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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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1)

雨槐: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了喀布尔。离开了那座被人类疯狂的热情摧毁得完全失控的城市,这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我好像重新回到了生命世界里。

如果你要问喀布尔最多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不是挤满惊恐万状的人们的黑市,也不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政府武装人员,而是占领者的坟墓。喀布尔几乎被大大小小的各种坟岗给包围住了。我去过一座坟地,它修建得非常漂亮,我不知道战争打成这样,政府打哪里弄来那么多的花岗岩。那座坟地里密密麻麻埋的全是占领军的飞行员,他们大多是被“毒刺”导弹击落的,所以,这座墓地也被称作“毒刺墓”。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正在经历痛苦的人,而是他们的亲人。

我刚从世界上最大的联盟共和国境内返回克什米尔山区,在春寒料峭的薄雾中做短期休整,养好我在那边染上的伤寒。我已经好多了,基本上已经痊愈了,也许再过几天,我就该丢掉我的手杖,以及让我迷恋的草药汁——它们就像上等的朗姆酒,味道非常醇正,令人难以割舍——回到昆都士或者塔哈尔,去那里开始我新的工作。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过被蚊子咬了一口。也许这样反而是件好事,它让我能够暂时离开寒冷的城市,在克什米尔的阳光下好好地呼吸几天清新的空气,让这里没有被硝烟污染过的雾洗一洗我有点儿僵硬的肺。在克什米尔地区我能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在北边的那个大国就不那么方便。我有安全的渠道进入那个国家,而他们对安全这个词汇的理解和我完全不同。他们越来越知道自己在干着什么。他们曾经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一直在互相敌视。但老实说,我们之间并不熟悉,至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是陌生的。他们的傲慢、深沉和自以为是是我陌生的,那些可怕而固执的想法也是。

我在那个国家看到的情况让我感到沉重。那些士兵的家属们,他们不断接到自己亲人的阵亡通知和锌制棺材,他们承受着亲人转瞬即逝的痛苦,并且将用余下的生命去咀嚼那些痛苦。而那些回到国内的伤残军人,他们虽然没有死在战场上,日子却非常不好过。他们得到严厉警告,不允许把作战的真相泄露出去。这些以国际主义战士崇高名义出境作战的年轻人,很快就被处理复员,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普遍受到冷落,甚至遭受到残酷的对待,有的截肢军人想得到一辆轮椅都不可能。

战争不是作战者的选择,是从来不曾参加战争的那些人的选择,这真是一个可悲的现实。人们都怎么了?每个人都在发疯,或者以病理学的方式,或者以别的什么方式,比如政治家、民族英雄或者别的什么。

我在一场反战骚乱中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有人以为我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抓住了我,差点儿把我送到秘密警察手中。中亚地区一些加盟共和国的民间武装正在与游击队取得联络,向驻扎在南部的他们自己的军营射出仇恨的子弹。在前线,战场上的麻烦是表面的,军队里吸毒、抑郁症、偷卖武器装备、自杀和枪杀事件非常普遍。

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仍然不是我说的人类的罪恶和苦难。不是那些亲人以及伤残者,而是整个人类的灵魂。人类的灵魂在经历着罪恶和苦难,它们不是天生的,而是来自人类向往的自由。自由同时指向天堂和地狱,它是一孔双眼泉,既是善之源,也是恶之源,以这眼泉水为生命的人类由此善恶双生,人类的罪恶和苦难正产生于这里。而这才是人类面对的真正的战争。我是说,所有的人类罪恶和苦难都有人类内心战争的份儿。

一个牧羊人在山下的什么地方唱着歌。乌力天赫停下笔,眯缝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分辨出那不是他的房东基什特曼,然后他埋下头继续写:

雨槐,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个牧羊人在山下唱歌。那是一首写给情人的歌。他是这么唱的:

来吧,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我将用玫瑰花做成花床,用一支散发着芳香的花架将它支起,做一个花帽并用爱神木叶刺绣一件长袍。我将用我可爱的小羊身上的羊毛为你做一件晨衣……我还将用青草及常青藤的花蕊为你编一条腰带……如果这能使你喜笑颜开的话,来吧,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吧。

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对吗?

可真正忧伤的是什么?我是指人类。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独立宣言》这部人类伟大的著作,它让我无比激动:“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它说得多么好啊!可是,我们拥有这些权利吗?拥有过吗?会拥有吗?为什么民主平等的旗帜在全世界到处飘扬的时候,科学技术的光芒在全世界大行其道的时候,人类却反而处在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黑暗当中?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在经历着暴力、恐怖、饥饿、不平等、经济掠夺、宗教分裂和意识形态的压抑。是什么造成了这些压迫和压抑?是什么样的霸权有资格以种种理由剥夺人类自身的权利,而制造这样的忧伤?

