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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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3)

简家的麻烦大了。简先民不到六十就发现了冠心病,人倒过几次,抢救过来了,照说装个支架能解决不少问题,报告送上去,却迟迟批不下来。老干部那么多,需要照顾的心脏越来越多,而且那些心脏是政治审查中过得了关的心脏,轮到谁也轮不到简先民,拿原则说话,给猪装支架也不能给简先民装。简先民在等死。医生说了,他这种情况不会太痛苦,说没就没了。方红藤患上了乳腺癌,切掉了一个乳房,病灶转移了,也在等死。简小川到底做了逃亡者,弃家而去,有人说他在罗马,在等大赦令下来后领取合法居留证;也有人说他死在了缅甸,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人捅死了。简明了只管自己的事,抱怨说他在简家什么好儿也没落下。

简家破落到扶也扶不起来,要说好处,只有一个——基地再也没人翻简先民的老账。谁没有做过缺德的事?谁没有昧过良心?

谁也没想到,简家的二姑娘简雨蝉现在成了简家的支柱。她回武汉,不光为了照顾简雨槐,还要照顾一塌糊涂的简家。她现在是垂死的简先民的拐杖,还是后妈方红藤的希望。她开始学着爱那个什么都失去了的老人,那个想要主宰自己同时征服他人却最终没能做到的老人。她把北京的房子卖了,给简先民做了支架,为方红藤找了最好的肿瘤医生,但她不许他俩流泪。你们不该我的,就算我吃了你们十几年,不白吃,还你们。她这么对他们说的时候,口气仍然是淡淡的。

简雨蝉也爱她的生母,那个叫夏至的女人。生母终于认了简雨蝉,是在她的丈夫死了以后。生母痛哭流涕地告诉简雨蝉,她不能把她俩的关系说出来,说出来她就毁了。简雨蝉从不说她是怎么回答生母的,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生母,就像生母最先离开她一样。

这些事情乌力天扬全知道,却没有说。他一直想着一件事——她小时候那个从地球上坠落太空的梦,现在还做吗?

鲁红军对乌力天扬不当副总的事耿耿于怀。

乌力天扬接手蔬菜养殖基地八个月,基地的基础建设推进迅速。鸡场和奶牛场扩建了,供应商代理网铺进了全市所有主要零售点,一些老大难问题,比如废水涵道问题、垃圾处理场问题、两百亩黑布李果林的烂摊子问题、国有农场下岗职工的社会保险和看病问题,都漂漂亮亮地处理掉了。附近两个“道儿上的”团体,也让乌力天扬给收拾了。人家过去吃国有农场,后来国有农场被鲁红军吃下,变成养殖基地,他们又转吃养殖基地。勋章芋螺吃珊瑚虫,砗磲吃岩藻,蛇鹫吃蜥蜴,公主鹦鹉吃浆果,倒立鱼吃水草,长刺河豚吃河蛤,玳瑁猫吃鸟,人通吃一切,包括吃自己。乌力天扬去了,不让吃,也不让人家下岗,弄了十几个精养鱼池,让两拨“道儿上的”猴子分头侍弄,专门伺候公款钓鱼的主儿。精养鱼池投资不大,来钱快,生意是闲散生意,喝雉呼卢,樗蒲之戏,橘中之乐,“道儿上的”猴子和“道儿上的”主儿,两类人能玩到一块儿,而且都仗义,谁也不打谁的折扣,谁也不赖谁的账,大家相处起来其乐融融。养殖基地这边,鱼池的租子不收,只接待公司的客人,花销多少,记上账,到年底对折结算。猴子们乐得仗义,公司也免去一笔不小的开支,两厢里皆大欢喜。

