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氢物质“麦克”被装置进金属器皿中,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太平洋埃尼威托克环礁上。1952年11月1日7时14分59秒,“麦克”被引爆。一朵壮丽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埃尼威托克环礁被巨大的火球吞噬,瞬间化为焦炭。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一发步枪子弹慢慢悠悠穿过火光四溢的战场,从朝鲜半岛的三八线以南飞向三八线以北。子弹从一支美式伽兰德M1半自动狙击步枪里射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正在前线视察作战情况的乌力图古拉,从他的咽喉部钻入,后颈部穿出;弹头的入口处像是被蚊子咬了一下,看不出什么,出口撕出很大一个洞,显得有些不整齐。乌力图古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不肯相信地看了看天空,然后吃力地去摸脖颈。血先是有些羞涩地从伤口里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如泉般涌出,顷刻之间就把乌力图古拉染红了。
乌力图古拉身边的警卫和参谋们根本没有留意那颗击中了乌力图古拉的子弹是打哪儿飞来的,慌手慌脚去血泊中捡乌力图古拉。简先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尖着嗓子喊,副军长!副军长!乌力图古拉有些恼火,想骂娘,但喉间不断冒出的气泡和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把抵近指挥联合攻坚的指挥权移交给参谋长,沮丧地让人们把他架上担架,送往后方救护所。
“我就知道,迟早我会让他们中间的一个尝到肉味儿。”等乌力图古拉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这样对人说。因为被一发子弹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不是靠在什么地方,他十分恼火,并且因为这羞耻无从补偿而沮丧不已。“他很幸运,这个王八羔子!”他支棱着被绷带裹得像烟囱似的脖子由衷地说。
乌力图古拉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客观。幸运的不是那个王八羔子,而是他。那发从美军官兵十分喜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表现出色、受到美国陆军参谋长麦克阿瑟宠爱、被巴顿将军喻为“最了不起的战斗武器”里射出的7.62mm枪弹,完全可以把一头非洲丛林象的脑袋打碎,但它近似于怜惜地放过了乌力图古拉,只不过在他的脖子上钻了一个不太雅观的弹洞。
乌力图古拉想留在朝鲜治伤。他相信一件事——他和射中他的那个狙击手,说不定能在什么场合见上一面,那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乌力图古拉没有说,要是遇到了那个狙击手,他是不是会和他握手,并且祝贺他。但他没能留在朝鲜。秋季战术反击作战第二阶段结束之后,志愿军司令部实施高级指挥机关和高级指挥员轮换计划,他被列入名单,送回了国内。
子弹擦过了颏勒嗉,从侧后颈穿出,没有击碎颈椎,只是让乌力图古拉漂亮的喉结缺损了一块。创伤在新安州志愿军后方医院得到控制,回到国内后,乌力图古拉被送往北京接受进一步治疗,每天在漂亮女护士的搀扶下散步,用盐水熏咽喉,再就是不断接受人民的慰问。
乌力图古拉得意了一段时间,说到底打的是美国大鼻子,仗没白打,让人这么伺候着,不像爹也像爹,有点儿意思,可后来就烦了。乌力图古拉主要是烦人们送来的鲜花。他老是在鲜花丛中打喷嚏,阿嚏阿嚏,止都止不住。丫头,能不能把花儿弄走?要弄你弄美国大鼻子来。他怨声载道地对漂亮女护士说。鲜花弄走了,明媚的阳光围绕着乌力图古拉一个人转。乌力图古拉十分满意,不再打喷嚏。
乌力图古拉在北京给萨努娅打长途电话。电话要通好几次,都没有找到萨努娅,这让乌力图古拉气馁不已。
头一次,广州的接线员没有听懂乌力图古拉的北方口音,把电话接到一个名叫桑陆阳的男同志办公室。桑陆阳同志认识萨努娅同志,和萨努娅同志不在一个部门,两个人的办公地点隔着一条珠江,没法儿叫。
“王肇庆,我告诉你,你的‘五毒’罪证我们全都掌握着!”第二次电话一接通,一个火气极大的男人就在电话里喊,“你在抗美援朝军需物资上做手脚,残害志愿军,胆大包天!你赶快到‘三反’、‘五反’办公室交代问题,否则王康年均为抗美援朝时期的不法商人,被政府镇压。就是你的榜样,李寅廷就是你的榜样!”
