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个幼儿园时期,丑孩子乌力天扬最想做的事,就是让自己长高一点儿,再长高一点儿,高到能攀上练功房的窗户,看见可爱的女孩简雨槐。
简雨槐在练功房里跳新疆舞。她长着一对茸乎乎的长睫毛、羚羊般安详清澈的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美丽而骄傲。她跳舞的样子就像一只生长在巴西丛林里的小蓝魔尔浮蝴蝶,轻轻摇曳着金属蓝的翅膀,在赭红色大理石地面上飞来飞去,飞累了,降落下来,再展开两臂,继续飞,要等到下一个累了的时候,或者班主任康老师叫停下来的时候才降落下来。一个六岁的女孩,刚刚化蛹为蝶,翅膀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展开成伞状双翼,水母似的在空气中翕动,这样的蝴蝶娇嫩得很,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喝点露珠儿,或者整理一下翅膀。问题是,简雨槐知道自己美丽,比如一只袅袅飞舞的蝴蝶,或者一朵刚刚开始灌浆的向日葵,要仰着脸儿走路;她飞舞着或者仰起脸儿走着,就算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并且歪着脑袋啄一啄自己的翅膀,又有什么关系呢?
五岁的乌力天扬基本上是半个新疆通。他知道我们新疆好地方,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阿拉木罕不胖也不瘦,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库尔班大叔要骑着毛驴去北京城见毛主席。乌力天扬知道很多新疆的事情,他还会说“亚克西”这种俏皮的新疆话。他说“亚克西”的时候,脖颈像木偶,左右移动,并且用大拇指象征性地抹一抹唇上根本不存在的小胡子,就像他真的是那个有一头小毛驴的库尔班大叔。可惜的是,这些一点儿也帮不上乌力天扬的忙。乌力天扬太瘦小,牙齿因为老是不规范使用而不断掉落,耳根子后面时时沾着泥垢,一双眼睛倒是滴溜溜的,随时都会露出惊讶来,却不在中规中矩的惊讶之内。在健康而漂亮的孩子成堆的基地幼儿园里,像乌力天扬这样的丑孩子几乎完全可以被忽略掉。乌力天扬这个样子,会不会说“亚克西”都没有用,会不会移动脖子并且象征性地抹胡子都没有用,只能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
乌力天扬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让他沮丧不已,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简雨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美丽的简雨槐不光是整个幼儿园里最美丽的女孩,还是整个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她这样的女孩,当然应该成为牙老是缺着的乌力天扬的偶像。
乌力天扬所有的心思都在简雨槐身上。他躲过手工课老师慵倦的目光,偷偷溜出教室,溜到练功房外,想方设法往窗户上攀,去看小蓝魔尔浮蝴蝶简雨槐。可惜他个头儿太矮,矮到无法攀上窗户,以致这样的努力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他只能隔着窗户,咬着脏兮兮的无名指,徒劳而伤心地听活动室里传出“阿拉木罕怎么样”的歌声。乌力天扬有一个习惯,在做错了事情或者孤立无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无名指。有时候他控制不好,咬重了,会把自己咬疼。他还是个孩子,常常把握不好牙齿的力量,这不能怪他。
乌力天扬活像一只长着三副长舌头的八哥,跟在康老师身后喋喋不休地问,他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康老师那么高。康老师不知道乌力天扬的阴谋,不知道他在练功房的窗下生出的绝望有多么深,她要他多吃饭,这样就能长高。
乌力天扬有一段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头小猪崽,拼命地吃,抓住什么吃什么,连骨头都不放过,嚼碎咽进肚子里,吃完还要舔碗,脑袋伸进碗里,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好像他饿得要命,并且一生下来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这样毫无节制地吃,终于吃积了食,肚子鼓鼓的,解不下大便,疼得直流泪,被送进卫生院灌肠。
