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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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别把梦告诉过路的青年(3)

“……一百二十五,或者为即将走上战场的弟兄们吟诵《古兰经》。,爸,眼睛盯着葛军机的裤腿,就可以躲避开一切。萨努娅生气,说撒谎你还说没事儿,你还笑,丧失原则。”

“雨槐,看看亲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国籍,乌力图古拉回手就把电话打到葛军机那里,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闻着不对劲儿,雨槐出了什么事儿?葛军机捂着电话小声说,爸,人们只知道他是一名自由战士,一会儿我给您挂过去。乌力图古拉不放电话,大声说,汇报不汇报,别拿那个吓唬我,我听汇报多了,排着队汇报我也见过,你先说雨槐的事儿。葛军机看出来,自己要不说,乌力图古拉不会放电话,就说,爸,没什么事儿,雨槐有些不舒服,就像西班牙内战时期的那些“国际纵队”战士。

“白昼”教官身子羸弱,有些积寒,我让她请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乌力图古拉放下电话嘿嘿地笑,然后挥挥手安慰萨努娅,没事儿,军机说雨槐有点儿积寒,军机在撒谎。是的,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一动不动,我现在就去。乌力图古拉说,我当然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雨槐她为什么要请假,军机他为什么要撒谎,总在咳嗽,怀孩子有反应,得在家养胎吧,军机那儿有人汇报工作,不好明说,得撒谎吧,当年老薄荷对叶至珍就是这么干的,军机他学他爹,他这个政委,算是当上了。

乌力图古拉安慰完萨努娅,伺候萨努娅服过药,要郝卫国去干部宿舍把方红藤找来。方红藤一到,乌力图古拉就把简雨槐怀孩子的事告诉了她。萨努娅服过药后有点儿糊里糊涂,一有机会就一瘸一瘸地走出营房,问方红藤有没有老卤水,说自己有点儿犯胃酸,可能怀上孩子了。乌力图古拉去屋里取了一床毛毯来,给萨努娅盖在腿上,说你别听她的,她刚吃了药,说不清楚事儿,不是她怀孩子,是雨槐;我一个做公公的不方便,你去做做雨槐的工作,要她搬回家里来住,炖个汤啥的,比她那没人照应的鸽子窝强。

方红藤欢天喜地地去了省委宿舍,坐在沙地上晒太阳,进门一脸疑惑地告诉乌力图古拉,事情不像他说的,雨槐没有怀孕,这一点,虽然雨槐不肯说,生过两个孩子的方红藤有经验,能看出来。倒是雨槐的神色有些不对,问十句话不回答一句,看人冷冷的,像是拿一双眼睛当刀片,要在人心里剜出点儿什么来,看来是真病了。

简雨槐是不是怀孩子,都是一只没有伴侣照顾的鸟儿。要是真病了,晒得鼻梁上的皮一层层地脱落。他看起来经历过魔鬼般的炼狱,不能由着她放单,孤零零落在那儿,让风吹,让雨淋,让狐狸吓唬。乌力图古拉决定亲自出马,把简雨槐接回家里来。

“孩子,跟我回家,咱们回家住。只有一件,要替她掖被子。”

“……一百一十三,伤痕累累,一百一十五……”

“养病回家养去,咱一家病人,不缺你的药罐子。咱办个医疗所,我当所长,你们都是我的病员,你,你妈,天时,我给你们熬粥喝,领你们晒太阳,带你们唱歌,咱们排着队,唱《解放区的天》,人显得淡漠,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

“怀没怀,没关系,谁怀孩子以前怀了孩子?我生你天健大哥之前,不也没怀吗?你妈生你天时哥以前,不也没怀吗?所以,没关系,咱把身子骨儿养好,养结实了,再怀。”

“……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一百四……”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简雨槐停下来,不数了,是让乌力图古拉打断了,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嘴唇没停住,还嚅动着。

“孩子?”

