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扬那些日子脾气乖巧,牙咬着,不让舌头乱动,免得被牙咬断,闭着眼,任鲁红军打骂,半句都不还嘴。等鲁红军打完骂完,消停了,他给鲁红军擦干净嘴边的唾沫,掖上被单,开了门,告诉门外等着的护士,鲁班长刚交代完班里的事儿,累了,刚睡下,让护士照看一下,自己去厕所洗一把冷水脸,把鼻孔里的血洗掉,牙血吐出来,再上街去给鲁红军买笔记本。笔记本买回一大摞,外加圆珠笔,等鲁红军醒来,本子吊在夹板上,笔塞进鲁红军手里,让鲁红军用豪言壮语写他的体会,自己坐到床脚去,伛偻着身子,写他第十份或者第十一份检查。天气渐热了,手上有汗,不管是鲁红军的体会还是乌力天扬的检查,写起来都不容易。
现在乌力天扬明白了,一百五十年前,威灵顿公爵为什么会在发自滑铁卢的战报上心情沮丧地写下那句话——除了败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像胜仗那样使人伤感。
四
乌力天扬不光看鲁红军,十二连的人他轮流看。乌力天扬先看卜文章,再看兵,再看别的干部;不像有的人,先看干部,后看兵,或者只看干部,不看兵。
医院里的故事多,乌力天扬进去出来地看了几次,听了一肚子的故事。
有一个兵,负伤以后掉了队,被对方民兵捉住。对方民兵把枪口塞进兵嘴里,搂了火,子弹从兵的脖子后面穿出去,一颗脑袋打得稀烂,可他居然没死,被救了回来。
有一个兵,腿上挂了彩,用绷带扎着,仗打得急,忘了半小时松一次绷带,结果血坏死,腿没保住,齐根处锯掉。这个兵是农村的,手术后醒过来,告诉他说腿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父母还指望着我养他们,现在得他们养我啦。
有一个兵,和同班的兵们沿着扫雷队扫出的道路往前走,因为几天没睡,太困,身子晃了晃,脚离开通道半步,人就踩在雷上,轰隆一声,一只脚没了;他站不稳,手下意识地去抓一旁的灌木,轰隆又一声,灌木上挂着的手榴弹响了,一条胳膊飞了出去;他被冲击波冲得往旁边倒,倒下的身子又压上一颗雷,轰隆再一声,半边屁股被掀开。这个兵前后挨了三颗雷、一颗手榴弹。清洗他的遗体时,火化队的人不忍心让他带着这么多弹片走,用磁铁从骨灰中吸弹片,一共吸出一百四十一块。
有一个兵,是干部子弟,父亲是某军的副军长。临战前,他请了半小时假,去和父亲告别。副军长不高兴,说头发那么长,去把头发理了。理完发,时间已经到了,那个兵向副军长敬礼,说首长我走了。副军长手往帽檐上碰了一下,眼都没离开地图,说走吧。仗打起来以后,副军长天天注意战报,战报一来就看儿子那个方向的战况。副军长不知道,儿子在开战当天就牺牲了,尸体运下来,在离指挥所不远处停过一天半,父子俩离了不到一百米。副军长后来流泪了,说我叫他理发,理了发负伤以后好包扎,没想到头上没事儿,下面打没了。
还有一个,不是兵,是兵的母亲,人家拿一张《解放军报》给她看,说你儿子在报纸上,她当时就晕过去,醒过来说我儿子死了,不然不会上报纸。结果她儿子没死,活得好好的,就是瘦了几斤。这个母亲见到儿子的时候又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不肯相信儿子是真儿子,一定要儿子掐她,掐疼了她才肯相信。
故事很多,说不完。
谭小春和左公宝也在连部说故事,两个人唉声叹气,一支续一支地吸烟。乌力天扬找左公宝交检查,谭小春问乌力天扬还记不记得回国那天那个往人堆里撒糖的姑娘。乌力天扬想起来,那天从苍松翠柏扎成的凯旋门下通过,一个单眼皮、大辫子、脸上带着伤感笑容的姑娘挤在人群中,一把一把往士兵们怀里塞水果糖,他怀里也给塞了一把,好几粒掉在地上,印象里是相当不错的上海奶糖。那姑娘一个劲儿地问过去的部队,他们见没见着某某部队的高凤瑞。乌力天扬还看见一群坦克部队的官兵,驾驶一长溜59式坦克车,车身被苏式冰雹火箭弹打得东翘一块西露一块,官兵们站在炮塔里,挂在车身上,牛得很。等坦克从姑娘身边过时,官兵们都往坦克里钻,没钻进去的用帽子把脸遮住,脑袋往一边拧,好像不想吃上海奶糖似的。