康老师对这样的结果哭笑不得。她对卫生院的来苏儿药水味儿很不习惯,不断地嗅着鼻子,这妨碍了她对一些事情的基本判断。于是,当乌力天扬躺在病床上泪眼婆娑地问她,他要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她那么高的时候,她就不耐烦地训斥他,要他把嘴闭上,好好躺着,好好睡觉,不许再提任何怪问题。她向他保证,只要他把嘴巴闭上,好好睡觉,就能很快长高。
从卫生院回到幼儿园的乌力天扬迷上了睡觉,只要入睡时间—到,他就头一个跑进寝室,急不可耐地爬上床,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一动也不动,活像一条休眠状态下的石斑鱼。平时坏孩子乌力天扬睡觉的时候老是废话连篇,不断惊叫,盘腿坐在床上讲吊舌鬼的故事,偷偷地爬起来去掀别的孩子的被窝儿,躲在窗帘后面嘎嘎大笑。现在他不说废话,不惊叫,不讲鬼的故事,不掀孩子们的被窝儿,不嘎嘎大笑了。同样,他也不让别人和他说话,不让别人掀他的被窝儿,别人和他说话他就拿枕头砸人家,往死里掐人家,别人掀他的被窝儿他就瞪了眼睛丝丝地吐舌头,像一条受到袭击的蝮蛇。现在的他就像—头急于冬眠的棕熊,整天盼望着钻进山洞里不再出来,这就让基地幼儿园天下太平了。
可是,没过两天康老师就发现,乌力天扬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回到被海水冲上滩涂的那只魔瓶里去,幼儿园的太平日子根本就没有到来,情况比先前更糟糕。乌力天扬急不可耐地往床上钻,其实并没有睡觉。他紧张地躺在床上,人绷在那儿,废话倒是没说,但他却闭着眼睛大声地数数,一直数到超出他能够数出的数字,然后再从头开始。这样一来,不光他自己睡不着,全班的孩子都不睡,跟着他一起数数,或者提示他一百之后应该是一百零一,而不是十一或者一。这还不算,每次起床,别的孩子起来穿衣裳,乌力天扬却赖在床上不肯动,被窝儿掖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谁要去拉他,他就咬谁的手,真咬。乌力天扬的表现属于暴力行为,危险性和破坏性很大。大家都知道,乌力天扬掌握不好牙齿的力量,他要真下嘴,会把人咬出毛病来。
“你再这样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康老师生气地说,“我就把你送进医院,让医生剪掉你的舌头!”
“剪舌头吗?”乌力天扬兴奋地仰起脸儿,“剪掉舌头就能长高了吗?”
“你这个讨厌的孩子,”康老师绝望极了,烦躁极了,怒气冲冲地喊,“你怎么不去吃桉树叶?”
“吃桉树叶吗?”乌力天扬的把握不在了,仰了头看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吃桉树叶就能长高吗?”
康老师纳闷儿,这孩子姓什么不好,怎么姓了乌力这么个怪姓?康老师恨恨地想,我非把你这条饶舌的八脚鱼治住不可。
绝望的康老师把乌力天扬拉过去,让他贴着自己高耸的胸脯,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漂亮的手绢,仔细地包住他的一只耳朵,然后用力掐那个地方。手绢上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白兔,透着淡淡的香水味儿,乌力天扬被香水熏得流出了眼泪。好了,乖孩子,你现在听明白老师的话了吧?
乌力天扬流着眼泪看着康老师,一副困惑极了的样子。他不愿意失去康老师的胸脯,可是,以他有限的经验,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桉树叶和长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完全被这种联系弄糊涂了。
晚饭后,康老师让班里的孩子手牵手,带着他们在池塘边散步。乌力天扬在半路上成功地摔了一跤,并且就此离开了手牵手的队伍。
离开了队伍的乌力天扬像一头灵活的浣熊,转眼之间爬上一棵高高的桉树。他看见树杈上卧着一块鸽卵般大小的石头,黑灰色,小可怜儿的样子。他想它也许是星星的孩子,落错了地方,再攀不回天空中去。他把石头够过来,揣进口袋里,热泪盈眶地看了一眼在坠落的夕阳下越走越远的同伴们,然后探出身子,采下一抱赭红色的桉树叶子,从高高的树上溜下地,像一只藏在灌木丛中瘦小的刺猬,怀里抱着那些桉树叶,摇摇晃晃走到操场边,在水龙头下把它们洗干净。
他想,就算剪掉他的舌头也没有关系。他想,他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爱干净的孩子呢。他想,大人们还有多少秘密,比如像长高这样的秘密,他们把那些秘密当做财产吝啬地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真的害怕孩子们长大吗?他想着这些严肃的问题,然后盘腿坐下,一把接一把,把那些洗过的桉树叶全部塞进了嘴里。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乌力天扬再一次被送进卫生院,大夫一边准备灌肠器皿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康老师,“他塞也罢了,怎么也不挑选一下,什么都敢塞?”
