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到来时,各级组织上门慰问志愿军家属,萨努娅腆着出怀的肚子,不断地接待前来慰问的人,累得差点儿没把腰闪了。莫力扎把慰问品装进口袋里,到处找针线,说要缝了给阿爸寄到朝鲜去。萨努娅要莫力扎用刚学会的毛笔字给他阿爸写一封信,让他阿爸看了高兴。莫力扎找出笔墨,趴在桌上,写两个字叹一口气,写两个字叹一口气,写了不到半页纸,弄得一手一脸都是墨汁。这样写着写着,他突然停下,抬头问萨努娅,额嫫,你怎么不给我阿爸写信?别人都写哪。莫力扎的话把萨努娅给问住了,问得她哑口无言。萨努娅不是没写,她写了不少,但她写的信,都是“最敬爱的志愿军同志”,这样的信不是写给乌力图古拉的,不能算莫力扎说的那种信。
萨努娅一直在抵制给乌力图古拉写信的冲动。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很想念他,也很担心他。她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报纸上和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报道志愿军英勇杀敌的事迹,那些事迹感染着全国人民,却让萨努娅隐隐不安。她觉得乌力图古拉随时都有可能成为那些事迹中的一个名字,成为***、邱少云、罗盛教、***,这让她感到恐惧。好几次夜里做噩梦,她扑在乌力图古拉烧得焦枯的尸体上,哭得泪人儿似的,被莫力扎摇晃醒,还止不住抽搭。
萨努娅无法告诉莫力扎自己为什么不给他阿爸写信。萨努娅恨乌力图古拉。她恨他欺骗了她,恨他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让她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十一岁孩子的“二额嫫”。他过去就不是什么好鸟,欺负得她够戗,这事上又欺骗了她,他简直太坏了!她不能原谅他!
但是,莫力扎说得对,她为什么不给他阿爸写信呢?别人都在写,全国人民都在写,因为他们是最可爱的人,他们在保卫着刚刚建立的人民共和国,就算她犟着不给他写信,他们仍然是人民心目中的英雄。萨努娅这样一想,就决定放弃个人恩怨,给乌力图古拉写一封信。
那天夜里,等莫力扎睡着,萨努娅坐到床头,摊开信纸,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写信——
乌力图古拉同志:
萨努娅在信纸上写下抬头,停下来,思忖片刻,起笔往下写——
工人们提出,工厂就是战场,机器就是枪炮,多出一件产品就是增强一分杀敌力量,减少一件废品就是消灭一个敌人。他们不断创造出新的生产纪录,为支持志愿军在前线的作战作出应有的贡献。在农业战线上,农业劳动模范和互助组走在前面,爱国增产竞赛运动蓬勃开展,大大激发了广大农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今年的粮食和棉花等农作物的产量都超过了往年。这就是伟大的中国,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人民。人们都为自己的英雄在兄弟国家的作战而深感骄傲和自豪,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归国代表团的报告会上,以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的报告会上,我们听到了志愿军许许多多可歌可泣英勇战斗的光辉事迹、朝鲜人民对中国人民深厚的感激之情,以及美帝国主义及其帮凶屠杀朝鲜人民的滔天罪行。我们受到了巨大的教育……
萨努娅在“巨大的教育”这几个字后犹豫了一下,再一次停下笔。她听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莫力扎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正是春意盎然的二月,夜晚的街上有一股潮乎乎的空气,叫卖虾米馄饨的担子从小巷子里挑过,还有花篮里剩下的最后一束失去了水汽的水仙花。萨努娅看不见这些,她只能够凭着呼吸去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看不见的东西,只能去闻。
九
6月10日,志愿军主动撤出铁原和金化,将联合国军阻止在三八线附近的汶山、高浪浦里、三串里、铁原、金化、杨口、明波里一线。五次战役的进攻阶段打了二十多天,转移阶段又打了二十多天,战役双方均已失去主动进攻的能力,转入相持防御。
在三八线以北的防御阵地上,乌力图古拉收到了萨努娅的来信。他很激动,低头躲过一发炮弹掀起的石块,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信的抬头,然后贪婪地往下读:
……在那些巨大的教育背后,肯定有一些人们不知道的事情。不光是这个国家,所有在剧烈变革时代的国家都会如此。人们会为一些崇高的目标去献身,人们愿意因此而带来世界的解放,可是有些牺牲,是不会被大多数人知道的。
我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勇敢,有经验,是优秀的战士。但是,战争是无情的,这就是我的担心。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你的坏消息。我不欢迎志愿军总部的那些个政治工作人员来敲我们家的门,是的,就是不欢迎。我会把所有敲响我们家门的人——我是说,那种专门给别人带来坏消息的人——赶出家门。我要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我就是不欢迎他们……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炸起的泥土掀到天上,再落下,将信纸砸破了一个角。乌力图古拉想象着萨努娅气呼呼的样子,想象着她把“那些个”送去坏消息的同事赶出门的样子,傻乎乎地咧嘴笑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信纸。他把砸破的信纸抻抻齐,扑打掉信纸上的泥土,接着贪婪地往下读:
