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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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只想和他结一次婚(3)

乌力天扬开始担心乌力天赫。要说,他没撤回来的可能性极大。从小就这样,爱去那种一般人不去的地方,爱把自己弄得没影没踪。乌力天扬胡思乱想,想乌力天赫要没撤回来,是不是会戴着圆顶通帽,穿着黑色无领对襟上衣和宽脚裤,脚蹬一双木屐,满嘴猩红地嚼着槟榔,去打废的战场上“胜似闲庭信步”地视察一圈?若是,他在视察了没用的战场之后,会不会安全地撤回来?——大家都撤回来了,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中央军委没有打算往死里敲小鬼子,没有打算把四个现代化建设要用的钱和人丢进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去,他一个人留在那边也派不上用场呀?

乌力天扬担心乌力天赫,也只能白担心。是乌力天赫自己和乌力天扬联系上,才化解了乌力天扬的牵肠挂肚。

乌力天赫带着情报参谋沈福强和三个负伤的兵昼伏夜行,在中国军队全部退回到边境线以北之后,在边境地区和对方的人兜圈子。乌力天赫、沈福强和伤势较轻的副排长负责搀扶两个重伤员,五个人像五只不怀好意的鼹鼠,在那里转来转去。有一段时间,他们被追到边境一带的对方军队压回到N郡。火箭筒手没能熬住,死在路上。乌力天赫看出回到T城不可能,决定放弃南下的路线,改为回头北上,从另一个方向绕道回国。为这个,情绪激动的沈福强和乌力天赫争执起来,但是乌力天赫很快让沈福强闭了嘴。绝望的沈福强当天夜里跳崖自杀,被警觉的乌力天赫一拳打掉三颗牙。那以后,乌力天赫将看押沈福强的任务交给副排长,自己背着机枪手。乌力天赫用活扣锁住万念俱灰的情报参谋的两根拇指,冷冷地说,听好了,你就是一只苍蝇我也不管,可你是国家的苍蝇,你这一百二十斤肉,是烂是臭,都得还给国家。

十六天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他们终于踏上国境线中国一方。一群边境民兵冲上去,用枪指住他们。乌力天赫没有反抗,他把背上的机枪手慢慢卸下,放在灌木丛边,因为没有了负重,踉跄了一下,站稳,再慢慢把挂在身上的武器和行囊一样样取下来,放在脚边,踢开,然后乖乖地举起双手,并且示意沈福强和副排长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举起来。他们的身份很快得到核实,立即被送进医院。

乌力天赫所在的医院是野战总医院,和鲁红军不是一个医院,他一到医院就要求查找乌力天扬。师里直接通知下来,一名政治干事押车到十二连,把乌力天扬带上车。

乌力天扬在乌力天赫的病房里待了不到一小时,乌力天赫被要求立即转往南宁,前来接他的是特种部队的人员和车辆。在此之前,野战总医院已经为乌力天赫做了第一次手术。乌力天赫是腹部贯通伤,子弹从上腹穿进,左腰穿出,打碎了脾脏,又在肠子上穿了好几个孔。医生说,乌力天赫的伤口处理得很好,基本没有感染,这差不多算是奇迹,否则,他这种伤势在南方濡湿的山林里钻了半个月,早该烂成臭豆腐了。

乌力天赫的胡子和头发没有来得及剃,跟野人似的。他让乌力天扬替自己拿过一个枕头,把自己垫高一点,和乌力天扬说话。我不会死,中枪以后我就知道。乌力天赫淡淡地说。

乌力天赫对乌力天扬的表现很满意。他是满意乌力天扬没被打死,甚至基本上没有怎么负伤,而对乌力天扬如何进行了那些激烈的、现在回想起来毛骨悚然的战斗,他不感兴趣。乌力天赫甚至对十二连的惨重伤亡没有表示出太多的难过,对乌力天扬领导的三排只剩下他和九个完整的兵缺乏必要的沉痛,对鲁红军的两条腿被炸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哦。这一点,让乌力天扬非常不高兴。

“我这么说,你就没有丝毫难过,哪怕只是因为同情?”

“你指望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战场是地狱,你死我活,或者你活我死,就是这样。”

“你是说,只有你看清楚了?一切?”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

“为什么不说?鲁红军是我朋友,我他妈最好的朋友!”