乌力天扬手里捏着从桉树上够下来的那块石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小脸儿煞白,一片瓦的脑袋乱糟糟的,人伤感得要命。被洗肠液催吐出来的桉树叶面目全非,盛在盂盆里,被护士端走倒掉。乌力天扬觉得倒掉的不是桉树叶,而是他自己——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我找不到办法了。”他委屈地抽动鼻翼,“我再也不能爬上窗台去了。”他绝望地抽搭,“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伤心地放声大哭。他的哭声把医生弄得不知所措。
幼儿园是巨大的,像一座由成年人建立的森林公园,麋鹿似的孩子在幼儿园里出没,还有豺狼似的老师以及面目和善但心眼歹毒的园长。这样的搭配是真正森林动物的搭配,让孩子们兴奋,让孩子们整天充满紧张的求生欲望。出生时的痛苦和茫然在这里一点儿也没有被夸大其词,而是被新的捕猎关系所替代,比如悄然游过灌木丛的野猪和在阳光下打盹的小青蛇,比如埋伏在沼泽地里的鳄鱼和前来饮水的羚羊。这是弱小生命在出生的恐惧后得到的第一次由追逐的刺激带来的新鲜补偿。乌力天扬生活在这样的森林公园里一点儿也不快乐。他不知道该如何长高。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找不到长高的办法。他攀不上活动室满布灰尘的窗户,因此离蝴蝶般美丽的简雨槐十分遥远。
这是整个幼儿园时期乌力天扬唯一铭心刻骨的事情,也是他出生后遭遇到的第一次人生挫败。
二
几年过后,乌力家的老五乌力天扬成了一名小学生。他精力充沛,不喜欢上课,一到上课的时候就打不起精神,哈欠连天,因此成绩平平,不像乌力家其他的孩子,学习成绩个个出色,让老师和家长感到骄傲。乌力天扬学习成绩不好,人却出奇聪明。他的聪明是那种令人头疼的聪明,一眨眼一个鬼蜮伎俩,老是反穿衣裳,做梦脚丫子都动,想着鬼主意。他知道母马怎么生产马驹子、公螳螂和母螳螂怎么交配、动物为什么要分公母、女孩子为什么要蹲着撒尿……在这方面,他简直就是天才。谁都认为他应该成为另一个爱迪生。
“你这都不懂,真是蠢。”乌力天扬在自家门口的石阶前挖坑,人蹲得像一只寻找自己尾巴的鬣狗,满脸不屑地说简雨槐的堂兄简明了,“女孩子站着撒尿,尿湿了鞋子怎么办?那她还不得一天换三双鞋呀?她去哪儿弄那么多鞋?就算有那些鞋,往哪儿放?挂在脖子上吗?”
