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图古拉长期盘马弯弓,习惯了部落生活,他认定家庭是一个部落,不光是吃奶长大捉对儿繁殖的生活单元,也是呼啸原上的战斗单元。乌力图古拉让战斗单元里那个名叫乌力天赫的孱弱的成员抱紧他的腿。他狠狠踢乌力天赫的小肚子,把他踢得捂着肚子往下蹲。
“混账!不许往下倒!起来!抱紧我的腿!”他恶狠狠地给乌力天赫一脚,再给一脚,把他从院子这头踢到了院子那头,“起来揍我!揍我呀!往死里揍!”
乌力图古拉就这么训练乌力天赫。他把乌力天赫揍得鼻青脸肿,也被渐趋习得搏克技巧而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的乌力天赫揍得下颏儿和眼角上青了好几块。乌力图古拉创造出了奇迹。他把乌力天赫训练得不喘了,不咳了,不往医院里跑了,一口气能吃掉三十八支冰棍儿。
简先民向乌力图古拉抱怨,说天赫把他家小川和明了两兄弟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顿,差点儿没揍出屎来。乌力图古拉摁着青紫的眼角哼哼了两句,回家问萨努娅,知不知道老四在外面把人揍出屎的事,还问老四回来哭了没有。萨努娅不满地说乌力图古拉,你儿子揍了人,你不问把人揍成什么样儿了,倒问你儿子哭了没有。乌力图古拉一翻白眼说,一个对付两个,要揍上了,那两个就活该挨揍,我问什么。乌力图古拉对老四没哭的表现非常满意,却对老五到处告状的表现痛心疾首。别让我来军阀作风啊!他警告自己的老五说。
乌力家的孩子们都会唱一首歌:是骑手都生在大草原,草原上骑手千千万,千千万个骑手里面呀,最勇敢的是沙力占。沙力占啊不一般,他是阿爹教养出来的英雄汉……乌力天赫不喜欢唱这支歌,乌力天扬他们一唱这歌他就走开。
乌力天赫已经不是那个吃三支冰棍儿就喘不过气来的孱弱孩子了,他精瘦,矫健,敏感而孤独,容易忧郁,能把所有基地的孩子干净利索地摔到地上。他现在是最勇敢的沙力占。可他和歌里唱的那个沙力占不同,他和鹦鹉学舌的、随风招摇的树苗不同,他不想当什么阿爹教养出来的英雄汉。
五
有关鸟儿和鸟儿之间的关系问题,是葛军机在早餐的饭桌上提出来的。
葛军机懂事,吃饭的时候乖乖坐着,掰了馒头一块块往嘴里塞,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的优点。说话的一般是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太爱说话了,在整个用餐时间一直喋喋不休,根本不肯停下来。有时候他觉得这样还不够,还要敲打盘子,用脚踢桌子腿,以此来为他的那些废话壮色。他的语速很快,常常因为说得太急把自己给噎住,瞪着眼做出一副等死的绝望样子,要等萨努娅放下碗用力拍他的背,把他噎在嗓子眼里的馒头拍出来,他才不至于噎死。险情解除以后,这个没噎死的小东西还不肯接受教训,眼泪汪汪地打一个嗝儿,不等喘过气来,又急匆匆地开始说,非得等四哥乌力天赫被他叨唠烦了,冲他一瞪眼,并且在他额头上狠狠地敲一个响亮的栗暴,他才会委屈地把嘴闭上,暂时老实一会儿。再就是女孩子安禾和童稚非,两个丫头片子就像两只刚从林子里捕回来的红嘴歌鹛,老是唧唧喳喳的,一刻也不肯停顿下来。这样两只不安分的小鸟,再加上乌力天扬老是招惹她们,一会儿揪揪这个的小辫儿,一会儿捅捅那个的肚脐,惹得她们吱哇乱叫,什么样的场合,都能让她们折腾出羊群遇到雹子似的动静来。
乌力天扬骗安禾看窗户上趴着的一只壁虎,然后把安禾的馒头皮剥了吃掉。安禾回头找不到馒头皮,拿脚踹乌力天扬。安禾个头儿小,上小学了还不肯自己睡,非要和萨努娅一起睡,洋娃娃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正合适,哪里是狼崽似的乌力天扬的对手?让乌力天扬回手推了个仰八叉,从凳子上摔下来,委屈地坐在地上大哭。乌力天赫看不过五弟欺负大妹,在乌力天扬脑袋上重重地敲了一记栗暴。乌力天扬奋起反抗,鬼哭狼嚎地抢过一把饭勺,要拿饭勺去捅乌力天赫的肚子,饭厅里一片混乱。
孩子们打闹,萨努娅不管。萨努娅认为,孩子就跟没长大的野兽似的,相互间撕咬很正常,不撕咬的野兽长不大,就算长大了也没有什么出息。萨努娅专心致志地往童稚非嘴里填代奶糕,填得小稚非一脸面糊。
童稚非是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病多,以前由小保姆卢美丽带。卢美丽是司机高二油的远房外甥女,父母早亡,亲戚托人送她到武汉投奔舅舅。高二油照顾不了卢美丽,要撵她走,乌力图古拉做主把她留下。留下是做小保姆,但乌力图古拉不让叫保姆。保姆那不是丫鬟吗?我家不是地主,不用丫鬟,你给你萨努娅妈妈做养女,就当你是她生的。乌力图古拉乐呵呵地说。卢美丽到乌力家时不到十五岁,连名字都没有,是萨努娅给起的名字。萨努娅问清楚高二油,卢美丽叫四丫,也叫臭女,也叫花花,也叫没把儿,姓卢,却没有个正名儿,萨努娅就做了主,给四丫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卢美丽。卢美丽自己还是个孩子,走路摇摇晃晃,只惦记着往肚子里填吃的,上顿饭刚吃完就着急地问什么时候开下顿,根本不会带童稚非,粽子般结实的童稚非,让她带了一个月,愣给带成瘪了壳的花生仁儿,让萨努娅吃惊得很,也恐惧得很。萨努娅以后就不让卢美丽带童稚非了,她自己带。她要把童稚非喂回成一头小野兽来。
葛军机不打闹,乖乖地吃饭。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馒头,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边的馒头渣,把它们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萨努娅,安静地问: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姓乌力?”
