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同僚们妒忌成什么样儿,十天的时间毕竟离着一生很遥远,眨巴眼就过去了。
假期结束前一天,天没亮,街上送水人的两轮车刚刚轱辘吱呀地碾过,葛昌南和叶至珍两口子就来到德明饭店,敲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的门。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还没起来,两个人一黑一白,赤条条在床上搂着,像两条晾在河滩上的梭子鱼。乌力图古拉耳尖,从怀里拖出睡得沉沉的萨努娅,把她拍醒,两个人连忙穿上裤衩,套上衬衫,去开门。
“别急,慢慢来。”葛昌南吊着眉毛进来,没脸没臊地挥挥手说,“我和叶至珍不是雏子,也光过身子。所以说,不稀罕。”
葛昌南的新工作分配下来了,他被分到益阳军分区,负责剿匪,来向乌力图古拉告别。等了半个月,人给发落到地方部队,和偷鸡摸狗的土匪打交道,葛昌南情绪低落,一个劲儿唉声叹气。萨努娅替他点上香烟,他抽几口就摁到烟缸里,抽几口就摁到烟缸里。乌力图古拉心疼得要命,说老薄荷,红炮台呢,你往死里糟蹋,哪像干政治的。
两个女人到一边说悄悄话,挠痒痒似的咯咯笑,门窗都掩着,风进不来,两个人却像风中杨柳似的摇晃得坐不住。乌力图古拉老往女人那边看,眼里是得了好牧场的温暖和柔情。
“我和叶至珍办事儿的时候,守着一筐水萝卜,就没吃上这么好的果子。所以说,上面还是偏心你嘛。”葛昌南啃着胶东苹果,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地说,“叶至珍这两天老踢我,不让我动她。”
“你气她了吧?”乌力图古拉得了幸福,心里软成了一片茂盛的沼泽,关心地说伙伴,“你气她干什么?这就是你不对了,好容易凑到一块儿,你不招惹她身子,招惹她脚干吗?”
“母猫在什么时候抓咬公猫?”葛昌南没精打采地考乌力图古拉。
“饿了,捞上一条鱼,刚到嘴,公猫往上凑,硬下爪子。”乌力图古拉很有把握地说。
“坐怀。”葛昌南扬扬得意地纠正,“母猫肚子里有了东西,心里踏实,身子也踏实,公猫就别想近身。”
“那你还吊张死脸干什么?”乌力图古拉明白过来,大喜过望,当胸给了葛昌南一拳,“你还不一张脸笑得稀烂!”
“笑什么?凭什么把我撸下来,你们吃席,马蹄翻飞,我给你们钉马掌?”葛昌南皱着眉头揉胸,一脸的愤愤不平,“我操他土匪,我操他上面!”
“老葛你这就不对了。上面是照顾你的病身子,你操别的行,操这个就错啦。”乌力图古拉不愿意和葛昌南分手,掐架掐熟了,骡子倒了还搀扶一把呢,但那副犀牛甩掉牛虻的幸灾乐祸,怎么掩盖都掩盖不住。
“照顾什么?”葛昌南激动,把啃了一半的果子往果盘里一甩,“不就是嫌我脸白、文化高,排斥知识分子嘛。所以说,老乌你不够意思,你不帮我说话。”
乌力图古拉没有接葛昌南的话。不是因为幸灾乐祸不接,是叶至珍怀上孩子的事,触动了他的一桩心事。乌力图古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嘴里哼哼哈哈应付着葛昌南,不断地回过头去,看那边和叶至珍说话的萨努娅。叶至珍悄悄捅了一下萨努娅,说你看你那口子,怀里才拽出多大一会儿,身子还热着呢,就又惦记上了。臊得萨努娅直跺脚,差点儿没跟叶至珍急。
两家四口一待就是一天。萨努娅和叶至珍去楼下借用的伙房做饭,弄了个拍黄瓜,炒了个豆角,找饭店要了几头腌大蒜,萨努娅特意做了一道克里米亚菜炖牛杂,牛杂里放了很多辣椒和葱头,还放了紫苏,菜一端上来,满屋喷香。
葛昌南这回是真失落,一点儿风度也不讲,也不顾乌力图古拉腻不腻,只管在那儿絮絮叨叨,像个不受待见的丫鬟。乌力图古拉一杯一杯地灌葛昌南,说老葛,你多喝酒,少说话,你一说话吧,我就想哭。葛昌南摇头晃脑地说,你哭吧,你往死里哭,说不定我能开心一点儿。乌力图古拉说,我干吗要哭,我刚过上好日子,老薄荷你什么意思?葛昌南扭了头说萨努娅,小萨呀,我不算媒人,可煽阴风点鬼火的,比媒人作用大,所以说,你得敬我。