……说到家,莫力扎已经找到了,而且已经接回广州。我给他剃了头,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在八一子弟小学读书,假期结束就上二年级。他比班上别的孩子大四五岁,但是他很聪明,喜欢写毛笔字,算术总得四分和五分,体育是班上第一名。而且,他已经学会说汉话了。
莫力扎一开始被汽车吓坏了,他跑到马路边躲起来,冲着过路的汽车吐口水,怎么劝都不肯停下。你猜怎么着,一个星期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从家里跑出去,失踪了。我到处找他,急得要命,结果汽车公司把他送到派出所,我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干了什么?他爬到汽车的头上,说他能骑这头大马,而且说什么也不肯从汽车上下来。你明白了吗,这个小家伙,他把汽车当成他的马了!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情况就是这样。
你不用惦记莫力扎,他很喜欢吃米饭,一顿能吃三大碗。只是,他在睡觉方面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毛病。我们都有毛病,相比起来,他的毛病是那么的令人心疼。他长得很快,越来越壮实,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孩子。也许——我是这么想的——你已经认不出他了……
乌力图古拉读信的时候一直在咧嘴笑,皲裂的嘴唇破了一道口子,流出一丝血。他为孩子还活着欣慰,也能够想象活着的孩子是什么样子。阿爸是什么样子,儿子就该是什么样子。孩子是没见着飞机呢,要见着,他会把飞机当成天鹅,骑到它背上去。不过,乌力图古拉还是迷惑了一下,心想,孩子会认不出他这个阿爸吗?
……至于我,我希望保持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在“响应祖国号召,到最光荣的岗位上去”运动中,我申请去基层工作。组织上没有批准我的请求,他们的理由是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您是一位国际人士萨努娅同志,目前我们没有得到这样的政策萨努娅同志。”他们这样对我说。
我不知道,如果我坚持去基层,莫力扎该怎么办?孩子不肯让我离开他,老问我是不是要送他回科尔沁草原。怎么会呢?我不会这样做。可孩子不相信,他一定要跟我睡。有时候他会跟我睡,我是说,通常是礼拜天的时候。他说他会保护我。我相信他会,不过现在还不行,现在他还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
我会把孩子带好。我也渴望成为中国革命中最优秀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我能够理解,现在不是战争年代,革命已经在这个国家取得了胜利,革命者不光需要革命的身份,还要有别的身份,比如建设者的身份。我已经向有关方面递交了报告,申请加入中国籍,这样,我就和别人一样,享有革命的权利了。
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回到刚才读过的那一段,重新看了一遍那句话:“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他又读了一遍,认定自己不会把事情弄错,心里一阵狂喜,差一点儿没憋住,仰天长啸出来。他想,老乌力啊老乌力,你行啊,有能耐啊,一枪中的啊!他还眼睛潮湿地想,好女人哪,好牧场哪!乌力图古拉这么想过,愉快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信封里找到了另外一封信。那是莫力扎写的——
尊敬的阿爸同志:
我是您的儿子、少年先锋队队员莫力扎。我今年十二岁,这个您没有忘记吧?我现在已经一年级毕业了,老师说,如果我用功,就不用读二年级,可以直接上三年级。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我把它告诉您,这样您就是第二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人了。
我还要告诉您,我为您感到骄傲。您是那么的高大英勇,全国人民都热爱您。只不过,我记不得您是什么样子了。我很难过。我有点儿等不及了。您会把美国鬼子杀光吗?我真的不能当一名志愿军战士吗?您真的不能给我留几个美国鬼子,让我来消灭吗?但是不要紧,萨努娅妈妈说,我长大以后,可以当一名工人,还可以当科学家,这样我就和您一样高大英勇了。我想当一名汽车司机。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还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萨努娅妈妈,您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想法的人。
我也为萨努娅妈妈骄傲。她已经让我叫她妈妈了。我很高兴。每一个人都喜欢她,人们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萨努娅妈妈同意我每个礼拜在阳台睡一晚上。她和我一起睡。我们看星星,还说很多的话。有一次我看见萨努娅妈妈哭了。还有一次我哭了。我没让萨努娅妈妈知道我哭的事。我是在她睡着之后才哭的。我不会让她伤心。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像白色的奶牛一样,您觉得呢?