没等乌力图古拉说一个字,对方就把电话摔掉,把乌力图古拉晾在这一头,半天没弄清出了什么事。乌力图古拉想,我要萨努娅,你给我接桑陆阳,这也罢了,我没说话呢,你就叫我王肇庆,还说我犯“五毒”,这算什么事儿?
接下去的电话,要么挂不通,要么挂通了,萨努娅却不在,在别处工作。挂不通很正常,萨努娅在别处工作也正常。乌力图古拉这么打了几次电话,摇柿子摇下一堆柿树叶,还让鸟粪砸了头,情绪一落千丈,索性不再打电话。那些日子每天散步,熏喉咙,接受人民的慰问,吃营养丰富的流食,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有阳光围绕着,没有鲜花来捣乱,乌力图古拉也不好发什么脾气,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优秀伤员。
二
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萨努娅是知道的。萨努娅很激动。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来电话,证明他已经回国了,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证明他平安无事,只这两样,她一直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萨努娅后悔自己怎么早不外出晚不外出,偏偏在乌力图古拉来电话的时候外出,又怨乌力图古拉事先不打招呼,让自己总也接不到他的电话。再转念一想,他要真能打招呼,自己不就接到他的电话了,还有招呼什么事儿?这么一想,又暗笑自己犯糊涂。
萨努娅高兴得很,那些天脸上老是挂着明媚的春光,而且不能和人说话,一说话她就咯咯地笑——别人说昨天雨太急,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别人说今天风有点儿大,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别人说这支笔怎么不出墨水,她也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这样的事儿非常值得开怀大笑似的,让同事们莫名其妙。
“萨努娅,你怎么啦?爱人的电话没接着,你还那么高兴?”
“羊蹄甲出荚了你高兴不高兴?白头翁回巢了你高兴不高兴?”萨努娅理直气壮地说同事,“春天来的时候,先是春水涨呢,它可不会直接往你被窝儿里钻。”
同事一时没有明白,不知道羊蹄甲出荚是什么样儿,春水涨了是什么样儿,而且它们和萨努娅的高兴有什么关系。同事没明白,却看出萨努娅的高兴按捺不住,真像涌动的春水,是很快就能涨出春天来的架势,同事就笑,说,嘿!
萨努娅回到家,忍不住把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莫力扎。你阿爸要回来了。她止不住喜悦地说。莫力扎站在镜子面前梳头,一下一下的。他现在很注意自己的小分头是不是分得均匀,会不会显出一边多一边少。他回过头,看了萨努娅很长时间,确定她没有骗自己,便严肃地保证,他相信她的话,同时不会吐他阿爸的口水。萨努娅夸奖莫力扎乖,把他拉到身边,噙一口水喷在他的头发上,梳子中间一剖,麻利地分出两份,歪着脑袋左右看了看,很满意。
“我是不是可以摔他的搏克?”莫力扎确定了自己的分头是最棒的那一种之后,很严肃地问萨努娅。
“有这个规矩吗?”萨努娅没有这样的经验,愣了一下,“我是说,你们蒙古人,是不是都这样?”
