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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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除了野兽就是风(3)

鲁红军看段人贵那个样子,知道事情非常严重,乌力天扬的麻烦大了。事后埋怨乌力天扬沉不住气,好容易快混成班长,现在好,前功尽弃不说,还弄出个死到临头。罗曲直也批评乌力天扬,说我们不该当着全班的面和排长顶撞,那是我们没有给排长面子,是我们的错。罗曲直说我们我们,是在表示自己站在乌力天扬一边。鲁红军就看不来这个,说罗曲直,你别来这个,给他什么面子?你当他是什么好玩意儿?你是长了一个河马的下巴,他没看上,要不看他怎么日你!罗曲直让鲁红军戗在那里,想还嘴,一眼看见从远处走过去的肖新风。忙把话打住,起身说,我心得体会还没写,我写心得体会去,就走了。

部认正在拉练,住在河南驻马店。这地方脏得要命,满大街的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汽车像劳碌的屎壳郎,砰砰砰地在马路上跳动。自行车像折断了翅膀的蜻蜓,贴着地面爬来爬去。有两个穿着大红大绿的姑娘,头上罩着围巾,跟没了水分的紫萝卜似的,走近了,才看清灰头土脸中的苍茫。连风里都带着骡马屎的干屑,一股子酸臭味儿。

乌力天扬骑在驻地的土墙上,眯着眼,啃着指头。鲁红军说,你光啃手指头有什么用,得想想办法,不能让王八羔子的给阉了。乌力天扬垂头丧气地说,想什么办法?你想个办法给我看看。鲁红军想了想说,找个机会,等他夜里查哨的时候,揍他一顿,把屎糊在他嘴上,反正这里屎多。乌力天扬看了鲁红军一眼,没接他的话。

乌力天扬说没有办法,却不真的垂头丧气。在接下来的拉练途中,乌力天扬面貌焕然一新,帮战友背枪、背背包,过河的时候,工兵排人手不够,乌力天扬卸下枪,头一个跳进水里。到了驻地,乌力天扬把班里每个人的洗脚水都给打满,替打了泡的人挑水泡,还帮房东干活儿。房东一个个往连部跑,夸乌力天扬,你们有个**的弟弟,叫乌什么,多好的小伙子呀!

“这个滑头,”尤克勤眼明心亮,转头对卜文章说,“他来曲线救国嘿!”

“我看应该鼓励。滑头不滑头,大方向是正确的嘛。”

“我说实话,我就不喜欢干部子弟,要么像傻驴子,什么都不懂,要么像屎里插着的葱,翘得比谁都高,最他妈操蛋了。”

“我也不喜欢干部子弟。”卜文章正色道,“但我想看看他有多危险,是为什么。我对这个感兴趣。”

乌力天扬再也不和段人贵来横的,段人贵叫干啥就干啥。叫扫厕所,连猪圈一块儿给带着扫干净,人都能躺进去;让站岗,下一班的人保准能睡个好觉,乌力天扬一岗给执到天亮。段人贵以为把乌力天扬收拾住了,让乌力天扬搬个小板凳,给自己剪脚趾甲。乌力天扬二话没说,把段人贵的臭脚抱在怀里,一只一只捉着,剪得仔仔细细,还撮了嘴吹趾甲屑。段人贵有点儿拿不准,怀疑地看乌力天扬,不敢骂小兔崽子的话,说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小子不服,你玩儿心眼儿是不是?

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脑瓜儿聪明,能玩儿心眼儿,可再聪明,再能玩儿心眼儿,也不能抱段人贵的臭脚呀!鲁红军气得要和乌力天扬翻脸。乌力天扬不提臭脚的事,给鲁红军讲了一个蛾子的故事。

故事不是乌力天扬编的,是跑川江的一个老水手讲给乌力天扬的。蛾子的生命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作为卵,它们在具有保护作用的卵壳中发育,那个卵壳是它们最初生长的环境。它们在这个阶段将度过充满禁忌和无知的童年,同时不断蠕动着,以示它们对孕育自己的窄小环境的不满。第二个阶段,作为幼虫,它们在坚韧的卵壳上咬破一个洞,将幼小的身子挤出壳外,成为最初生长环境的叛逆者,这是它们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阶段。它们有的受到了伤害,退回到卵壳中,从此萎缩下去;有的没有退缩,而是啃食掉孕育它们的卵壳,以便能活下去,直到它们找到真正的食物为止。幼虫的主要经历是取食和进食,并且在成长的名义下蜕上几次皮。在这个阶段,它们无法判断哪一种食物是它们的需要——花蜜、果汁、发了酵的树液、腐肉或者粪便,而每一次蜕皮,都会令它们困惑和痛苦上好一阵儿,除此之外。它们必须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学会抵御天敌的攻击——改变颜色让自己融入新的所在环境,伪装成枯枝或嫩芽藏匿自己,长出毛刺吓退天敌,让自己带毒令天敌生畏,或者干脆让自己变得味道不佳以令天敌退避三舍……

“你是说,”鲁红军琢磨着,“我们现在跟蛾子的幼虫一样,得学会抵御天敌的攻击,对吧?”