乌力图古拉笑了。很快地,他沉默下来。萨努娅为什么哭?莫力扎没在信里说,可这很关键,非常关键。萨努娅还是没有原谅他,这是肯定的。
一个参谋沿着壕沟跑来,向乌力图古拉汇报前线的情况。乌力图古拉简明扼要地做了指示。参谋连跑带跳地离开。乌力图古拉蹲下身子,背靠壕沟,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笨拙地点燃,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跟美国人打仗与跟中国人打仗不一样,他能学会很多东西,比如吸烟。但他却学不会写信。他写过信,给萨努娅。写过好几次,但都没写完——没写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萨努娅说,说出他想要说的话,那些他藏在心里的话。但他必须说。他不能老是对不起萨努娅,那样他就真是个浑蛋了。
两个小时后,乌力图古拉回到指挥部。在那里,他找出写给萨努娅的几封半截子信,看了看,把它们撕碎,然后挑选了一支苏制莫辛-纳甘狙击步枪,拿了两匣五发装7.62mm子弹。几分钟之后,乌力图古拉在前,警卫员随后,一行人在坑坑洼洼的弹坑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前线,顺着正在加固的永久性交通壕,进入狙击手阵地。
乌力图古拉叉开大腿,两只脚死死抵住用工兵铲拍得严严实实的壕沟,趴在隐蔽式战壕沿上。他把狙击步枪架上射击台,两只五发装弹匣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空仓挂机,取过一只弹匣装上,枪轻轻推到一旁,用望远镜观察了片刻,然后放下望远镜,将狙击步枪标尺定在五百五十米,一推长长的装填拉柄,将第一发子弹推进枪膛,枪托稳稳地抵在厚实的肩头,一偏头,腮帮子贴上木质枪衬,三点一线,从瞄准镜中套住了目标。
乌力图古拉的第一发子弹将四百米开外对方的一只高音喇叭打碎了;第二发子弹将五百五十米外一名背着风点香烟的美军军官打得往后一坐,人贴着壕沟滑下去;第三发子弹追上了一名在五百米外坑道口向外撒尿的士兵,让那个士兵直接扑倒在自己的尿液里;第四发子弹将一只朝这边咆哮着的短毛军犬打得飞出去,再也叫不出声来。
第五发子弹用去的时间长了点儿。他锁住五百米外对方的一名狙击手。那名狙击手使用一支狙击步枪,对乌力图古拉还以颜色,而且很有成效——第一发子弹引爆了一串三八线以北埋设的地雷,第二发子弹将一名人民军观察哨打出了观察平台,第三发子弹击中了一名往坑道里送水的志愿军炊事兵,第四发子弹直冲乌力图古拉而来,差点儿没把一名警卫员的脑袋掀掉。那个狙击手很有经验,躲在地堡里,没有露出任何可以被对手利用的身体部分,只是在每次射击后,从地堡的射击孔中袅袅地冒出一道青烟,悠闲得很。
有一段时间,乌力图古拉趴在那儿纹丝儿不动,枪也不响,好像他拿对手没有办法,或者干脆的,他睡着了。然后,他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地堡的射击孔突然一跳,像吃饱了噎着的河马,吐出那名丧头垂气的美军狙击手的尸体。
乌力图古拉从容不迫地退下打空的弹匣,装上新弹匣。接下来的五发子弹一气呵成,将四名美军官兵打得脑浆四溅,再也爬不起来,剩下的一名,捂着肚子被同伴七手八脚地拖回了战壕。
好了,现在,乌力图古拉给萨努娅和莫力扎的回信写完了——热情洋溢的工厂、广大农民、带来坏消息的人、国际人士萨努娅同志、有些牺牲、6月份的临产、睡觉方面的毛病、少年先锋队队员、直接上三年级、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美丽的白色奶牛——一共十二个问题,他都回答他们了,回答得清清楚楚。
乌力图古拉松了口气,看也不看自己的回信,一撑壕沟壁,将苏制莫辛-纳甘狙击步枪交代邮件似的丢给身边的警卫员,离开狙击平台。
好几发子弹恶狠狠地追赶上乌力图古拉,落在他脚下的泥土中,子弹溅起的泥土打得脸生疼。乌力图古拉毫不理睬,只是加快了脚步,连头都没有回,消失在壕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