“姑娘是南宁手表厂的工人,叫唐凤英,高凤瑞是她表哥,也是她的未婚夫,在某某部队当车长。两个人打小没了父母,跟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长大,天长日久,两人恋爱上了,恋得谁都离不开谁。国家有规定,表亲不让结婚,他俩去领结婚证的时候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们呀,要早告诉就给戒掉了。熟人都劝,算了吧,趁年轻,另外找还来得及。他俩说什么也不肯分开,说要么在一起,要么打一辈子光棍儿。后来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两个人决定不要孩子,这样国家就拦不住,绝门绝户的事,怎么拦呀?为了表示态度坚决,唐凤英去医院摘掉子宫,把自己连根掐掉。都要结婚了,定好日子今年春节,高凤瑞上去了,指挥332号车,在打T城时,车子中了两发火箭弹,人给打进去,烧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唐凤英不知道这事儿?没人告诉她?”
“怎么没告诉,她是高凤瑞最近的亲属,要通知只能通知她。”
“那,她还问,还撒糖?”
“所以说,惨就惨在这儿。她知道高凤瑞不在了,还天天在边境上等,非说能等回高凤瑞。她说,‘我只想和他结一次婚,别的什么都不要。’听明白没,结一次婚,是只结婚,没指望结婚以后过日子。”
谭小春说到这儿,欷歔不已。过了一会儿又说,唐凤英三天之内收到两百多封信,都是高凤瑞那个部队的,表示愿意代替高凤瑞和她结婚,还有几个年轻干部直接找到唐凤英,可唐凤英不干,非等高凤瑞。
左公宝在一旁说,也是,人家打小过来的,那叫命,不是结婚不结婚就可以解决的。大概觉得这话有点儿觉悟不高,又补充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烈士,他们是祖国新时期的骄傲,是人民最崇拜的人,我们应该记住他们。
乌力天扬怎么听怎么觉得左公宝后面那半截话不该续上去,谁骄傲呀?崇拜什么呀?人都没了,要谁来记住,记住又能怎么样?
乌力天扬不说什么,起身离开连部,回到排里,让汤姜把司马宗叫来。一会儿司马宗在门外喊报告,进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眼睛盯着地上的半截纸头,好像在判断那半截纸头和绊发雷有什么关系。乌力天扬要司马宗去司务长那里,查一查牺牲战友的账目,看看有谁欠账的、没还清的,或者有别的什么困难,大家能帮就帮一把。司马宗说,你是排长,这事儿你去合适。乌力天扬说,我不是给撸了吗?你是排里唯一剩下的班长,你不去谁去?司马宗揉了揉鼻子,去了。
五
乌力天扬一直在打听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没有消息,好像失踪了,或者说,再一次失踪了。
乌力天扬有一种预感,他觉得乌力天赫没有从边境那头撤出来,要是撤出来了,他会来找自己,打听自己的情况,就像自己到处打听他的情况一样。乌力天扬想,乌力天赫这个喜欢自找麻烦的家伙,不会又有什么麻烦了吧?
乌力天扬是野战部队的一个小排长,而且是一个被停了职的小排长,他要找到在特种部队服役的乌力天赫,等于一块躺在地表的白云母片岩想要找到一块火山深处的冰晶石一样,基本上是妄想。乌力天扬知道这个,求助于尤克勤。尤克勤问了乌力天扬一些检查写得怎么样、认识深刻不深刻、以后还犯不犯一类的碎话,然后要通师里的总机,给师里的关系打电话,托关系帮忙打听乌力天赫。
特种部队归另外一条线,和常规部队相当于风和雷的关系,不要说师里,军里也未必知道他们的情况。尤克勤的关系没有打听到乌力天赫的情况,尤克勤只有这个级别的门路,再往上就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