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生命来自于海藻,那些被忽略掉的海藻。有很多次他都想回到过去,回到生命的初始,变回一丛海藻。他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的话,他不会再成为那个始终攀不上窗台的无望儿童、那个始终张皇失措的羸弱少年、那个始终找不到地狱入口的困惑青年,他会毫不犹豫地走进任何他寻找到的通道,走进去;而且,他走进任何一个通道,都会穿越它,都能穿越它,从它的另一头走出来。他能成为一丛结实的海藻,成为海藻不断进化的后代!
乌力天扬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病房的门,走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他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萨努娅说话,也没有和葛军机说话。他那个灵魂出窍的样子让两个人都有所警觉。
葛军机跟着乌力天扬进了病房,萨努娅随后也进来了。童稚非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肿的桃子眼,隔着阳台看见乌力天扬在那儿咬围布上的线头,擦掉剃头推子上的黄油,也进来了。
“你要干什么?爸爸他不能动,会有危险。”葛军机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葛军机,把剃头工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在床沿上坐下,先在腿上垫好枕头,再把手伸进乌力图古拉的胳肢窝,环住他的上身,小心着呼吸机的管子,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他抬到自己腿上,搁在枕头上,搁好,再替他围上围布,然后拿起推子。
萨努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她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坐得舒舒服服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神态自若,平静得要命。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那片头发,他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剃头。很好,推子很好用,头发也很配合,一片片往下落。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著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并可以抵达的尽头。
乌力图古拉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他甚至哼哼了一声,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可惜这个他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你妈和天时跟天赫过。”乌力图古拉咕咕哝哝地说。
“爸您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妈和天时跟我。我会把妈和天时照顾好。”葛军机看看乌力天扬没有开口,接过话来说。
“妈才不跟你呢!妈跟我!谁也不许抢走妈!”童稚非突然地勇敢起来,抬手抹掉一串眼泪,倔犟地说。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我和天时过。”萨努娅说,目光从儿子和女儿身上移开,移到丈夫身上,“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就操你自己的心。你死你的,死好,死彻底,别落下什么牵挂,别玩儿什么猫儿腻,回头又闹。我们没时间陪你,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天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
“怎么不操心。”乌力图古拉咧了咧嘴,不是推子把他拽疼了,是他想笑,谐谑地笑,拿它反击妻子,结果没笑好,笑得质量不高,“我当然要操心。”
“把你自己的心操好。”萨努娅一点儿也不买乌力图古拉的账,“你操好自己的心,世界就安宁了。”
“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乌力图古拉遭遇到反击,有些烦躁,有些不耐烦,在乌力天扬怀里咳了两声,不是咳,是用气抵开胸中正在往上涌的什么,然后固执地说,“我说了,你和天时跟天赫过。”
“天赫不在。”葛军机镇定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他不在。”
“我不干。我不让别人抢走妈。谁都不许!”童稚非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可她的勇敢没有退却,还挂在脸上,和眼泪在一起。
“他会在的。”乌力图古拉很肯定,目光炯炯,而且倔犟得很,“他逃不过去。他已经够了。让你妈跟他过。”
“我说了,我谁都不跟。我跟我自己。”萨努娅平静地说,一点儿也不妥协。
“别惹我。”乌力图古拉生气地瞪萨努娅,警告她,或者是威胁,因为这个,因为这些反抗很顽强,有些棘手,他得拿出手段来认真对付,因此喘息得厉害,“别给我说屎壳郎的事儿。它不是大象的奶妈。”
“你也一样。别在草尖上练跳高。别挂在鱼竿上睡大觉。还有,别来你的军阀作风。”萨努娅讥笑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这一次她开心极了,直起腰板,抬了抬骄傲的下巴颏儿,向他宣布,“你也够了。你也逃不过去。”
“真该死!”