后来葛昌南喝醉了,端了酒杯唱兴国民歌,歌没唱完,眼泪刷刷地下来,说革命二十年,卸磨杀驴,卸磨杀驴呀!是叶至珍把他架出门的,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说了一句:伙计,我走了,走了啊。
二
看着叶至珍架着摇摇晃晃的葛昌南出了旋转门,消失在大街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回到楼上,进了“家”,关了门。乌力图古拉盘了腿坐在床上,人发着愣,半天不说话。
“葛政委怪可怜的。”萨努娅说。
“没办法,馍馍就这么几个,有能吃上的,就有饿肚子的。”乌力图古拉叹口气,“也难怪老葛心里不好受。打了二十年仗,土地革命战争,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解放战争,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抗日战争照说打的是小鬼子,可八年时间,老和伪军纠缠,大半儿时间打的还是中国人。加上八国联军那会儿,清廷帮着鬼子灭义和团,中国人窝里斗啊!好容易要打美国人了,扬眉吐气了,又不让上,能不窝心?”
天正暗下去,天一黑紧接着就是天亮,两个人就得分手。这之前,两人一直没提分手的事,都撑着。这个时候,萨努娅心里就隐隐地有些发紧,本来收拾着桌上的残汤剩菜,把碗筷盘子一丢,过去把乌力图古拉搂住。乌力图古拉等在那儿,萨努娅人一贴近,他两只胳膊就紧紧箍住她,把她举到自己胸膛上,按实,任她猫崽似的往他怀里拱。“四百万手里拽着枪的男人呢,谁都想去撵熊瞎子,谁都争着上,能轮上你,是你的光荣,你要珍惜,帮助朝鲜人民夺回祖国,保卫中国不受美帝国主义侵略,啊?”
“也不全是光荣,也有牺牲。”
“那要看怎么牺牲。”
“怎么牺牲?”
“最勇敢的那种,站着往下倒那种。”
“这我能做到。”
“我知道你能做到。你就是要做到。你就是想做到。”
“我要真做到了,你就改嫁。”
“改就改。你做到我就改!”萨努娅嘴硬,乌力图古拉下河她给抱衫子,乌力图古拉上天她给竖梯子。可到底不是心硬的男人,没能硬过乌力图古拉,萨努娅心里刀剜似的疼,眼泪没忍住,簌簌地下来了。
“别呀。”乌力图古拉慌了,把萨努娅的脑袋扳过来,粗大的手指头插进她头发里,梳马鬃似的梳她的头发,“谁让你改?谁说我能做到?我马刚骑上,还没骑够呢。让别人牺牲去,我不牺牲。”
“你不牺牲。你别牺牲。”萨努娅使劲往乌力图古拉怀里钻,钻出不弃不舍的样子,钻过又钻出来,仰了美丽的泪脸,痴痴地望着乌力图古拉,发狠地说,“我让你好好骑,骑舒坦。我让你骑一百年,一百年不让你下马!”
“好女人……”乌力图古拉心里一热,把萨努娅搂回来,拿大巴掌抹她脸上的泪花,“我的好女人!”
两个人生离死别,搂着抱着,谁也不肯松开,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亲和掐都狠。那亲不是亲,是啃,恨不能把对方一口口地啃下来,咽进肚子里去;掐也是,一把把全往心肝上去。那么亲着掐着,好几次被尿憋急了,要撕扯开,可怎么都撕扯不开,索性不撕扯了,让尿憋着。
“对了,”过了很长时间,乌力图古拉想起什么,生硬地把萨努娅从怀里推开,“有件事儿,我没给你说。事情来得太快,没容我说,可又得说,关键是,现在情况变了,变了就按变了的办。我明天就走,来不及办,这事儿你给办一下。”
“什么事儿?”萨努娅嘴离开乌力图古拉的脖颈,撑起身子来,抹一把脸上的泪,看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衣衫不整地起身,赤脚去五屉柜上打开皮箱,从皮箱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头,过来重新上了床,迟疑一下,把纸头郑重地放在萨努娅手中。
“拿着。”
“什么?”
