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图古拉看面前的萨努娅。萨努娅淡蓝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变成了浅褐色,目光蒙眬,麦秸色的鬈发似天鹅绒璎珞,沉甸甸垂在肩头,浑身上下潜伏着一股不肯驯服的野性,弥漫出一种自遥远的克里米亚半岛吹拂而来的神秘种子的芬芳。她没有穿火狐狸般大红的布拉吉,改穿了一件非常合身的小掐腰的列宁装。乌力图古拉知道,不管列宁装合不合身,那不过是冬枯夏荣的燕子草,是上天创造出来,供给羊呀牛呀马呀啃嚼的,好让它们活下去,变得肥美,在燕子草下面,才是温暖的、潮湿的、富有弹性的土地,那才是他应该顶礼膜拜的新鲜而神秘的绿洲。他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像个傻瓜似的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开始他对她整个疆域的探寻和征服。
萨努娅也看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特地去剃了个头,刮了胡子,换了一件牙白色的衬衫,这使他显得有些生硬和拘束,不太像他。好在因为燠热,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有扣上,暴露出古铜色结实的胸肌,那些柔软的胸毛没有剃掉,这使他的野蛮和不讲道理保留了下来,让她心里多少有些踏实。而且,她发现,他一直在紧张地咽唾沫,看她的眼神儿也紧张,要是她一看他,他会倏地把目光移开,像个害羞的孩子。这让她有了一丝感动。
屋外什么地方响起一声鸟儿的梦呓。乌力图古拉像是被一粒子弹击中,身子踉跄了一下,跨出一大步,捉住萨努娅,急不可耐地去撕她的衣裳。萨努娅在乌力图古拉扑向她的时候下意识地僵住身子,闭上眼睛,但很快的,她生气了,越来越生气。她把眼睛睁开,把自己打开,咬紧了牙,怒火中烧地去扒他的衣裳。两个人就像两头在森林里遭遇到的野兽,在最初充满敌意的对视之后,急促地扑向对方,互相撕扯着,很快把对方撕光。
现在,他们是一对真正的野兽,赤身相见了。他目光炯炯地搜索着他的对手——富有弹性的优雅长腿,执拗而充满活力的腰肢,饱满的乳房像一对果实充盈的粮仓,温润鲜嫩的皮肤在台灯的暗光中熠熠闪光。因为优雅、执拗、充盈和温润不再被遮蔽,她感到羞耻,脸蛋儿憋得通红,高傲地仰着下颏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伸出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丰挺的乳房。他很快膨胀了,变成情欲饱满的孩子,把她摁倒在初春草地般尚未萌动的地毯上,衔住她,生硬地吮吸她。
阳光泼洒开来。格桑花痛苦地绽放着。一匹惊鹿掠过清凉的小河,蹿进松油馥郁的树林。苍鹰箭一般射下来,凌厉地击中长着一身温暖皮毛的兔子。尖锐的鹰鸣声中,一株挺拔的桃树颤抖着飘落下无数碎红,那些碎红掩蔽着透明的冰凌,拥着它们顺着河水流走了。
她疼痛地叫了一声,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她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然后,她眸子锐亮,跃身而起,气喘吁吁地骑到他身上。壁炉里的火开始蔓延。蒲公英爆裂开,蓝色的飞绒弥漫了整座天宇。阳光被森林里巨大的植物切割成一道道栅栏,她在那些淡蓝色的栅栏中困住自己,再由绝望中挣扎出来,让自己变成另一种栅栏,困住他。
