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努娅对乌力图古拉转院的事百思不得其解。乌力图古拉不是没有被打倒过,不是没有进过医院,他进医院进多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完整的,顺着脑袋往下数,光窟窿眼儿就能数出十几个来,这回又不是让榴弹炮给掀了,又不是让狙击步枪给点了,完全可以服两片感冒药,踹开门吧嗒吧嗒地满世界撒野去,转个什么院?
闻讯从下面赶回来的葛军机给萨努娅解释,爸不是当年的爸了,年纪大了,抗不住,得重视。萨努娅虽然还没想明白,但也不再说乌力图古拉的风凉话。
五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的“乡里庄园”正在黄陂县蓝花荡划地的时候,鲁红军结案出了看守所。
鲁红军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内外有别,公司里的事,能说的他一样没瞒,公司外的人,口风却一直很紧,一些关键性的人物,他一个也没提。预审组有经验,知道天要黑着,什么道儿都不能走到底,并不真要撬干净他,看着能结案了,就放他过去。这一点帮了鲁红军,那些在电话里装不认识他的关键人物,不都是明哲保身之辈,案子一结,就有人私下给有关方面打招呼,做了种种工作。鲁红军是昔日的战斗英雄,又是残废军人、省人大代表,将功折罪,判了两年。考虑到他的残疾程度,采取保外就医的方式监外执行,公司以及鲁红军个人非法所得全部罚没,这个判法,也还说得过去。
鲁红军的事,一直是符彩儿在奔波。公司垮掉之后,符彩儿始终没有离开,到处疏通关系,甚至沸沸扬扬闹到有关人士的家里去,这和那几个关键人物出面打招呼不无关系。
鲁家在鲁红军发达之后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处。鲁家别说光耀门楣,鲁爸爸退休前想让儿子找区里说说,给自己调个正处调研员,那样生病住院的时候能住四人小病房,而不是八人大病房。鲁红军推掉了,说多大点儿事呀你就敢动我。鲁爸爸做前列腺手术,鲁红军连医院都没去,就是过年的时候,连点儿年货都没往家里送过,所以,鲁红军的事,鲁家不愿管。
鲁红军出来的事,是符彩儿告诉乌力天扬的;鲁红军情绪消沉的事,也是符彩儿告诉乌力天扬的。符彩儿的意思,是让乌力天扬去看一下鲁红军。不光家里回不去,鲁红军现在是众叛亲离,过去围着他转的人如今都离开了他,办公司时得罪下不少人,还欠下不少多头债,仇人和债权人整天追着找他,他只能躲在招待所里,日子很不好过。
“只有我会为他做这些事。”符彩儿平静地对乌力天扬说,“也只有你还会帮助他。”
符彩儿没有带乌力天扬去鲁红军那里,她要赶去火车站,从那儿去北京。符彩儿读书上瘾,考上了人大的博士生,半个月前拿到录取通知书。她知道乌力天扬会去看鲁红军,所以连火车票都买了。她还知道乌力天扬为什么回到武汉。
“我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我从这里走掉,再回到这里,没有什么不同。”
“不错,谁也看不出你消失掉再出现和出现后再消失掉有什么不一样,或者你永远都待在这座老死的城市里,或者你从此不再回来,这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有一件事情例外——走掉和回来的不光是你,不是你一个人。”
乌力天扬在料峭的北风中眯缝着眼睛迅速地看了符彩儿一眼。乌力天扬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符彩儿,符彩儿变化很大,好像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成熟的机会,不用躲在什么人的背后神经质地嘤嘤哭泣,若是青铜刀,现在还是,冷飕飕的,只是刀已经开了刃,出了鞘,而且犀利得很,能伤人了。
“你走了,她也走了;你回来了,她也回来了。一个人的存在和两个人的存在不同,它们或者有序,或者混乱。不管那是什么,一个人没有过去和未来,两个人才会有。”
“你还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吗?”