鲁红军对“道儿上的”事情不感兴趣,这种事他不耐烦做,要做也能对付。鲁红军感兴趣的是,乌力天扬怎么就把国有农场下岗职工的社保和看病的事情给解决了。鲁红军为这事没少找市里,该打发的部门没少打发,结果事情没解决,钱都打了水漂。后来听说,乌力天扬怂恿下岗职工去政府门口打着标语静坐,怂恿不是公开怂恿,采取诱导的方式,人是老弱病残混成,分成好几个梯队,武警的人抬走一批,预备队上去,补上空缺,抬走一批,预备队再上去,补上空缺,前仆后继,生生不息,还有后勤给送卤鸡蛋和矿泉水,还有医疗小组背着小药箱在人行道上守着,静坐不是一天,是持久战,带着被子和毛毯,夜里不让撤回。他们终于拦下了市长的坐驾,硬是和市长说上了话。

鲁红军吓了一跳。怂恿个屁呀,那就是处心积虑地组织嘛——围魏救赵、借尸还魂、擒贼擒王、假痴不癫——计划缜密,训练有素,跟打仗似的。鲁红军汗都下来了,破口大骂乌力天扬,恨不能开着轮椅把乌力天扬给碾死。事后一想,职工又不是他让下岗的,政府卸包袱,烂摊子丢给企业,没道理。事情反正不是他让干的,要追究起来,他也会——偷梁换柱、李代桃僵、金蝉脱壳、隔岸观火——把事情往乌力天扬头上推,让乌力天扬去顶缸。总不会把已经办下来的社保和医保再收回去,要这样,政府就别做政府了。

“你妈的不是在算计我吧?你拿我当段人贵,玩儿你那套丢手榴弹的把戏。”鲁红军心里打鼓,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狐疑地盯着乌力天扬,探过身子去,闻了闻乌力天扬身上的汗味儿,“要来这个,我对你不客气。”

乌力天扬一点儿也不在乎鲁红军客气不客气。他给鲁红军分析情况。他对鲁红军的不待见,鲁红军比谁都清楚,要是当上了鲁红军的副总,让不让,他都得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鲁红军脚下扔;他不会把手榴弹踢出去,也不会把鲁红军扑到地上用身体盖住,他会让手榴弹当场爆炸。“红旗飘飘”箭响林外,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种公司的猫儿腻大了,偷税漏税、行贿受贿、侵占国有资产、套用挪用资金,哪一样瞒得过副总去?那还不一炸一个准儿,炸出个人仰马翻的动静来呀!

“要这样,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鲁红军承认乌力天扬的分析合情合理,抓住了要害。他很关心接下来乌力天扬会怎么做。“报复我一把?把我弄到牢里去?”

“不会让你坐牢,那样的话,你不愁饭吃,有地方睡觉,有人听你吹牛,没有什么好急的。我不是副总嘛,我接管公司,至于你,撵到大街上去。不,你别急着走,摸摸口袋,看兜里还有一分钱没有,有给拿出来。你挣的钱的确不少,可每一分都是人民的,人民的钱也是钱,不能让它们烂掉。”

鲁红军哈哈大笑,笑得很急促,轮椅晃动着,笑声转眼戛然而止,很认真地看了乌力天扬半天,抹掉额头上的汗,承认乌力天扬说得对,还真不能让他当副总,他当副总害人。

简明了像是激素没打好,打到尾骨上,气急败坏地问到公司交报表的乌力天扬,别不是来臊他的吧。简明了问乌力天扬他该怎么称呼他,是称呼乌力主管还是乌力准副总。过去你就挑拨我和老同学的关系,现在你还挑拨,你太没劲了。

符彩儿两颊上泛着两道冷冷的青铜色,用不明白的神色看乌力天扬,说她知道会这样,乌力天扬不会接受副总的职位。她只是想不明白,他完全可以不答应鲁红军,根本就不进公司,既然进了,为什么给个位子又不干?