“谁都想做天使,”乌力天扬盯着鲁红军,盯了半天,一字一句地说,“可在做天使之前,得先下地狱。”

拉练快结束的时候,部队实弹演练。轮到鲁红军上场,鲁红军不知怎么一慌,踉跄出两步,拉了弦的手榴弹掉在脚边,把站在一旁的段贵人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做。乌力天扬从一旁冲上来,推开鲁红军,从地上捡起手榴弹,一使劲远远地丢出去,再把段人贵压在避弹坑里。手榴弹在几十米开外爆炸,炸得人脑袋一麻。

罗曲直看出来,这不是鲁红军失误,是乌力天扬和鲁红军的设计,拿命赌表现。罗曲直汗毛直竖,那几天躲乌力天扬和鲁红军远远的,生怕他们再弄响什么,要没捡起来,大家都玩儿完。肖新风也怀疑,向段人贵汇报,说鲁红军夜里敢去掘坟,胆子大得鬼都怕,哪能慌到丢不出手榴弹去?说不定有什么猫儿腻。段人贵不肯相信,嘲笑肖新风,那是真家伙,不是扫帚,他俩都在场,要炸一个也跑不掉,猫儿腻谁呀?要不,你猫儿腻一个给我看看,看看你心慌不心慌?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设计了。驻地的几个孩子在水渠里玩,上面水库不知道,开闸放水浇地,几个孩子被冲进一个大蓄水池里,会水的爬起来,不会水的打着旋儿往下沉。九班的兵出公差背粮路过,正好看见。乌力天扬带头,会水的都跳进蓄水池,七手八脚一阵儿捞,把水里的孩子一个不落全捞了起来。

本来没事了,孩子捞起来,送回老乡家,老乡再送一面感激子弟兵的锦旗,九班荣立集体三等功,皆大欢喜。谁知道,肖新风上来时一脚没踩稳,滑回水池里,滑还没滑好,滑进出水涵洞。涵洞口子小,水又急,肖新风被卡在涵洞里,既上不来,也冲不下去。

乌力天扬已经上来了,正坐在蓄水池边吐脏水,一看肖新风没上来,卡在涵洞里,就让大家快解皮带。七八个兵,皮带都解下来,环环连起,一头儿扣在乌力天扬腰上,一头儿扣在鲁红军腰上。鲁红军趴在水池边,七八个兵按强盗似的按住他,乌力天扬反身跳回蓄水池。头一回潜下去没摸着人,拉上来时乌力天扬呛得直翻白眼。第二次潜下去,人让他抓住了,水池边上的兵一声喊,两个人,连同乱七八糟的水草死鸡鸭一块儿拉上池子。乌力天扬人活着,大口往外吐淤泥,肖新风两眼翻白,已经没气了。鲁红军立刻让把人平躺下,风纪扣解开,嘴掰开,抠出嘴里的烂泥,做人工呼吸。一会儿工夫,乌力天扬缓过来,换下累褪了皮的鲁红军,两个人忙乎半天,硬是把肖新风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你怎么这么会带兵!”卜文章那个激动啊,说段人贵,“你看别的部队吧,好容易才出个把英雄,你这儿整班整班地往外冒,你这个排长,非得表扬不可!”卜文章说完抹一把脑门儿上的汗。他不是来政治工作那一套,他说的是真心话——那是好事做绝了,什么坏事也没留下来,要是好事后面再拖个尾巴,死两个兵进去,他这个指导员就算当到头儿了。

“得给军工部门写感谢信,”尤克勤没表扬段人贵,拿着一条湿漉漉的皮带看半天,慨叹道,“八根皮带,哪一根断掉,我这儿就得丢两个兵啊!”又问鲁红军,“你从哪儿学会吹嘴的?气儿这么足,干脆,你改当号兵得了。”

拉练总结大会结束之前,卜文章上台宣布,团里已经批准,三排九班在抢救人民群众的过程中体现了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荣立集体三等功;九班战士乌力天扬、肖新风、鲁红军表现突出,各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其余参加救人的战士受团嘉奖一次。卜文章宣布完,尤克勤接着上台,扯了一口胶东话宣布,经连里研究决定,乌力天扬任三排九班班长,肖新风任三排九班副班长。

九班喜气洋洋,晚上熄灯号响了还不睡,躺在床上争着说话。

“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冒险下去救我。我以为你会恨我,会借这个机会报复我。”肖新风又激动又惭愧地对乌力天扬说,“以后你是班长,我是班副,你指哪儿,我就打到哪儿,决不和你有二话!”