萨努娅愣了一下,停下来,抬头看葛军机。她很快明白过来葛军机说的那个“我们”是谁。那是葛军机自己,还有安禾和童稚非。萨努娅愣过之后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勺子,把一口代奶糕填进童稚非的嘴里,用手绢揩了一下童稚非的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许问。”
“为什么天健哥哥和爸爸一个姓,天时弟弟、天赫弟弟和天扬弟弟也和爸爸一个姓,我和安禾、稚非,我们不跟爸爸姓?”葛军机的目光并没有从萨努娅的脸上移开,安静地提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葛军机那天早饭时向萨努娅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们是谁的孩子?”
葛军机向萨努娅提出上述三个问题的时候,乌力天扬停止了向乌力天赫的攻击,手里捏着捅弯了柄的饭勺,迅速抬起头看了葛军机一眼,再调过头看乌力天赫、安禾和童稚非。嘿!他兴奋地说。没有人附和他的怪叫,包括严阵以待的乌力天赫在内。孩子们都被葛军机提出的问题蒙在那里,呆呆地看葛军机和萨努娅。
葛军机问过萨努娅最后那句话以后,低下头,喝了一口蒙上一层奶皮子的牛奶,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馒头。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问过任何问题,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一次,好像他那样问萨努娅,问他们的母亲,他和安禾,和童稚非,他们三个孩子为什么不姓乌力这种严肃的问题,他其实并不需要答案,只是随便地问一问,就好像问今天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去学校,他考试又得了两个优应该得到什么奖赏——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是知道的,无须谁来告诉他。
孩子们上学去之后,萨努娅给在外面检查工作的乌力图古拉挂了个电话,把老二向自己提出的三个问题告诉了乌力图古拉。
“小犊子!”
“军机聪明,像长了三个脑袋的参谋长,我拿他怎么办?”
“这小犊子嘿!”
“别说小犊子,也别说嘿,你就说,怎么办吧。”
“叫小何扛半扇牛脊骨回来,多放点儿辣椒和姜,炖一锅,炖烂。”乌力图古拉想了想,在电话那头吩咐,“该上班你上班,过两天我回来收拾他们。”
萨努娅放下电话,心事重重地想,这个乌力图古拉,给他说孩子的事儿,他倒惦记着牛脊骨,好像牛脊骨和孩子是一回事儿,或者牛脊骨比孩子还要重要;再说,孩子又不是金门的蒋匪军,没往大陆打炮,只不过问问他们到底是谁的孩子,孩子有这个权利,收拾什么?凭什么收拾?
六
两天后,乌力图古拉风风火火赶回家,当天晚上就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那个时候,老大乌力天健和老三乌力天时已经离开家,—个在南海舰队的鱼雷艇上当水兵,一个在市郊的寄宿学校读书。参加会议的是乌力夫妇俩,还有剩下的五个孩子——葛军机、乌力天赫、乌力天扬、安禾和童稚非。
乌力图古拉严肃地告诉了孩子们他们各自的出处:天健,是他乌力图古拉的孩子,是他和格尔胡斯琴妈妈生的;天时、天赫和天扬,他们三个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是他俩的孩子;军机、安禾和稚非,他们也是他和萨努娅的孩子,但他们不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而是别人生的,那个“别人”,分别是葛昌南和叶至珍、安卫民和黄柳、童均儒和蔡小芳,他们在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中英勇地牺牲了,或者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积劳成疾去世了;而军机、安禾和稚非,既然他们是他和萨努娅的孩子,但又不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自然得管他和萨努娅叫爸爸妈妈,却不能跟着他和萨努娅姓,事情就是这样。
听完乌力图古拉的话,葛军机一脸苍白,但表现得很镇静,只是在萨努娅把手伸给他,要他到自己怀里来时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人靠在墙壁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副强撑着自己的样子,拒绝过去。
安禾和童稚非惊慌了一阵儿,两人都被吓住,嘴咧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想哭,一时没哭出来。萨努娅事先做了准备,乌力图古拉说话的时候,她把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揽进怀里,不断地抚摩着,拿自己的脸蛋儿贴她俩的小脸儿,好像自己是棵大树,女孩子们是刚刚断了蒂儿的青涩的果子,她们要往地上落,而她不许她们往地上落,要用力往自己的枝头上接似的。两个女孩子很快找到了归宿,平静下来。
倒是乌力天赫和乌力天扬,一个冷冷地看着乌力图古拉,另一个兴奋地晃动着双腿,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并且用力啃着无名指。乌力天扬啃了一会儿手指头,觉得没意思,凑过去,试图像往常一样,去招惹安禾和童稚非。乌力天赫狠狠地瞪了乌力天扬一眼,捏紧了拳头,食指箭头似的弯曲起来,做出一副随时可能敲以栗暴的架势。乌力天扬只能遗憾地放弃。
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乌力天扬沮丧地想。就算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爹,同时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娘,可为什么我不是别人生的孩子呢?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英勇牺牲或积劳成疾呢?这是那天晚上乌力天扬脑子里老也挥不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