我不知道未来人类是不是可以如愿以偿地迁居迪森球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家迪森提出的太阳城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未来的人类世界是一个半径为1.5亿公里的人造中空球体,届时,太阳将在其中。,如果那样,生活在那个人造球体上的几万亿人类能否保证他们将理性地控制住他们新的生存地,或者说,控制住他们不断互相杀害以及戕害他们脚下土地的欲望。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谁最终存在?

雨槐,我给你说这些,你可能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我会说这些和你完全不相干的话?你会这么想。可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生活在战争和战争制造的后遗症中,看着它们不断在吞噬着无辜的人们,它们和所有生活以及将要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都有着关系。

风起了,雨燕的翅膀会乱;水黑了,比目鱼回不到礁丛。

…………

乌力天赫写完这封信,捂着嘴吃力地咳了一会儿。他刚刚做过肺部切除术,拿掉了一根肋骨,右膝关节在迅速萎缩,做了固定,人显得非常孱弱,面容消瘦,下颏儿尖尖,两颊上浮着两朵病态的红晕。他拿起刚写完的信,裹上羊毛毡子,一瘸一瘸地走出木屋,顶着山风,划燃火柴,看着信纸在风中迅速化为灰烬。然后,他坐在滴着雾水的屋檐下,靠着石墙,眯缝着眼睛,听远处山脚下牧羊人的歌声。

牧羊人一直在那儿唱着,风把他的歌声卷得满处都是。乌力天赫看不见他,不知道无忧无虑的他长得什么样。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的东西,比如说真理,或者他们自己。

那些顾问团中的美国人也一样,他们同样看不见自己。

乌力天赫在白沙瓦与美国顾问团的人有来往,他们在交往中很默契,不会交换任何情报,不会谈论战争以外的事情。在夏季或秋季攻势结束之后,各国的志愿人员在白沙瓦或者瑙谢拉的秘密营地里休整,接受心理干预师的治疗,进行政策甄别。一些人心力交瘁,不再能胜任工作,离开了,一些人留下,继续他们的工作。留下的人在风沙中喝着劣质咖啡,谈论军队、国家和领袖这样的话题。巴基斯坦人和伊朗人喜欢谈论宫闱政变、祭坛血灾、政教合一,还有他们的精神领袖;美国人喜欢谈论军政独立、联邦与共和、普选代议和三权制衡;以色列人则谈论他们的人民公社和来自巴勒斯坦人的恐怖袭击事件……

美国人几乎在任何地方都有一种本事,就是他们插手的事情最多、得到的好处最多,但绝对不受人欢迎。在白沙瓦和瑙谢拉也一样,他们成了志愿者们嘲笑和鄙薄的对象: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被分成若干个世界,高高在上的第一世界,冷漠矜持的第二世界,还有焦眉躁眼的第三世界。你们北美人是幸运的,你们在建国初期得到了最伟大的领袖,他们是华盛顿而不是拿破仑,是富兰克林而不是俾斯麦,是杰弗逊而不是罗伯斯庇尔或者戈培尔。你们拿到了一副最漂亮的色子……”

“亲爱的山姆,别忘了你们骄傲的理由,别忘了你们的汉堡和热狗是舶来品,你们引以为自豪的南方风味菜是第一批流放犯人从他们的牢饭中发明出来的,你们新教徒的祖先在美洲大陆上岸后的第一个感恩节是靠着后来被他们屠杀掉的印第安人的玉米度过的,有这么一回事儿吧……”

“**德国不过花费了两百万马克来研制原子核武器,而你们投入原子核武器研究的费用是**的四千倍,十二万五千名来自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以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伟大名义参与了那个武器的研制……”

只有一次,乌力天赫参与了那些讨论。一个叫山奇的性格开朗的美国退役军人,和一些同伴受中央情报局雇用,以志愿人员的身份来到巴基斯坦,在反抗力量基地里向游击队员们传授“毒刺”导弹的使用方法。山奇用一种天真无邪的口吻大谈高贵而朴实无华的美国人对有色人种的忏悔和对自然生命的敬畏,山奇的傲慢激怒了乌力天赫,让一直沉默寡言的他开了口:

“美国人民也许不知道一个事实,也许知道了故意装傻,那个事实是,第三世界要为第一世界的好日子提供一半以上的资源,以及每年二千六百万儿童和妇女的身体。贪婪和霸道不光第一世界独有,而是整个上层精英和中产阶级阶层共有的人格,因为他们比无产阶级更理性,知道如何拥有并使用更多的科学手段、技术和信息权利。问题不在于他们是不是比无产阶级更了解有色人种也是人,人们应不应该尊重残疾了的猫和狗,而在于地球上的资源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具有乐观的再生能力。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高贵而朴实无华的美国人民消费的能源占世界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五,按照美国人民的消费水平,地球能源总量只能满足世界上百分之二十的人口的需要,剩下的那五十七亿人民怎么办,难道因为他们没有生活在北美洲和西部欧洲,他们就不是人民?如果你们真的具有自己在二百年来一直宣称的那种济世精神,那么你们就应该减少自己的能源消耗,这意味着必须降低生活水平。问题的实质就在这里,第一世界的人民不愿意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以保证第三世界的人民不饿死。所以,这不是一个教育学问题,也不是一个经济学问题,而是一个生存权利问题。你们在扇自己的耳光,这是最可笑的事情。”