他由进攻变为防守,有点儿惊讶,有点儿生气,开始反攻,撕咬她。但她的撕咬更厉害,更致命,完全让他失去了主动。他受伤了,咆哮起来,威胁她,要置她于死地。这正是她所要的。她不在乎是不是死。她喜欢同归于尽,好比如矢而下的苍鹰与纠缠不休的毒蛇,好比腾挪辗转的黑豹与绝地跃进的雪地狼。她瞪着一双美丽无邪的大眼睛,用她扑鼻的芬芳自上而下罩住他,用她的吻套住他。窒息的甜蜜。醉醺醺的温馨。通向死亡的激烈。渴望再生的疯狂。她把他拉进岩浆里,再让他坠入冰河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热血在他们体内澎湃,沿着贲张的血管和毛孔喷射而出,流向屋外漆黑的夜空。那些血越流越急,越流越多,终于流淌出天边最初的那一抹朝霞……
七
在枪声还没有消失的1950年夏末,在汉口德托美领事街一栋法国人建造的巴洛克风格的大穹庐饭店里,蒙古人乌力图古拉让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结束了少女时代,做了自己的老婆,并且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无怨无悔地替他生儿育女,焐脚暖被窝儿。那一年,乌力图古拉三十六岁,比十九岁的萨努娅整整大了十七岁。
事情过去之后,萨努娅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一开始对乌力图古拉那么没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恨着他的——她恨过了,发过誓了,决定要反抗,并且勇敢地冲了上去,可她在冲上去之后,他发起反攻之后,怎么就再也没有反抗,或者说,在短暂而没有任何成效的反抗之后,怎么就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而且听凭摆布,替他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
“是他身上的汗味儿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好友兼邻居方红藤好脾气地问萨努娅,“还是他种地的方式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没脸没臊。”萨努娅狠狠地打了方红藤一巴掌,“再不一样,不一样成天上的露水,用康拜因种地,我能光凭这些就嫁给他?他追成那个样子,不依不饶,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踢开吧?”
“他追你?”方红藤抿着嘴吟吟地笑,笑出一副里外都清醒的模样,“他都放弃了,说过不再缠你,是你把人家堵住,不让人家走,人家当众道歉都不干,非得把事情办了,你等于是送上门去让他撕咬嘛。”
“我是想和他斗争来着。”萨努娅急赤白脸地为自己找解释。她的确不想买他的账,并且被他激怒了,“他这种人,自打丢下粪叉子和拴马桩就满世界呼风唤雨,什么也没有拦住他。要说英雄,一身枪眼儿,一身虱子,两样儿都是奖章,他是眼睛望着天上,只是嫌天梯高,不耐烦往上爬,要不他会天天夜里抱着被子去天上睡觉。我要不和他斗争,就没人和他斗争,有朝一日,兴许真的让他上了天。”
“那么,”方红藤笑眯眯地看着萨努娅,笑眯眯地问,“你们俩,谁斗赢了?”
萨努娅让方红藤一问,给问在了那里。她想,要说事实,她和乌力图古拉的婚姻,最先是乌力图古拉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最终却由着她来愿意了,乌力图古拉想放弃都不行,等于是依了乌力图古拉最先的愿意;并非乌力图古拉违反了国际大团结的原则,她不嫁,乌力图古拉不依,硬按着牛头喝水,而是她要斗争,本不愿意嫁,却逼着乌力图古拉娶了自己。按照旁人的看法,她急匆匆的,当着一大群上级和同事的面,拦住乌力图古拉不让走,那是偏要嫁,不让嫁都不行。照这样说,她肯定不是胜利者,胜利者是乌力图古拉。但是,萨努娅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承认了也不肯服气。
“这辈子才去了开头,还没分出胜负呢!”萨努娅没发狠地说,“就算开头的胜负已定,我不叫停,他就停不了。就算这辈子斗他不过,下辈子我还和他把事情办了,我和他接着斗!”