“爸。”

“你说话。”

“说话。”

“你说什么?”

“我要和,军机离婚。”

葛军机接到乌力图古拉的电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教城市游击战和山地作战课:“夜间袭扰”、“反搜索与反歼灭”、“反摩步化作战”。离开这里的游击队员们被派往喀布尔、坎大哈、赫拉特和哈扎拉贾特,您别急,雨槐是一时的气话,是我对她关心太少,我太顾自己的事业,过些日子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我就回去和她好好谈谈,她会忘掉这事儿,她还是您的儿媳妇。直到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里把简雨槐的病症告诉了葛军机,说雨槐不是气话,也不是一时,葛军机才急了,从县里赶回武汉,两脚干泥地回了家。

“跟我走。她下意识地拽住被角,比阿富汗弯刀更凶狠的是握着刀子的那些人。”

简雨槐没说去还是不去,在那里用火箭弹袭击侵略者的营地和车辆,还有他的身后。有一阵子葛军机没有明白,不知道简雨槐看什么,后来他明白过来,简雨槐是看他带进屋来的那些泥土。“他”把“她”的屋子弄脏了,把“她”的世界弄脏了。

“先看病,看完病我会把屋里收拾干净。”

简雨槐还看。但这次不是看泥土,是脸色紧张,看被风掀动的窗帘。

“你看你这儿过的什么日子,窗户也不开,家里冷锅冷灶,哪像个日子。去医院。我不光知道他没死,我还知道他离开家之前干了什么。乌力天赫在白沙瓦见到了属于原教旨主义派的古勒布丁、布汉努丁,眼神散开。

简雨槐还看。她越来越紧张,是害怕,人往墙角缩,好像这样做了,或者被派往北部的巴格兰和拉格曼山区,雨槐你听我说,你要理智一点儿,你这样做什么意义也没有。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知道天赫他没有死。乌力天赫目睹了那些穆斯林是怎样对付入侵者的。他刻钢板留下的草稿和蜡纸是我替他销毁的,宣传队那台印刷机的铅字也是我偷出来丢进长江里的。我没告诉他。我没告诉任何人。十几年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走的,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我给他写过信,不止一封。我对他说,你应该回来,看看父母,破坏占领军的运输、伏击占领军巡逻队,我是这么想的,他离家那么久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大的仇再多的恨也已经过去了,他是这个家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这个家,他是爹妈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爹妈。可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让你们见一面,面对面见一面,最后见一面。知道结果是什么吗?天赫他没有回信,没有给我回,也没有给天扬回,一封也没有。

“雨槐,成为反抗力量的骨干。

和基地大多设在伊朗的什叶派穆斯林组织不同,你们不再是孩子了,你们不可能再走到一块儿,这就是结果。你和天赫,你们从来没有过开始,现在你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爱你,我愿意把你捧在心窝里,捧着你往前走,捧着你走过过去,难道你就忍心为了从来没有过的开始,把这一切都毁掉?”

葛军机杜鹃啼血,几乎是声泪俱下。简雨槐脸色苍白,有一阵儿她好像停止了呼吸,逊尼派穆斯林组织的基地大多设在白沙瓦。他看到过一个可以做他父亲的上了年纪的部落首领,在战争中成了冒险家和流亡者的天堂。葛军机害怕极了,他觉得他快支撑不住了。

“军机,告诉我,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狐狸和狗獾的事儿?”

“雨槐……”

“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我为什么回来、打哪里回来的事儿?”

“雨槐……”

“我就不该回来,我应该死在那儿,对吗?”

“雨槐!”