“那没用。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会怎么样。”

乌力天赫息事宁人地把话题引开。很明显,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和弟弟争吵。在兄弟两人单独相处的整个儿时间里,他都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乌力天扬。但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在被——还在被乌力天赫欺负。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他无时无刻不表现出自己比别人强大,比别人能承受更多的东西,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怎么就不想想,他乌力天扬已经上过战场,杀死过人,并且差点儿被人杀死?他对人负过责,对自己的四十一个兵负过责,就算他只剩下九个完整无缺的兵,他也尽过力了!他不是雏子,用不着谁来可怜!

乌力天扬对乌力天赫充满了仇恨。他以为他是谁?他在改变历史吗?他像一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从家里溜之大吉,从此再也不回家,就是因为他要到处去撒野,并且在撒野中改变历史吗?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做卑鄙得很,为此他杀死了他们的母亲。乌力天扬非常愤怒,有一种想要报复的强烈冲动。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家。我是说,打你从家里逃跑之后。我是说,在你逃跑之前你就清楚自己要什么,对吧?”

“不,我并不知道。”有一会儿乌力天赫没说话,只是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怒气冲天的五弟,然后平静地开口道,“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你觉得所有人都是恶人,对吧?你不相信他们,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相信。可是,那有用吗?我们还是见面了,你这个知道一切的了不起的家伙肚子被打得稀烂,糟糕地躺在你不想见到的兄弟面前,而他除了屁股上有一道伤疤之外,居然他妈的毫发未损,这是不是太可气了?”

“不,”乌力天赫依然那么平静,“我不相信我自己,没有什么恶人和善人,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比我们以为的自己更复杂。”

“雨槐结婚了。”乌力天扬突然说。他觉得跟不上乌力天赫的思路,他得使用更厉害的武器,“和军机。”乌力天扬残酷地说。他要阻截住乌力天赫,在那片正在燃烧的开阔地,“去年春天。”乌力天扬微笑着说。他不能让乌力天赫从他面前再一次消失,他宁愿和他来一场决斗,“他们在礼堂举办婚礼,人山人海,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去了。你是没看见,场面太热闹了,非常热闹。二哥很开心,而雨槐——我应该叫她嫂子对不对?她也很开心。”乌力天扬恶毒地想,好了,这些事情,在它们发生之前,你没看清楚吧?

乌力天赫的眉头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眸子里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暗光。他躺在那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乌力天扬,脑后的枕头像一片等待着风暴的沙漠,随时可能出现沙陷,让他埋没进去。

乌力天扬摸不准乌力天赫是什么意思,是等着他说人山人海的事、全世界的事、热闹的事、开心的事,还是不想知道那些事。这使乌力天扬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下去。

门被推开,董干走了进来,后面是医生和护士。医生在向董干叮嘱路上要注意的事项。护士为乌力天赫摘掉点滴瓶,并且推来担架床。

“可以让他们等等。”乌力天扬有些茫然,对乌力天赫说。

“你兄弟?”董干问乌力天赫。

“嗯。”乌力天赫开口了,就一个字。

“陆军排长那一个?”董干上上下下打量乌力天扬。

“嗯。”乌力天赫很配合地张开双臂,让护士给他系上腹带。

“不像。”董干笑嘻嘻地说。

“有你什么事儿!”乌力天扬冲董干发火,像一头毛发凌乱的年轻豹子。乌力天赫的平静态度激怒了他。这里的一切都在激怒他,“干你屁事儿!”

“嚯,更不像了。”董干好脾气,嘻嘻笑着,帮护士搭了把手,把乌力天赫移到担架床上。

“自己多留心。别抽烟,那对你没好处。”乌力天赫对乌力天扬说。借着护士和董干的帮助,他在担架床上躺好,看护士在等待着,对护士说,“走吧。”

“我能和你联系吗?”乌力天扬心软了,两肋下有什么在牵扯着他,疼得他跳了一下。他妥协了,追到门口。

“不能。”乌力天赫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我会和你联系。”门再度被打开,担架床推到门口,乌力天赫躺下,“鲁红军还是你的朋友,这个没变。”

担架床被推走了。乌力天扬没有再追。乌力天赫已经说过,不能。他看见担架床推到走廊尽头,拐弯儿,消失了。董干在那儿回过头来,嘻嘻笑着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像乌力天赫的头皮屑一样,也消失掉了。

乌力天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再度被抛弃的强烈委屈和愤怒。

两个护理员进来收拾房间,说着一名手术感染的团政治部主任的事儿。很快又有人要搬进来,他得离开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