乌力天扬想转移话题,问过这句话之后就后悔。这句话问得很蠢。人不是肉苁蓉,只会寄生在红沙、盐爪爪或者琐琐树的根茎上,人更像适应能力极强的车轴草、矢车菊或者三色堇,在哪里都会扎下根须,吐出花苞,结出蒴果,没有一粒种子在离开果荚之后还会回到原处。
大约知道乌力天扬心里怎么想,符彩儿没有回答乌力天扬的话,抿嘴笑了笑,将额前被风吹散的乱发捋了捋,说:
“有一样东西,一直想还给你,但又舍不得。还记得那枚战功章吗?”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符彩儿在乌力天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几样东西中最终挑选了那枚战功章。她把战功章火种似的捏在手里,一点一点刺进胸脯,把它别在自己的乳房上,然后骄傲地问乌力天扬,自己是不是像个伤痕累累的大兵。
“我一直保存着。不是我硬要留下,毕竟它记载了我年轻时的一段岁月。我忘不了,也不想忘。我想过了,还是不还给你了吧。”
乌力天扬和符彩儿在新华路长途汽车站分了手,看着符彩儿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弯腰钻进车里,车向火车站方向驶去,很快消失在车流中。乌力天扬转身向另一头走去。一群中学女生迎面走来,情绪激动地说着自杀身亡的三毛的事,有人抹眼泪,有人语无伦次地说话。
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去爱。我都二十岁了,可却不知道该去干什么。我有时候会不坚强,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都过去了。他们都在寻找,而且在抵近或抵达。
六
招待所属于一家中央在汉单位,深藏在洞庭街的一个院落里。几十年来,老租界的建筑增添了不少,法桐树却不受干扰地往上长。那种老式的哥特式四层小楼在杂乱无章的建筑中非常不起眼,有时候找到楼下,却不知道是不是要找的地方。
出示了身份证,问清楚山西的鲁力先生住在哪个房间,乌力天扬按服务员的指点上了三楼,来到房间门口。
几乎是在伸手敲门的同时,乌力天扬听到房间里传来一种轻微的、熟悉的器械撞击声。手悬在半空中,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下楼叫服务员开门得费尽口舌解释,时间不够。眼睛往门上一睃,得出判断。人往后退一步,回身朝门冲去,臂膀重重地撞向门。
黄漆陈旧的房门一声闷响,沉重地向里倒去,老式牛头牌内销锁飞向墙壁,在那里砸飞一大片墙灰。乌力天扬随着惯性扑进房间,眨眼间将屋内的情况尽收视野。
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靠里墙的一张床上被子凌乱,枕头皱巴巴的。另外一张床上放着打开的皮箱,箱子里的东西翻得满床都是。床头柜和地板上放了好几个烟缸,每一只烟缸里都装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电视柜上胡乱丢着几件脏衣裳,地上到处是快餐盒和食品包装袋。一辆义友牌轮椅斜倒在墙角,车轮压着一条失去了光泽的义肢,另一条远远躺在卫生间的门口。
乌力天扬吸进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满屋都是烟,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可他没有停下来,准确无误地扑向窗帘下靠墙坐着的那个半截人。但是,他在半途中倒抽了一口凉气,急速收住身子,颓丧地站在了屋子当中。
一支有螺纹枪口的手枪阴森森地指住了乌力天扬。
是国产67式改进型手枪,使用64式7.62mm无底缘手枪弹,九发弹匣装,销声装置简便,具有良好的平衡性,那支手枪捏在鲁红军手中。鲁红军头发凌乱不堪,胡楂儿乱糟糟的,眼眶深陷,眼珠子里透着血丝,人靠坐在靠墙的床边,拉严的窗帘搭在他身后,棉袄敞了上面的两粒扣子,两只断腿下各垫了一只枕头,上面胡乱搭了一条毛毯。他的身边有一盒拆了封的红塔山牌香烟,一个打火机;地板上丢着几个凌乱的烟头,其中一个冒着余烟;一盒打开的二十四发装手枪弹,盒中的枪弹少了三粒。
果然不错,敲门之前传出的,是叉簧和套筒滑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房间里的人和撞进房间里的人同样受过良好训练,并且接受过死亡考验,能够在第一时间阻止住对方;只不过,房间里的那个人不用撞开门、平衡住身体、然后再扑过四五米的距离,这一点,房间里的人占了上风。两个人如同两条攻击能力一流的蝮蛇,停滞在原地,盯着对方;一个咻咻地喘气,一个冷冷地纹丝不动。
“她叫你来的?”