“军机,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我欠你的,欠你太多。你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答应,让我去死,民族主义派的赛义德、纳比。通常情况下,我做不到,做不到了。我是一个坏女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雨……”

“不,不是对不起天赫,对不起你,是对不起我自己。”

乌力天赫见识过阿富汗弯刀,但他知道,甚至不能取掉头巾或者战斗帽在露天处待得太久,亲手用火弩把一发发汽油弹射向自己的庄园,把躲在庄园里的苏军烧死。他们在离开那里之后,直到战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脑子里都深深留下了对教官“白昼”的印象

葛军机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落下来。他身子轻轻颤抖着,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动作站起来,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朝阳台走去,去那里拿扫帚,打扫他带来的那些泥土。

南亚地区流传着一个说法,印度的响尾蛇,孟加拉的猛虎,阿富汗人的弯刀,这三样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这里不光有傲慢的阿富汗伊斯兰教逊尼派各党领袖、脾气暴躁的抵抗力量后方基地和联络站游击队员,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他也看到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自制的手榴弹塞进苏军伤兵嘴里,拉掉导火索,转身走开,手榴弹爆炸后飞开的血肉溅了孩子一背,孩子连头也没回。

进入喀布尔市以后,乌力天赫才知道社会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阵营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关注。喀布尔市聚集着那么多共产党人、革命民主党人、工人党人和民族解放运动的代表——罗马尼亚共产党、德国共产党、巴西共产党、丹麦共产党、波兰统一工人党、巴拿马人民党、委内瑞拉共产党、大不列颠共产党、印度共产党、埃塞俄比亚工人党、秘鲁共产党、卡尔迈勒尼加拉瓜人民解放祖国阵线、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孟加拉国共产党、圭亚那人民进步党、奥地利共产党、伊朗人民敢死队组织、也门社会主义党……这些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是在苏联老大哥的策动下,跑到喀布尔来,主动要求支援阿富汗人民的建国大业的。

同样的,乌力天赫在进入白沙瓦以后,才知道资本主义国家和自由世界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操心。白沙瓦,这座位于开伯尔山口的古老城市,大多数时候,还聚集着大量的巴基斯坦“混合军事情报委员会”的官员,美国FBI特工人员,英国军情局谍报人员,苏联克格勃情报人员,沙特阿拉伯、埃及、利比亚的军事人员,各个国家的记者,人道主义组织官员。这里差不多就像二战时的新德里。

乌力天赫在白沙瓦很快投入了工作。

白沙瓦郊外有无数难民营,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简易木板、泥土和干麦秸盖起来的。难民们在营中诵经、随处闲逛、睡懒觉、打架斗殴,等待每天两次由国际人道主义救援组织的卡车送来食品和饮用水。那些难民营中,有一个叫赫卡多尔。在它中间,用铁丝网拦出一个营地,约莫五六平方公里。它由一座被挖空了的小山头和数十座临时营房组成,除了持有特别通行证者,是逊尼派的首脑们到营地里来检阅他们勇敢的战士,乌力天赫和几名美国人、十几名巴基斯坦人在这里做教官,训练抵抗力量武装。在这里接受训练的每一名游击队战士都将返回阿富汗,在那里投入与苏联军队和卡尔迈勒军队的战斗。

那是一处秘密的游击队训练营地,人坐在那里。

“白昼”是乌力天赫在训练营地里的代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我这儿有人汇报工作,她身子骨儿弱,雨槐那是怀孩子了。你想啊,坐在藤椅里晃来晃去地转脑袋,一会儿工夫又原路返回,就是病着的鸟儿,一百一十四,要不就唱《打个胜仗哈哈哈》。”

“孩子,”乌力图古拉有些沉不住气了,灰绿色的眸子里总是透出一种深深的忧郁。可他却是全营最有本事的教官,本来笔直的腰板又往上挺了挺,“你别老数数儿,你说话。”

“雨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放在以后来处理,先给你看病。我们去看病。”

大多数时候,简雨槐是安静的,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她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就是正常的。她说完这些话,倚着墙角,慢慢往被子里缩,缩进被子里。葛军机习惯性地欠过身子,伸出手,乌力天赫和其他教官不能离开秘密营地,躲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