“这回我爸该给我平反啦!他死也不会相信,我这个儿子不光能进少管所,还能立功。”鲁红军躺在床上,像从良的妓女一样羞涩。他没听见下铺的罗曲直接话,翻身起来,倒挂金钩地朝下看,“罗大下巴,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罗曲直闷闷不乐,“水我也下了,孩子我也捞上来一个,我不跟班长和班副比,可人工呼吸我也会,是你硬往前抢,不让我给班副做人工呼吸,要不,我也是三等功,还什么嘉奖。”

“这你就错了。”鲁红军哑然失笑,“我立功,还真不是吹嘴的问题。班副一嘴臭泥,你当好吹呀?你让他再往涵洞里钻一回,这回我不管,你吹去。我那是给班长班副当鱼钩呢。你想啊,他俩要是让水流吸进去,你们再没把我按住,我不是让他俩也钓进去了?所以,罗大下巴同志,这个三等功,轮不上你。”

乌力天扬精得像兔子,听鲁红军和罗曲直斗嘴,在一旁咯咯地闷笑,突然不笑了,一声嘘,人钻进被窝儿。九班像风去尽了的林子,立马集体哑然。鲁红军吊在床边和下铺的罗曲直说话,话说了半截,来不及缩回被窝儿里,另半截话吞回肚子里,人依旧吊在床边,装睡燥热了,掀被子。

段人贵进来,拿手电筒一床一床地晃。晃到肖新风脸上,肖新风眼闭着,装打呼噜,眼皮子跳跳的;晃到乌力天扬脸上,乌力天扬眼睁着,挺挺地躺在那儿,看着段人贵。段人贵把手电熄掉,在乌力天扬的床头坐下来,从兜里摸出一盒“大重九”,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掏出火柴,抽出一根,点燃。

“排长,”乌力天扬小声地、礼貌地、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贼亮贼亮的光,提醒段人贵,“内务条例规定,宿舍里不许吸烟。”

“哼,”段人贵盯着乌力天扬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效果来,冷笑一声,把香烟从嘴上取下来,捅回烟盒里,再把烟盒装回衣兜里,屁股离开床头,站起来,“乌力天扬,别给我暗藏杀机。我是从九班出来的,九班是我的井冈山,我在我的根据地,知道怎么收拾你。我警告你,九班是三排的九班,革命大熔炉的九班,你不要在九班搞老乡那一套,更不要在九班搞宗派,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是,排长,你的话我记住了。”乌力天扬平静地说。

那天晚上,鲁红军执第二班岗,乌力天扬接鲁红军,执凌晨的岗。乌力天扬睡着睡着突然睁开眼,借着月色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到点了,却不见鲁红军来叫。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扎好腰带,出了门。

鲁红军胸前挂着枪,像一棵盼望着曙光的向日葵,神色单纯,在那儿遐想。乌力天扬说你怎么不叫我。鲁红军说天冷,反正我没瞌睡,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乌力天扬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你了?袖筒里没藏死耗子吧?鲁红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乌力天扬不揶揄鲁红军了,说,上午还要去农场背菜,七十多里路,够累的,你回去打个盹吧。鲁红军就把枪取下来,交给乌力天扬。

两人交接了岗位,鲁红军还兴奋着,不想离开,站在那儿和乌力天扬说话,说的是少管所里的事儿。郑管教讲故事,广州摘掉了五十五斤的肿瘤,北京摘掉了五十六斤的肿瘤,驾机归来拿了老大一堆黄金的黄天明和朱京蓉,也不知道他俩现在怎么样。

鲁红军说着突然问,你上次说蛾子,光说了卵和幼虫,没说幼虫以后的事儿,不是有三个阶段吗?以后蛾子怎么啦?乌力天扬就说了蛾子的第三个阶段。说如果蛾子能顺利完成前两个变态生活史,它们将挣出自己编织的蛹壳,排泄出蛾蛹期积存的废物,把血液压入翅膀,让翅膀张开。离开最初的环境,去更大的天地经历它们的成虫生活,那叫化蛹为蝶。

乌力天扬说完了蛾子的事儿,说,好了,别犯纪律,回去吧。鲁红军才恋恋不舍地往班里走,走几步,又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乌力天扬也仰了脑袋看天空。

正是黎明前的时候,天空中淡淡地泼了一层墨汁,没有人打扰,布得很匀。大多数星辰都收迹回宫,只有启明星还坚持着挂在北天上。鲁红军把视线收回来,有些羞涩地转身看着乌力天扬。

“你说的那个话,就是……天使那个,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说什么了。”乌力天扬笑了,想了想,认真地说,“谁都想做天使,可在做天使之前,你得先下地狱。”

“说得多好啊!”鲁红军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的,有点儿伤感,“我想过了。在你们院里瞎胡闹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现在才一点一点地弄明白,我吧,还是想做天使。为这个,我宁肯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