“是。”
“算你来过了。走吧,门给我带上。”
“枪给我。”
鲁红军冷笑了一下,垂下眼看了看手中那支冰冷的家伙,因为身子靠着墙,半截下身使不上力,握枪的手下意识地往回带了一下,枪口顺到一旁。可没等乌力天扬收缩肌骨扑向他,枪口又回到原来的方向,指住乌力天扬。
“别动。”
“这么做没意思。”
“我没请你来。”
“犯得着吗?”
“这是我的事儿。”
“枪给我。”
“滚出去,要么我把你一块儿捎上。”
鲁红军恼羞成怒,像一头卧在枯骨丛中等死的老象,让人撞进神秘的坟场,看见了成堆的枯骨和象牙。问题比先前复杂,至少比半分钟前复杂。乌力天扬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额头上有细细的汗水涔涔渗出,后背一阵阵发紧,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红军你听我说,”乌力天扬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自己卑鄙得很。他根本就不想这么叫对方,却这么叫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公司垮掉了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垮掉,大家都在垮……”
“闭上你的臭嘴!”鲁红军恶狠狠地说,眼里的血丝充盈得更厉害,“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来教训我!”
“……每天都有人垮,垮就让它垮,垮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你已经垮过了。你人已经放出来了……”乌力天扬紧张地盯着对方手中的那支枪,不让自己停下来,也不去听对方在说什么,“……地雷炸了,人被掀起来,脚没了,睾丸没了,这没什么,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再办一家公司……”
“你他妈的,太逗了。”鲁红军抽着气大笑,笑得急促,凌乱不堪的长发在额前乱晃荡,手中那支枪也在剧烈晃动,“那叫什么重新开始?狗屎!我要重新开始就没有地雷什么事儿。我要长回我的脚来,长回我的睾丸来。如果我还是男人,我要做一个有鸡巴的男人。我能做到吗?”
“……办公司又不是挖山。人家山都能挖,人家愚公一大把年纪,只有锄头,他不是挖一座,他是挖两座,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他干劲儿大得很。他都不怕,你怕什么……”乌力天扬紧紧地盯着对方手中的枪,不让自己停下来,也不让对方停下来。他把身子往一旁移了一下,让自己离开枪口,“……你又不是没有让人废过,又不是没有从屎堆里爬出来过。你腿没了,睾丸没了,这不算什么。要怨你就怨你自己,怨你现在这个样子。看你长得有多肥,下巴都长双了,坐都坐不直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就这样你还要什么睾丸?还不扇自己的耳光?还不长进?你要连这点儿事儿都禁不住,就算满身都长上鸡巴又有什么用?你就是一个没用的家伙……”
“我崩了你个兔崽子!”鲁红军勃然大怒,手中的枪冲着乌力天扬伸出来。
够了。乌力天扬已经判断出来,鲁红军手中的那支枪,弹匣里装有三发子弹,其中一发有可能顶上了膛。但他还是找到了机会——手枪握把左侧的手动保险在闭锁状态下,武器尚不能击发。这真得感谢对方把枪口指向他,这样他就可以装作害怕,或者采取凡有避弹经验的人都会采取的动作,往旁边移一步避开枪口。当然,他选择的是向右边移动,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位置在握把左侧的保险装置。还有第二个机会——他激怒了对方,让对方失去控制,把枪伸了出来,这样枪就离对方远了两尺而离自己近了两尺,对方要收枪解开保险就会延迟两秒钟。
“别开枪,我这就……”