乌力图古拉在喉咙里咕哝地咆哮着,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萨努娅。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无赖的军阀!”萨努娅仰起脸儿,挑战地迎上乌力图古拉的眼神,丝毫也不退却。
“妈的。”乌力图古拉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又咧咧嘴,想笑,笑不出来,沮丧地说,“妈的。”
“这就对了。”萨努娅满意地笑了,温存地说。
乌力天扬停了下来,手里捏着推子,抬眼看母亲。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坐在藤椅上,她的坐姿非常优美,就像一株凛然不可侵犯的牛蒡花。乌力天扬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不是他俩都说了粗话,说了他们自己能听懂、别人听不懂、别人就算能听懂他们的母语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粗话,而是母亲。
萨努娅不是萨努娅了。萨努娅思路正常,辨析条理分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失忆症的表现,好像那个困扰了她十几年的科安萨科夫氏综合征一下子从她身上消失了。而且,她没有背任何人的语录。
萨努娅用平静的目光迎接住儿子。她甚至在那个时候都是平静的。乌力天扬知道这是他的问题——是他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明白,没有理解,在传承上走开了,脱离和丢失了出处,这些都是他的问题。
“剃干净,给老子剃干净,什么也别剩!”乌力图古拉命令,喉咙里咕哝着。
乌力天扬从母亲脸上收回目光,继续给乌力图古拉剃头。他当然要剃干净,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不让它留下,而且他保证能做到这个。他走开了,脱离了,丢失了,没有明白和理解,所以才找不到那些通道;现在他回来了,回采就能找到,就应该找到。
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乌力天扬把乌力图古拉剃光了,剃得整整齐齐。乌力图古拉的脑袋新鲜得像一只饱满的蘑菇,看起来意味深长,而且他很信任他的老五,相信他的老五会把他剃干净,剃得什么也没留下,所以他没有要求照镜子。他从来不照镜子。
“你出去。”乌力图古拉咕哝着说。
“听你爸的话。”萨努娅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女儿。
童稚非看了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的目光等在那儿。童稚非抹了一把泪,出去了,把门掩上。
“扶我起来。”乌力图古拉命令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他在想,他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他们没有来得及、根本就没有想到、根本就没有习惯,为他准备墓志铭。一头把自己钓上了鱼竿的大象。一阵收不住脚的风。一丛疯长着的植物。一滴反复来往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雨珠子。一个除了胜利什么也不要的奴隶。他会不会告诉他们,他打算自己来写他的墓志铭?
乌力天扬还想,他起来干什么?他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亲人了,他连自己都无法主宰。他已经剃过头,像一只饱满的蘑菇,他还要干什么?要唱歌吗?乌力天扬想起一首歌:“金色的灰背鸟啊,初一十五唱歌哟;银色的乌拉盖花啊,从春到秋开放哟;成群的灰背鸟啊,在乌拉盖河岸飞翔哟;簇拥的乌拉盖花啊,在科尔沁草原开放哟……”
“老子死之前,得撒,一泡尿。”乌力图古拉有些不耐烦。
“你们的老子,他要撒尿。他不想躺着撒。”萨努娅骄傲地向两个儿子宣布。
乌力图古拉被摘掉呼吸器和鼻饲管,搀扶起来,或者莫如说,被乌力天扬和葛军机兄弟俩架了起来。要想把他弄到卫生间里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体已经散开了,骨骼和肌肉全都没有了附着力,如果硬要那么做,他们得一块块地往回捡他。他们只能把他抱着,让他站在床边。
时间漫长得足够孕育一茬儿好种子。乌力图古拉终于尿了。屎液渍湿了乌力图古拉的衬裤,一点点地顺着裤腿浸透下去,没有水花四溅的效果,量很少,甚至没能打湿他自己的脚面。
乌力天扬把眼睛闭上。他在想象壶口瀑布的样子,黄果树瀑布的样子。他在想血溅出血管的样子,生命冲出子宫的样子。他想,“他”还是赢了。这个老家伙,他还是赢了!
