家有心理准备。段人贵人已被转到保卫部门,伤没全好,带伤审查。连里几个干部私下议论过段人贵的事。左公宝问大家知不知道贝当这个人,谭小春问是不是军事法庭的法官。乌力天扬解释,法国将军,一次世界大战时凡尔登战役的英雄,可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成了维希政府的元首,向德军求和,战后被法国以通敌罪判处死刑。段人贵不是贝当,乌力天扬瞥了左公宝一眼,说。
一排二班长对评功有意见。二班长在战斗中打死了五个敌人,他胆子大,每打死一个,都想方设法跑过去,把人家的领花给摘下来,回国以后,他掏了五副领花交给连里,可他只立了个二等功,觉得不公平,闹情绪。
还有二排一班长,在二排长牺牲后,主动站出来代理排长指挥作战,上面给了个三等功,奖品是一支英雄钢笔,组织上准备提他当干部,他说我干不了,复员回家伺候父母去,走得早,还能赶上插头季秧。
鲁红军家接到部队通知,知道鲁红军负了伤,立了大功。武昌区委敲锣打鼓往鲁家送喜报,慰问活动搞了半个月没结束。
罗曲直家也接到部队的通知,知道罗曲直失踪了。罗罡往广西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有没有可能搞错,罗曲直不是失踪,也不是被俘,而是牺牲了。要是那样,罗曲直就是烈士,评不评功没什么,至少不是被俘,也没有投敌的嫌疑,那样的话,部队应该给个合理的说法,不要让烈士含冤九泉,也不要让烈士的亲人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
简雨蝉听说了鲁红军的事,请了假,搭乘一辆军车大老远从县里赶来。乌力天扬早早等在医院门口,心里痒痒的,看谁都咧嘴笑,看见苍蝇都想打个招呼。简雨蝉真是了不起,来医院不到十分钟,医院里上至政委下到护士全都成了她的熟人,还被政委拉到化验室里凑了半天热闹,要她帮助医院检查一下化验程序是不是合理。
简雨蝉忙乎了半天,回到鲁红军的病房,往乌力天扬身边一坐,说鲁红军,你没事儿,政委说你的情况是最好的,再过几天就给你康复治疗,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满地跑了。还和鲁红军开玩笑,警告鲁红军别随便让姑娘看他的断腿,姑娘们脆弱得很,最受不了这个,一看非爱上他不可。
简雨蝉下午要赶回野战总医院。乌力天扬要守鲁红军,说我不送你。简雨蝉说,送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路。想起什么又咯咯地笑,笑完亲热地把乌力天扬拉到跟前,踮了脚尖扒在乌力天扬的肩头说,不是我赖账啊,当着人的面,亲不成,留着秋后一块儿算账。乌力天扬心里痒痒的,说好了不送,还是送到医院门口,看进进出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简雨蝉,那份儿得意,想收敛都收敛不住。
“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功不功的,我就不是为这个上去的。”鲁红军冷冷地瞟了一眼送走简雨蝉回到病房的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你说过你想当天使。”乌力天扬干巴巴地说。
“像现在这样,半个天使?”鲁红军恶毒得很。
“我不会不管你,我会和你在一起。”乌力天扬赌咒发誓。
“你算个屁。”鲁红军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乌力天扬,“你功拿了,战斗英雄当上了,马上要到处去卖嘴皮子,滴滴答,滴滴答,卖完嘴皮子回来继续往上爬,我呢?我怎么爬?没有腿,怎么爬?”
“你要正视现实,这样没用。”乌力天扬苦苦地劝。
“正视什么?我操你妈正视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干脆点儿,给我补两枪,把我眼睛崩瞎,我就没什么可正视的了!”鲁红军恶劣得就像一只一千年没洗过的夜壶。
“那你要怎么样?雷已经踩上了,腿已经锯掉了,我又不能让你回到踩雷前,让你不踩雷不锯腿!”为了那枚该死的踏发雷,乌力天扬总觉得自己在鲁红军面前抬不起头。他甚至想过,要是他和鲁红军面前放着那颗雷,他们不能选择,必须去踩它,他会不会抢在鲁红军前面去踩那颗雷?回答是,他会,他会抢着去踩那颗雷。现在乌力天扬火了,他伺候鲁红军已经伺候够了,不想再伺候了。
鲁红军呆呆地看着乌力天扬。病房里安静极了,能听见隔壁病房里的呻吟声。另一头的病房,是几个伤员轻轻的歌声:“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我没有睾丸了……我不能生孩子了……我连女朋友都谈不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