乌力天扬扑出去,越过外面的那张床,直接扑到鲁红军身上。几乎是将七十三公斤重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鲁红军身上的同时,他双手握住鲁红军持枪的那只手,枪口抬向空中,靠近鲁红军的那只肘臂猛撞鲁红军的胸口,在鲁红军负痛失神的一刹那,飞速拧腕,把枪夺了下来。
鲁红军捂住胸口,痛苦地顺着墙倒下去。乌力天扬迅速地从鲁红军身上起来,退开,同时摁动握把下方的弹匣扣,卸下弹匣,拉开套筒,退出弹膛中的子弹,从抛壳窗检查了一下弹膛,释放套筒,扣动扳机,听清楚枪机撞击空仓的声音后,将空仓的武器反手插入后腰带。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虚弱,汗水一片一片顺着脊背往下滚,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动,各自待在原地。有人在走廊里走动,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儿,下楼去了。老房子,地板的质量靠得住,塌陷不下去。那么呆坐着,也不知待了多久,鲁红军嘤嘤地哭起来,后来哭得动静大了,然后,他拖着没有了腿的臃肿身子向乌力天扬爬来。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站起身,厌恶地离开鲁红军伸向自己的手,朝门口走去,颤抖着手,去把撞开的门扶正,掩上。他没回头,脑袋支在门上,手还在颤抖,大喘粗气,想要呕吐。他有了一种幻觉,眼前火光一闪,看着身后挂着枪说说笑笑走在路上的鲁红军被掀翻了,人倒下以后还撑着坐起来,看了看被炸得飞到一旁的两截腿,再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步枪,人往下一歪,倒了下去。红军!红军!别动我!你鸡巴眼睛到哪儿去了!哎哟!疼死我了!我操你妈!你个王八蛋,踩鸡巴踩!把我的腿给我!哎哟呀!何未名?何未名?急救包!
乌力天扬把自己支在那里,支在门上,人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天使,他寻找的天使,他们不在天堂里,而在地狱中,他根本不可能在天堂里找到他们,他也不可能在天堂里学会做一个天使那样的生命。他知道,他也许还会重新走上战场,他肯定会重新走上战场,可他永远也不会再撕裂着嗓子对谁喊叫,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松开那个被地雷掀起来又落回到地上并且丢掉双腿和睾丸的兄弟的手了。
七
春节快到的时候,简雨蝉姐妹俩回到武汉。
不仅北京,简雨蝉带着简雨槐跑遍了上海和广州所有的大医院,找了无数专家,做了无数治疗。总是在绝望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个希望,说有一位大隐于市的奇人,他能治这种病,或者什么科研部门攻克了人类不治之症,简雨蝉就带着简雨槐赶过去,然后希望又像美丽的气泡一样破裂,简雨蝉再带着简雨槐去寻找下一个不知在什么地方藏匿着的虚无缥缈的希望,直到精疲力竭,所有美丽的气泡都破裂为止。
简雨蝉那段时间还要照顾生母夏至。丈夫死后,夏至考虑得继续生活下去,谈了好几个老头儿。不是恋爱,是寻找配偶,过习惯了的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前夫家对夏至的做法很不满意,让夏至注意政治影响,同时动用关系阻止夏至与老头儿们的交往。夏至由此患上了寻找配偶综合征,整天给简雨蝉打电话,要简雨蝉去看她,陪她说话,替她给那些望眼欲穿的老头儿们送信,把简雨蝉累得不行。
简雨槐去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仍然什么样,一点儿都没变。孩子却在回到妈妈怀里的时候抹了眼泪。
乌力天扬不高兴,皱紧眉头说孩子,喝水喝多了?喝多了去撒泡尿。
乌力天扬和孩子约定,过几天他把农场基建的事情处理妥了,回来教他鸟儿叫,长尾伯劳或者红冠戴菊,它们一个叫声清脆,一个叫声高亢,而且都是喜欢浆果的家伙,嘴都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