“好了,把我,弄回床上去。”乌力图古拉十分享受。他撒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泡尿,满足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命令道,然后把眼睛闭上,等着他的两个儿子把他重新抱回床上。
“你们走吧,老子要死了。”他在床上躺好以后,躺舒服以后,向他的儿子们宣布,并且再也不理睬他们。
“你们出去。”萨努娅从藤椅上站起来,去衣橱里取出一条干净的衬裤,平静地对自己的老五说,“天扬,你去,看看他们需要签署什么文件,他们可以拿过来了。你签。”
乌力天扬像萨努娅一样平静,甚至没有再看乌力图古拉一眼,向门口走去,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在走廊里灵巧地穿过两台用来救死扶伤的器械,让开身子,让一位急匆匆的护士冲过去。他就像贴着地面飞的雨燕,根本不看咄咄逼人的颤抖着的天空,迅速地掠过春天里最后一道余霞,去寻找暴风雨到来的那个方向。他那样沿着走廊走着,无声而沉着,好像他是再生了,不再需要他的父亲,不再害怕找不到自己,而且他是孩子,不断地是孩子。
十
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乌力天赫去新圣女公墓看望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在春天穿越空气干爽而沁凉的红场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乌力天赫驻足红场,目送三岁的乌克兰小姑娘玛瑙从他面前走过,摇晃着两只小手向她年轻的妈妈玛斯洛娃跑去。他不认识她们。他其实并不知道她们叫什么、来自什么地方,他只是喜欢玛瑙和玛斯洛娃这样的名字,喜欢乌克兰这样的地方。他微笑着看着小姑娘扑进美丽的母亲的怀抱,急促地和母亲说着什么,然后,他冲着并不曾注意到他的母女俩扬了扬手,继续往前走去。
山毛榉、槭树、桦树、寒地杨。卓娅和舒拉、契诃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爱森斯坦、马雅可夫斯基和绥拉菲摩维支、索菲娅公主和赫鲁晓夫……还有,柴可夫斯基梦中的天鹅湖。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军帽和军刀雕刻在他的墓碑下方,他本人则斜着身子,靠在硬朗的枕头上,瘦削的手边搁着一摞厚厚的书稿,看着前方。乌力天赫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柄冰凉的军刀,又摸了摸军帽上那颗有些暗淡了的红五星。他看着奥斯特洛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表情是安详的,因为彻底摆脱了疾病的困扰而显得从容淡定。乌力天赫为这个感到高兴。他还为这位好兄弟没有活在这个时代感到高兴。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这位好兄弟在病床上写下的那段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愧疚,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告别了奥斯特洛夫斯基,乌力天赫去看望加琳娜?乌兰诺娃。为了一个承诺,他去看望这位伟大的芭蕾天使,看望那双人类最美丽的脚。
乌力天赫找到军方的朋友普列宁,向普列宁提出,他希望“借”到普列宁年轻美丽的妻子佳娜,以便能够以一位人类艺术的敬重者的身份走进莫斯科大剧院。乌兰诺娃已经与世隔绝,在医院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乌力天赫无法见到她,他只能去看望她曾经演出过的那座剧场,在那里寻找她的霓裳。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在这之后,乌力天赫换了一套整洁的正装,一脸严肃地挽着光彩照人的佳娜的手臂,走进莫斯科大剧院。
灯光亮了,美丽的农家少女吉赛尔出现在舞台上——那是乌兰诺娃最好的学生马克西莫娃。朦胧、神幻的奇妙色光笼罩着她,莱茵河畔的微风吹拂着她;见到阿尔贝特,她的脸上流露出妩媚的天真和纯净;撕下占卜的雏菊花瓣,她的脸上流露出柔弱的忧戚和渴望;戴上收获季节女王桂冠,她的脸上流露出单纯的欣慰和欢愉;得知巴季尔达是阿尔贝特未婚妻,她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震惊和癫狂;在坟场与阿尔贝特重逢,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伤逝和绝望。轻盈而谨慎的足尖踩出娇羞,柔美而易折的双臂探询着多情,令人轻声叹息的头部微摆,让人不易觉察的长睫震颤……
美丽的佳娜发现,乌力天赫哭了,泪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急促地流淌下来,一颗接一颗地滴落在洁白的衫衣领上。佳娜的眼睛湿润了。她朝乌力天赫伸出手,把手放在乌力天赫的手上,握紧了他。她想,是什么让这个有着蓝色水晶般忧伤气质的中国男人流下了眼泪?是那些灵魂无所依附的维丽丝欧洲民间传说中的一群少女幽灵,她们在婚前被所爱的人抛弃,死后化成幽灵,半夜时分聚集在森林中、山谷里或者坟场上,头戴花环,身披白色婚纱,成群结队诱惑过路男子,强迫他们同舞直至精疲力竭而死。
2005年7月28日至2006年9月15日写于汉口
2007年1月2日至4月30日改于汉口
2007年10月15日至10月25日再改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