“地址。你照这个地址,去东蒙的乌拉盖,找一个叫沙木古尔的人,要是他不在,就找他老婆,他老婆叫额德,左手少一根手指。你就说,科尔沁骑兵师的乌力图古拉来领孩子了。”
“什么孩子?”萨努娅没明白,再抹一把泪,抹干净,“谁的孩子?领孩子干什么?”
“孩子哪年出生,叫什么,他妈妈在身上给留了什么印记,这上面都写着。你把它背下来,别到时候弄丢了,孩子找不回来。”乌力图古拉伸长脖子,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还能是谁的孩子,我的呗。现在我有家了,孩子不用再寄存在别人家了,领回来,咱们自己过日子。”
“你,说什么?”萨努娅离开乌力图古拉的怀抱,眼瞪着,看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萨努娅蒙在那儿,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儿,明白以后就惊呆了,“你,你结婚了?还有,还有孩子?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注意啊,我那不是结婚了,是结过婚。结过婚和结婚了不是一回事儿。”乌力图古拉纠正萨努娅,“结婚不挂果,叶子干吊着,那不是寡树吗,当然得有孩子。”
“我是说,我是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结过婚?为、什、么!”一股血涌上萨努娅的脑门儿,她差点儿没倒下去。
“我是打算告诉你来着。我没打算瞒着你。不是说了嘛,事情来得太急,统共两天时间,一天半咱俩不在一块儿,忙着交接工作,在一块儿的时候身边又有人,没说出口。”乌力图古拉坦白说,那么坦白了,知道不关时间什么事儿,是事情过了十几年,自己早已淡忘了,让急吼吼迎面扑来的婚事一冲,一时没拎起来,等拎起来了,又让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念头给堵在那儿,没说出口。不管原因是什么,错都在自己,到底自己没在事先让萨努娅明白,心里愧疚,又不肯让愧疚战胜了,脑子一热,红着脸补了一句,“再说,你不是没问嘛,你没问,事情又过去了十几年,女人死了,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告诉你干什么,显摆呀。”
他太有道理了!他太有道理了!萨努娅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床头,颤抖着,低头奇怪地看手中那张泛黄的小纸片。是的,她没有问过他,的确没有问过,她知道他是喀尔喀蒙古苦大仇深的牧民,没有文化,三十六岁,负过四次盲管伤、五次贯通伤、三次炸伤、一次烧伤、一次震颤伤,立过十七次战功,挨过两次处分,犯过无数次错误,脾气暴躁,喜欢说一些诸如“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笑起来惊天动地能把屋梁震下来,柔情起来像个害羞的孩子,这些她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结过婚,有个死去的老婆,还有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可对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呀!