“我不认识他,我和他是陌生人,对吗?”莫力扎把手揣进裤子口袋,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
“你有把握赢他?”萨努娅考虑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决,“他可是大人。”
“你也是大人。你会帮我,对不对?”孩子很有把握地说,然后表扬道,“你的搏克摔得不错。”
莫力扎学习很努力,跳了一级,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他是全年级最有力气的孩子,还是中队委,管组织。一个有力气同时担任着组织委员职务的男孩子做出的决定,萨努娅不会反对。尤其是,那个男人对不起萨努娅,应该被摔一下,不,摔很多下。
小雪那天,乌力图古拉拎着一只简易皮箱出现在华南局直属机关大楼。他穿了一身挺括的志愿军制服,制服缝制得十分合体,皮鞋锃亮,腰板笔直,脚步咚咚,穿过长长的走廊,见到每一个人都站下来,收住携带在身后的阳光,声音洪亮地问,请告诉我,萨努娅同志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二楼第二个办公室?谢谢。
萨努娅手中的文件脱落下来,雪片似的掉在地上。她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立刻又松开,然后,神经质地抻自己的裙子,又停下来,人站在那里,像是被定住了。
他突兀地出现,而且瘦得厉害,让她不能接受。
华南局直属机关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次地震,而谁都知道,广州这种地方是没有地震的。同事们拥到萨努娅的办公室。他们十分奇怪,那个高大魁梧的志愿军军官,他头发剃得短短的,皮肤黝黑,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人有些消瘦,显得有点儿飘,像是一缕光,他怎么会长得这么帅气?而他们美丽的同事萨努娅眼里噙着泪水,为什么她不冲上去紧紧地拥抱他?广州的冬天气候宜人,气温一般在十五摄氏度,萨努娅的同事们却觉得这是一个夏天,因为他们全都感到了灼热。
三
乌力图古拉对十三岁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当他站在自家窗口,看见脸蛋儿鼓鼓囊囊、脖子上飘着红旗一角的莫力扎穿过马路朝这边走来的时候,有些发蒙。是他?乌力图古拉拿不准,扭头看萨努娅。萨努娅枕着他的肩,抿着嘴微笑,点了点头。
父子俩在楼梯口见了面。莫力扎没有摔乌力图古拉的搏克。他对那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军官非常友好。是您把侵略者赶回三八线去的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莫力扎立刻对乌力图古拉表示出由衷的崇拜,坚持用“您”来称呼乌力图古拉。您太了不起了,我要向您学习。莫力扎严肃地说。
萨努娅向闷闷不乐地乌力图古拉解释,莫力扎非常有上进心,他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连校长都表扬他,说莫力扎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这样的莫力扎,用“您”而不是“你”来称呼自己的父亲,不是什么错误,做父亲的不应该闷闷不乐。乌力图古拉接受了萨努娅的批评,但是,他仍然有些弄不明白,莫力扎是他的儿子还是萨努娅的?答案应该是明确的,莫力扎是他的儿子,是他和女人格尔胡斯琴生下的,至于萨努娅,她不过是莫力扎的后妈。可是,很显然,萨努娅和莫力扎在一起更和睦,他们之间十分默契,而且莫力扎非常佩服萨努娅,这个谁都能看出来。
对全托在寄宿幼儿园里的二儿子,乌力图古拉表示出做父亲的最大的欣喜。老二正在学走路,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两个大人,在房间中央摔了一跤,一声没吭地爬起来,再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莫力扎手里抢夺一支漂亮的中华牌铅笔。乌力图古拉把老二举起来,举到自己头上,用脸去贴老二肥嘟嘟的屁股,用牙去咬老二胖乎乎的腿,咬得老二吱哇乱叫,用手拽乌力图古拉的头发。要不是萨努娅把老二从乌力图古拉手里夺下来,情况会非常糟糕。
家庭团聚的热闹结束时已到半夜,萨努娅检查完莫力扎的“红领巾节约计划”,再把兴奋的老二哄睡,回到自己房间,见乌力图古拉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捋了捋剪短的头发,走过去,在乌力图古拉身边坐下,扭过脸,看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有些紧张,手中没了老二,人显得生硬,直着身子坐着,咽着唾沫,不说话。萨努娅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捧住乌力图古拉的脸,把他的脸慢慢地掰向一边,看他的脖颈。
“你的伤……”她打着战说,声音里透着后怕。
“伤没带回来,留给大夫了。”他故作轻松,有点儿打哈哈。
“还疼吗?”她疼,这一点,他能看出来。
“它疼不过我。让它疼去,看谁犟过谁。”他不让她疼,为他也不行。
“为什么不回信。我和莫力扎给你写了信。”她问,怨怨的,气往上冒。
“写了。没写完。后来又写了,你们收不到。不用收到。”他傻乎乎地笑,那傻不是真傻,有点儿阴坏。
他一阴坏她就缩回手,起身走到屋子当中,在那里站住。屋子里沉默了。她在调整她的情绪,而他绷着面子,有些忐忑不安,但不肯投降。时间不早了,孩子们都睡了,你也去洗吧。过了一会儿,她打破沉寂,捋了捋额前的散发,弯下腰,去收拾一地的玩具。明天一大早还得送孩子去幼儿园呢。她说。
“嘿嘿,”乌力图古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后那床单人被子。对他来说,那床被子就像一件遮不住肚脐的单褂子,“我睡哪儿?我是说,我……我们,怎么睡?”