“亲爱的白昼,你在宣扬可怕的共产主义言论,一种危险的情绪。”

“你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美利坚合众国接到的求爱信越来越少,人们正在想办法扩大自己的反抗势力,用强盗的方式讨回被强盗窃去的财富,这与共产主义无关。何塞?马蒂几十年前就说过,不是拒绝与美国人谈判,而是被压迫者真正强大之后,以平等的身份坐到谈判桌前,迫使美国人把属于第三世界的财富还给第三世界。”

“我们将是敌人。”山奇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乌力天赫安静地说。

在克什米尔山区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乌力天赫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房东基什特曼用大量的羊奶和洋葱炖肉让乌力天赫很快恢复了健康,使他的肺部创伤和腿伤完全康复了。基什特曼有三个儿子参加了游击队,十二岁的女儿达乌孜也在为游击队运送粮食。基什特曼用一种将军才会有的口气严肃地对乌力天赫说,伟大的安拉知道,我们为那些教外人准备了足够的坟墓。

结束短期疗养的乌力天赫告别了基什特曼和他又黑又瘦的女儿达乌孜,但他并没有回到昆都士或者塔哈尔,去继续指导那里的抵抗力量进行城市或山地作战,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一次,他走得更加远。那是加勒比海边上一个美丽的岛国。

一个多月后,他又在那个美丽的加勒比海岛国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雨槐:

我在初夏浓郁的海风中坐在临海的窗前给你写这封信。这封信写在这样一个地方,它是一座学校,而过去它是一座兵营,它的名字叫蒙卡达兵营,现在改名叫圣地亚哥“七月二十六日学校”。

离开战火纷飞的西南亚大陆腹地,让乌力天赫一时不能习惯。不仅西南亚大陆,整个世界都在作战——危地马拉内战、尼加拉瓜内战、乍得内战、哥伦比亚内战、萨尔瓦多内战、黎巴嫩内战、莫桑比克内战、安哥拉内战、西撒哈拉战争、第三次印度支那战争、苏阿战争、乌干达内战、两伊战争、以色列第二次入侵黎巴嫩、第五次中东战争、索马里内战、第二次苏丹内战……

这些战争,有的已经打了几十年,甚至超过了乌力天赫的年龄!人类在战争中出生,然后死于战争,好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战争;而另外一些人则因为战争发了财,坐上了王位,获得了荣誉,满足了本能需要,并且名垂青史。战争的硝烟在世界各地弥漫,它们挡住了太阳,让地球面目全非。

乌力天赫离开了战场,这让他有一种初生的感觉。初生真好!可人类会回到初生时代吗?

乌力天赫并没有闲着。他去了这个岛国的好些地方。让他激动的是他在马埃斯特腊山的那些日子。那里到处都是美洲红树林,森林中飞舞着咬鹃和蜂鸟,山坡上开满白色的姜花,山区的妇女们喜欢把它佩戴在胸前。那些肤色健康的妇女亲热地称呼乌力天赫为“契诺”即中国人。。她们对他说:契诺,勇敢!

是的,你已经知道了,是古巴,我在这儿。它是加勒比海的一颗明珠,被人们亲昵地称作糖罐,还有另外一个称呼,“战士的摇篮”。人们这么称呼它,是因为这个国家产生了无数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争取和捍卫民族的独立、抗击外国入侵、维护祖国尊严而英勇战斗、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印第安人酋长阿图埃伊,独立战争的领袖马蒂,青铜巨人马塞奥……他们是我从小就景仰的人物,我现在就在他们的祖国。我为人类拥有这样一个不会妥协于任何强权的国家而骄傲。

但我怀疑,为人类的强权和不妥协。我还怀疑,不,不是怀疑,是确信,那些强权和不妥协,它们会持续下去。它们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古巴是一个人种庞杂的国家,初来乍到时,我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这个国家有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穆拉托人、印第安人、曼丁加人、卡拉巴里人、刚果人、米纳人和卢库米人。我觉得我来到了人类博物馆。人类真的应该好好纪念自己。但愿这个纪念是值得的。

古巴是一个美丽的国家,1492年10月27日,第一次美洲航行中的哥伦布见到了古巴海岸,他惊奇地称他看到的这块土地是“人类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地方”。有意思的是,哥伦布认为,他看到的是传说中神奇的大汗国——那是欧洲人对中国的称呼。他在自己的航海日记里写道:“我决心要到大陆上和京师城(他说的是杭州),以便把陛下的书信递交给大汗,并带回大汗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