萨努娅不是乌力图古拉的结发妻子。乌力图古拉的前妻是家乡女人,叫格尔胡斯琴,1942年死了,被钦察尔哈王爷的兵拴在马后拖死的。乌力图古拉和格尔胡斯琴生有一个儿子,叫莫力扎,战争时期,乌力图古拉忙着打仗,或者被别人撵着屁股逃命,顾不上孩子,孩子托付给乌拉盖草原上的老乡带。枪声稀疏的时候,乌力图古拉一边在夕阳下擦拭褪去烤蓝的老套筒,一边咳嗽着吐出肺里的硝磺,那个时候,他会想起那个能唱长调的女人,还有那个在格桑花中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孩子,满眼泪花,心里充满惆怅。
格尔胡斯琴死后,乌力图古拉没有再娶,一直做着鳏夫。延安时期,从前线回来整训的不少军队干部喜欢去女子大学或者延安大学门口等女学生出来散步,在散步中试探、接触、研究并解决婚姻问题,可在那些军队干部当中,从来没有过乌力图古拉。换句话说,乌力图古拉属于延安时期少数不追女学生的干部中的一个。关于乌力图古拉没有在延安解决婚姻的原因,他的老部下简先民私下里说过,不是乌力图古拉不愿意去延河水边逛悠,延河水多好啊,清澈得要命,洗什么都会亮成星星的样子,还能照出成双成对的人影子,还败火,谁不愿意在河边多待上一阵子,只是乌力图古拉去了也没用;延安枣子多,信天游多,窑洞多,小米里的土疙瘩多,干部多,随手抓一把,红军时期的干部能占一多半。男女比例三百零八比一,三百零八比一呀!简先民强调。他的意思是,就算乌力图古拉有那个想法,整天在延河水边撒野,僧多粥少,也轮不上乌力图古拉追谁。
简先民这么说有失公允,他在延安时期只是个小小的连级干部,可他不光把个人问题解决了,还解决得相当出色。他的老婆方红藤不光年轻漂亮,还是上海来的电影演员,在《大路朝天》和《桃花劫》里扮演过角色。方红藤至少被一打以上的干部追过,其中不乏资格相当老的干部,那些红军时期的老革命都没有把她搞到手,却让简先民给搞到了,可见三百零八比一不是必然条件,而是事在人为。乌力图古拉不为,按他的话说,他命硬,克妻,好端端能挤奶甩牛粪饼的女人,让他给克死了,他就是想女人想得再厉害,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愿再干。
这些都是多余的话。事情在1950年8月,在乌力图古拉郑重其事地把一张泛黄的纸片交给萨努娅,要萨努娅去找他的孩子,如果孩子没有死,还活着,就把孩子领回来,过日子。事情到这个时候,血涌囟门的萨努娅就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欺骗了。
“你!”萨努娅怒不可遏,哆嗦着手拍床沿,“乌力图古拉,你是个骗子!”
“我都说了,你不是没问吗?”乌力图古拉没有打算骗谁,就算他没事先把结过婚的事情告诉萨努娅,那也不是他存心,让萨努娅一骂骗子,生气了,“你要问我还能不告诉你?我现在不都告诉你了吗?事情已然是这样了,我总不能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让别人去办这件事吧?你是我老婆,是孩子的后妈,当然得你去。”他想这还有什么说的,“用得着这么拍床沿吗?”
“我,”萨努娅嘴唇哆嗦着,又拍了两下床沿,这回加大了力气,把枕头拍得跳了起来,“我就是你的后妈吗?”说过这话之后发现自己说错了,“我就是你孩子的后妈吗?我凭什么要当他的后妈?凭什么要去收拾别人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要去伺候大象,给它当奶妈?凭什么!”
乌力图古拉慢慢蹙起浓厚的眉头,慢慢挺直腰杆,捏紧拳头。屋里很静,萨努娅的声音还在屋里撞来撞去,像一只受了惊的不肯停下来的蜂鸟。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给谁当奶妈!”
“那你要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我就是不给谁当奶妈!”
“好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随你的便。”
乌力图古拉说罢,瞥了床上盘腿坐着的萨努娅一眼,下地,套上衬衣,系好裤带,穿上鞋,冷冷地抓起外套,拉开门,大步走出去,咣当一声把门撞上,门撞得回音缭绕。现在,屋里不光有一只受了惊的不肯停下来的蜂鸟,又多了一只愤怒的四处乱扑的蝙蝠。
三
萨努娅一夜没睡,坐在床头委屈地流泪,守着月亮移动,等待乌力图古拉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一脸怒气、一身酒气地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乌力图古拉当天夜里并没有踹门进屋。第二天一大早,他的警卫员轻轻敲响房门,红着脸进来,支支吾吾地把他的行李取走了。警卫员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好像乌力图古拉不是去遥远的东北,而是去长江里嬉水,嬉过水就会回来。萨努娅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替乌力图古拉收拾好行李,交给警卫员,然后关上门,坐回床头,看花园里一片一片白起来,直到日头当午。
萨努娅没有去给乌力图古拉送行。她的脚焊在床上,动弹不了。中午的时候,她下了一次床,去盥洗间,然后又窝回床上,呆呆地看着花园里的蝴蝶无声地飞来飞去。也许他现在还没有走,她还来得及赶往火车站,追赶上那趟憋足了劲儿要往远处奔的军列。可她没有动。一只乌龟对奔跑中的兔子有多绝望,她对乌力图古拉就有多绝望。不,她的绝望比这个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