萨努娅停下来,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直坐在那儿。屋里又静了。萨努娅手中的木鸭子咯嗒脆响了一下。她看他。他坐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傻笑着,浑身像是捆满了蒺藜,不安地动来动去,样子有些紧张。她想起报纸和收音机里说到的那些故事,他们是在和这个世界上武器装备最现代的军队作战,他们就像一群扑向丛林象群的狼,悲壮而绝望,可他们却以史无前例的顽强和骄人的勇猛把象群咬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坐到谈判桌上,谈判丛林领地的划分。他是那群狼当中的一个,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是狼不是狼?她还想,她很生气,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说她不生他的气。而且,她是一只有针刺的大黄蜂,当然可以,并且有能力理直气壮地去刺惹它生气的河马。但是,她把河马怎么样了呢?能把河马怎么样呢?就算她能怎么样,她刺伤了谁?会刺伤谁?会刺伤吗?
“地板抹过,是干净的。”她到底说服了自己,放下手中的玩具,朝衣柜走去,打开柜门,抱出被褥,把褥子铺在地板上,再把床上的那床褥子抱过来,挨着铺好。现在,那是一张十分舒坦的双人床了。她双膝着地跪在那里,抻着床单,再将枕头拍拍松,然后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一旁不断咽着唾沫的乌力图古拉。
“干吗愣着?你不能过来帮我一下?是我一个人睡吗?”
四
熄灯之后有片刻的沉寂。四周静静的,潮湿的海水味被夜风带进屋内,渔火在远处魔眼般闪烁着,让人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乌力图古拉不安地在萨努娅身边翻动着身子,就像一条渴望潜回水中去的巨大的海洋动物。萨努娅能听见乌力图古拉身上的鳞片干渴的破碎声,还有他苦恼的呼吸声。但她没有动。有些陌生了,有些下意识的拒绝。她不知道该不该走向海滩。
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海浪声传过来,哗——哗——萨努娅闻到了强烈的海葵味,肺叶被猛烈地冲开。他在黑暗中看着她,缓慢地朝她伛下高大的身子。沁凉的浪花溅起,浪花中涌动着一些柔软的海星或蟹类动物,它们细小的触角触动她的皮肤,在那上面留下神秘而熟悉的诱惑。是一头濒临灭绝的露脊鲸。他高高地跃出海面,向她展示他矫健的空翻和转体动作,然后重重地跌回海水里,击打出一大片水花。海水泼洒在她脸上和身上,她的全身都湿透了。
她想,他回来了,他活着,没有死。她想,他回来有多好啊!活着有多好啊!没有死有多好啊!她想,她不能被他战胜,也不能被自己战胜,如果他是一头露脊鲸,她就是一条抹香鲸,因为他在,他还活着,她应该感激,感激她没有失去他。她这么想了,就有什么东西从她两肋下快速地生长出来。是胸鳍。于是,当他再一次高高跃出海面的时候,她接住了他,随他一同跌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