“放在书包里呗。”简明了自作聪明地回答,“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换她的鞋了。”
“鞋放书包里,那杏仁核、桃核、蓖麻子、蚕蛋、桑叶、沙包、剪纸、塑料绳儿、橡皮筋儿、画片儿、歌片儿、万花筒子……还有,鸡毛毽呢,往哪儿放?”乌力天扬脸色青紫,差点儿没被那一长串词儿噎得背过气去。
简明了对乌力天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也想不通,语文算术从来就没有得过一个五分的乌力家老五,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简明了长着一只塌鼻子,他告诉乌力天扬,那是他小时候被一个力大无穷的鬼舔塌的。起码是个军官。他说。他的意思是,舔他鼻子的那个鬼是—名军官。他还告诉乌力天扬,如果不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种田的父亲省吃俭用,供他二伯简先民到上海读书,他二伯现在还在农村种田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父亲是他二伯的革命引路人。
乌力天扬哄简明了行,可哄不住乌力家的老四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是树上的知了,知道不知道的都嚷嚷说知道。乌力天赫的学习成绩是乌力家孩子中最好的,是真知道。女孩子没有鸡鸡,尿不准,只能蹲着尿。乌力天赫揭穿乌力天扬。
“尿不准会怎么样?不是尿到鞋子上面去了吗?尿到鞋子上,鞋子不是湿了吗?”乌力天扬在石阶旁挖好一个小土坑,土坑光滑得让人想躺进去。他看出四哥在破坏自己的形象,立刻反驳,而且他不光知道鞋子的事情,还知道别的,比如如何摆脱四哥的威胁,“还有地雷。鞋子可以制造地雷,叫鞋子雷。”
“嗬!”简明了佩服地叫了一声。叫过以后一想,没明白,“鞋子怎么制造地雷?”
“《地雷战》白看了呀。一硝二黄三木炭,火药就是这么做成的,鞋子雷就是这么做成的。”乌力天扬俨然像个老资格的兵工专家。
“我家有木炭,我二伯老让我伯母给他烤鞋垫。”简明了恍然大悟,为自己能联系上鞋子得意。很快的,他又犯傻了,“可是,到哪儿去弄硫黄和硝呢?”
“说你蠢,你比猪还蠢,像抽了脊水的脑膜炎病人,难怪你是白毛。”乌力天扬哧哧地笑,像一只被油灯燎着了尾巴的耗子,笑过以后不客气地指导简明了,“电线杆子上有什么?瓷瓶。瓷瓶里装着什么?硫黄。厕所里有什么?墙壁。墙壁上有什么?尿。尿干了变成什么?硝。要不八路军说,敌人不给我们,我们自己动手做呢。”
简明了很生气。他的确有点儿少白头,可这与他是不是猪毫无关系,而且他长这么大,一次脑膜炎也没得过,脊水一点儿不少,全待在脊腔里,他怎么会蠢呢?原来你的地雷是尿做成的。简明了反过来嘲笑乌力天扬,冲着乌力天扬挖的小坑做了个挖臭雷的动作,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在蒜头鼻子前甩动着,耸着鼻子学电影里山田队长的口吻,“唆——嘎——”
乌力天扬的痛苦就在这里。傻大个儿简明了连一硝二黄三木炭都不知道,白有一副好块头,而他乌力天扬是多么的聪明啊,这么聪明的他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个头儿,站远了看,让人误以为是个被人丢弃在那儿的马桩子。这不公平的世道让乌力天扬苦恼不堪。
乌力天扬不再理会简明了。他从小坑里捡出一片落叶,再把一只坠入坑中的黄须蚂蚁捉出来,放在一旁,看它掸了掸触须上的泥土匆匆忙忙地爬开,从兜里郑重其事地摸出一块石头——那块从幼儿园里带回来的石头。乌力天扬抚弄一番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石头放入坑中,埋葬自己似的把它埋上。
三
和乌力天扬一样,乌力天赫也有着苦恼不堪的童年。
乌力天赫体弱多病,他是在疾病中度过童年的。萨努娅想不通,自己的老四有什么理由老让她往医院里跑?老四和头三个孩子不同,头三个孩子生在战争年代,吃过苦,老四是黄金年代出生的,萨努娅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没少给他喂牛奶、鱼肝油和钙片。而且,乌力家是一个肉食主义家庭,在这个家里,肉和空气一样重要,没有肉,一家子大大小小就没法儿活。乌力家的厨师万东葵可以证明,首长家的饭非常好做,只要炖上一锅肉,用大盆子盛着端上桌,怎么做首长都满意。那么,从不缺少营养的老四凭什么会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