萨努娅说“这辈子”和“下辈子”,那只是为了表示决心,顺嘴的一个说法。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对什么事情感兴趣,什么事情引起了他(她)的激情和欲望,他(她)就会在想象里把这件事尽可能地扩大,时间尽可能地延长,在现实生活中一寸一分地守住,守不住则在虚拟世界里纠缠不休,这就是人类精神力量的强大之处。这一点方红藤非常明白,所以电影演员出身,兼着简先民老婆的方红藤说萨努娅,你要不嫁,他能把你怎么样,是从腰里掏出枪来把你毙了,还是叫上两个警卫员把你抬上床去,警卫员退下,他再收拾你?你还是被老乌的风度给迷住了,自觉自愿和他斗争来着。
萨努娅想了想,还真是的,自己在乌力图古拉进攻面前大动肝火,而在他撤退之后又迷迷瞪瞪,非要缠着人家继续进攻,等人家再进攻了,又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甚至就没有想到过要招架。要说没有被乌力图古拉的强盗风度迷上,没有被他过人的力量征服,那是假话,归根到底,自己是喜欢甚至迷恋这个斗争的。但是,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又想,斗争这种事情,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大凡斗争,都会在轰轰烈烈的开头之后潜移默化地继续下去,随着斗争的发展,新的问题和矛盾还会层出不穷,纠缠和解决这些问题的欲望也会应运而生。萨努娅这么一想,咯咯笑了一阵,说:
“你别说,老乌还真有风度,老乌的风度真还找不出比的来。那我就换一种说法——我和老乌的斗争,我们刚刚开始。”
说“斗争刚刚开始”,其实是几年以后的事情,那时萨努娅已经有了正式的家,开始正正规规地过起了日子。而在1950年,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根本来不及斗争。他们刚刚成家,只有十天婚假,借居在汉口一家饭店里,他们的婚姻成了一个楷模,整个中南局和华南局都传诵着他们传奇般的故事,他们要接待很多领导和同事的来访,以至于不得不一天往饭店的伙房里跑八趟,去为刚刚忙完工作赶来祝贺的领导和同事们煮面条。
十天时间,不管白天要接待多少客人,他们总会在黄昏到来时掩上房门,溜出饭店,来到长江边,坐在江堤上,看笨拙的江鸥追逐白帆,让江风把头发吹得尽可能的乱。
长江在傍晚时分是湿漉漉的,暖洋洋的熏风带来香蒲和芦花的芬芳,远处天边不时闪烁起蛛网似细而弯曲的蓝色闪电,隐约滚过阵阵雷鸣。江中,夜航船点着哧哧响的汽灯从墨汁色的江面驶过,水手的号子声隐约传来:收当家的……卷风……撑挺……锁龙门……上篷……暮色中看不见,可以想象,是一条双桅大货船,赤裸着身子的水手们在船上跑来跑去,系紧缆绳,收樯,扳舵,打橹,从江中拎水哗哗地冲洗甲板。那是一个热闹的劳动场面。
萨努娅信赖地依偎着乌力图古拉,看江上渔火,轻声唱歌给他听。她唱的是她家乡的歌: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吃鱼呢,我是一只水獭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吃草呢,我是一匹骏马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疯耍呢,我是一阵风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想姑娘呢,我是你的心上人呀。
萨努娅的嗓子有着紫罗兰的甜美和夜莺的清脆,乌力图古拉被萨努娅的歌声诱惑着,眼眶里有了雾气,把萨努娅的手捉住,心疼地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也唱歌给萨努娅听。他唱的是他家乡的潮尔蒙古传统歌唱中独有的复音方式,歌者在嗓音发出持续低音的同时,用上颌激发出两个八度的泛音旋律,形成一个人唱出两个或两个以上声部的奇特和音效果。:
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
安详雍容的是盛夏的万物。
高歌劝宴是苍天的恩赐,