乌力天扬不和简明了符彩儿费口舌,没接他俩的话,但有一个人的话他得接。

简雨蝉悠悠地给乌力天扬说创世之事。宇宙诞生的时候,温度高如炼狱,它让宇宙粒子经历了兴奋而又苦不堪言的成长,如果炽烈的温度保持下去,辐射会创造出质量超凡脱俗的奇特粒子,不幸的是,温度在下降,不断下降,绝大多数粒子开始衰老,在时光演变中,它们注定了要走向毁灭。不过,也有例外,极少数的粒子坚持下来,它们隐匿在黑暗的太空中,无人觉察,却在顽强不屈地继续演变,用天体物理学家的话说,它们是宇宙针尖上舞蹈着的天使。

“真正征服邪恶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去爱它。你是这么想的吧?”简雨蝉揶揄乌力天扬。

“那倒不是。我就是想做点儿正经事,比如捉捉菜虫子什么的,省得一天到晚泡在酒缸子和澡堂子里,迟早淹没了。”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有战胜,包括你自己。”

“我要战胜什么呢?”

简雨蝉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一脸认真,没有说俏皮话的意思。简雨蝉想起来,乌力天扬打重新露头起,就没有说过任何俏皮话。但她还是想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想知道他的真实念头。

“我们常爱说‘脑子里一闪’。一闪是多少?一秒钟吗?百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到底是多少?要是短到一秒的十亿分之一呢?十亿分之一又十亿分之一呢?我们肯定在想,肯定想了。可那是什么?我们到底想了什么?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想了什么,我们想的大部分事情都一闪而逝,没有留下来,也不会留下来。”乌力天扬想起小时候,自己离开同伴,坐在水龙头旁,在最后一缕晚霞中,一把接一把吃掉了一大抱桉树叶子,那是他最接近自己的时候,“没有真实,因为没有人面对过真实,没有人能够面对真实。我们会在真实的自己面前停下来,我们会被自己吓坏。”

“所以,你说你在寻找?”

“是的。”

“这回见你,真有点儿不同了。”简雨蝉若有所思地看着乌力天扬。她这么说过以后就走了,带简雨槐去北京看病。

乌力天扬去火车站送简家姐妹,肩上扛着姐妹俩的箱子,被人群挤来搡去。简雨蝉为简雨槐戴了一顶大大的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尽可能遮住简雨槐惊恐的眼睛。她握着简雨槐的一只手,一边推开拥挤的人群一边对乌力天扬说,这回非得把简雨槐的病治到头儿,北京不行换其他地方,不治到头儿不回来。

简雨蝉要乌力天扬带话给方红藤,孩子牛痘已经种过了,乙肝疫苗也打过了,要是方红藤不舒服,或者头疼管孩子,星期天就不用去寄宿学校接他,让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待着,和篮球架玩儿。孩子皮实,能对付。

“你不该把孩子丢在学校。”乌力天扬说。

“那怎么办?我爹和方红藤病入膏肓,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孩子跟精猴子似的,你给我带?”简雨蝉不耐烦地说乌力天扬,“给你说这个等于对牛弹琴,你谁也不相信,就连你自己,也只偶尔相信自己一次,那还得看天气阴晴的情况。”

乌力天扬想对简雨槐说,她说得不对。他并非她说的谁也不相信,连自己都不相信。他是相信的,而且越来越相信。正因为相信,他才会回到这座城市来,他要从源头寻找,从他出生的地方寻找,找回他失去的相信。但他没说,没把那些话告诉简雨蝉。简雨蝉匆匆忙忙,下定决心,是要把简雨槐的病治到头儿的。治到头儿,不是治愈,就是说,她也在寻找,不说出来,但在寻找。所以,他们说的都不对,说出来的都不对。

火车开走了,简家姐妹消失在铁轨的尽头。乌力天扬逆着人群往外走,隐隐约约感到心口灼疼。

“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吃晚饭的时候,萨努娅看乌力天扬没精打采地往嘴里扒饭,严肃地对他说。

乌力天扬被萨努娅的这句话给逗笑了,差点儿没让饭粒噎着。

“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伸出筷子指点菜碗,“这碗烧白是左还是右?这碗豇豆呢,是左还是右?不是扯淡嘛!它们就是猪肉和豇豆,吃了有营养,拉了能做肥。”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阶级就不吃饭了?哪个阶级他不吃饭?哪个阶级宣言上说了他们就想当饿死鬼?打上烙印不还得生活,还得吃饭吗?”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萨努娅,你有完没完?”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

乌力天扬嘴里嚼着米饭,心里想,这话说得多在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