我要永享那欢乐和幸福。
噢,阿彦珠咳阿彦那外都哲……
乌力图古拉唱歌像马儿在漫天苍茫的雪子中嘶鸣,或者打响嚏,但他觑着骆驼眼,柔情万状,很是投入,歌又是自由散板的节奏,全然不似世俗歌曲的效果,让萨努娅感动。
萨努娅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有些臊,不敢看萨努娅,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去摸索脚下的石子。萨努娅不干,从乌力图古拉大巴掌里抽出手,去扳乌力图古拉的脸,非要他看着她。乌力图古拉僵硬着脖子不肯看。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动了一阵手,最终还是萨努娅赢了,让不好意思的乌力图古拉看了她,这才满意地罢休。
他们抬头看夜空。星星在空中不断闪烁,一会儿跳到这儿,一会儿跳到那儿。萨努娅喜欢那样的景色,仰了头不肯让视线回到地面来,那样睁大眼睛看上一会儿,眼睛酸了乏了,星星中间有的就消失掉,好像它们掉了下来,掉进乌力图古拉乱糟糟的头发中,藏了起来。萨努娅不喜欢什么东西往乌力图古拉头发里掉,有了醋意,攀起身子,扳过乌力图古拉的脑袋,搂进怀里,在他的头发中翻来翻去。
“嘿。”他往一边躲,说。
“它们不见了。”她生气地说。
“我没招惹它们。”他向她保证,想挣脱。
“谁信!”她因为生气而固执,因为固执而不肯住手。
“以革命的名义!”他急了,咬她的手,咬过以后又心疼,捉在手里一下一下地吹。
以后的事当然又是萨努娅赢。乌力图古拉连声问萨努娅是不是被咬疼了。萨努娅没被咬疼。但乌力图古拉心疼。乌力图古拉就给萨努娅赔不是,给她讲笑话。乌力图古拉的笑话讲得那叫没水平,没等包袱抖开,自己先笑成老太太害腰疼,弄得萨努娅没觉得笑话有什么好笑,倒觉得乌力图古拉好笑。萨努娅看出来了,这时的乌力图古拉是羞涩的,没有世故,活像个需要人疼爱的大孩子。然后,他们离开江堤,沿着夜风沁凉的小巷往回走。
关于亲热,他俩都十分拿手。乌力图古拉不是骡子,是雪豹,对于把牛犊子扳倒之类的游戏自有一身本事。萨努娅是克里米亚的山地羊,对肉搏这样的游戏无师自通,总是滑腻腻地从乌力图古拉身上溜开,在他气呼呼的时候又猝不及防地扑回来,将他结结实实地骑在身下,用撕咬进攻他。在整整十天里,他们像一对不共戴天的敌人,咬牙切齿,因为无休止的厮搏而大汗淋漓,并且把自己和对方弄得伤痕累累。
萨努娅很快迷恋上新婚的日子,她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萨努娅告诉乌力图古拉,去年她在武汉时,因为负责处理外侨工作,在汉口俄国人开的朋比酒店、海军酒店和巴黎生酒店结识了一些从事卖笑生涯的俄国女人,那些女人大多是贵族,十月革命后失去了富有的生活,流亡国外,沦为下层舞女和妓女。这次她从广州来武汉,特地去那些地方看了看,那些俄国舞女和妓女不在了,被新政权送进了改造院。
“你看她们干什么?你是革命者,和她们不一样。”
“要是柯契亚不带我离开家,参加革命,我不也是穷奢极欲的贵族小姐吗?我不也和她们一样吗?我真的感谢柯契亚,感谢革命。”
“我也感谢革命。可我不感谢柯契亚。我感谢欺负我的大牧主,要不是他欺负,我也不造反了,也不闹革命了,哪里知道什么叫天下公平,什么叫解放。”
1950年,乌力图古拉的1950年呀!萨努娅的1950年呀!有多少像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这样的革命者,在红色的1950年扬眉吐气,做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又像一片得了风雨的森林,尝试并且野心勃勃地做了他人的主人。那是浪漫主义的森林气候带给他们的。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森林可以呼风唤雨,他们也能。他们就是在红色的1950年,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那一年,武汉三镇至少下了二十场明媚的太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