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扬掐着脖子,做出一副呕吐得要晕过去的样子,然后拉长了声调说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的台词,“老大,过来吃。”
“我不吃,打鱼这倒霉的行道,连根上吊绳都买不起。”鲁红军嘻嘻哈哈地接上。
“我揍你个吃屎的家伙。”简明了气咻咻地对着乌力天扬攥拳头。
“没听说吗,”乌力天扬蔑视地换了八路军特务罗金保的台词,“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简明了气得脸发白。要是单挑,他能对付乌力天扬,可乌力天扬不是一个人,身后有个堡垒户高东风,再加上非常想当皇协军的鲁红军,一对三,他下不了手。他想好吧,总有一天他会让乌力天扬吃屎。
“简明了,听说你家简雨蝉裙子里什么也没穿,有没有这回事儿?”鲁红军出卖简明了。他在勇敢方面无人可比,这也是乌力天扬拿他当朋友的原因。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简明了眼皮一翻。
“有就是狐狸变的。”鲁红军吐一口唾沫。
“变什么?她本来就是狐狸。”简明了卖关子。
“你怎么知道?”汪百团问。
“少来,鸟儿都知道,你们装什么。”简明了摆谱儿地抬起下颏儿,“再说,简雨蝉是我们家的人,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会舔鼻涕。”乌力天扬哼了一下。
“你胡说!”简明了朝乌力天扬迈出一步,用胸脯顶住乌力天扬的胸脯,就像大义凛然的地下党员,“党组织的情况我知道,党员的情况我也知道,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们。”
“这种人,给个烈士都不敢当。”乌力天扬老奸巨猾地跳下栅栏,提了提快要掉下来的裤子,“走吧,去游泳。”
“走喽,游泳去喽。”男孩子们跳下栅栏,跟着乌力天扬朝江边走。
“站住!”简明了被晾在那里,脸气得发白,“你们站住!”
“阿巴拉古,呜,阿巴拉古,呜……到处流浪,噢,到处流浪,噢……”孩子们勾肩搭背,像伤透了心的流浪汉拉兹,流里流气地唱着歌走远了。
“我说还不行吗?”简明了完全像绝望中的叛徒,他站在那里,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也不知道简雨蝉的裙子里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八
如何干掉简雨蝉,成了男孩子们的一桩心事,这让他们很苦恼。简雨蝉的眼仁是那么黑,她的小鼻头就像从露水如珠的蓬叶下钻出来的草莓,他们不能把这样的草莓揍一顿,这不公平。
乌力天赫警告乌力天扬,别去碰简雨蝉。你俩是一路货色,都是毛刺栗子,到处扎人。乌力天扬说,那就对扎,看谁扎死谁。乌力天赫鄙视地说,浑球儿,你扎不过她。那丫头扎人不看对象,谁都敢往死里扎,她连自己都敢扎。你俩一对冤家,哪一次狭路相逢,不是你这个投机分子败下阵来?乌力天扬被四哥拿住,鼻子酸酸的,委屈得想死,还想尿尿。他发狠地想,看谁怕谁。
简雨蝉臭美得不像话,高靿儿小羊皮靴,黑色波兰绒短腰夹克,黑红相间的厚呢裙,裙子奓撒开,就像一只到处寻找坚果的火鸡。臭丫头嘴里叼着一只卤鸭脚,有滋有味儿地舔着,还斜了眼,身子一摇一晃,检阅似的在路上走,漂亮的小皮靴踢得地面啪啪响。她看见一只情绪不正常的猫,那只猫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狗,见到谁都昂了脑袋冲人叫,还试图去扑一辆过路的汽车。她站下,两只手指钩住嘴角,用力往两边拉,吐出粉红色的舌头,朝情绪不正常的猫龇牙咧嘴。猫被简雨蝉的样子吓住了,全身的毛耸立起来,绿眼成了灰眼,慢慢往后退,腹腔里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简雨蝉觉得没劲,松开手指头,瞧不起地朝猫“耶——”了一声,然后她看见了乌力天扬。他坐在路边的一堆砖头上,朝她丢小砖块。
“干吗?”
“没干吗。”
“那你丢石头?”
“不是石头,是砖头。”
“一样。”
“不一样。石头是天生的,比如我。砖头是制造的,比如你。”
“乌力天扬,你给我说清楚。”
乌力天扬眯缝着狡狯的小眼睛,痞里痞气地看着简雨蝉,他看见简雨蝉肥嘟嘟的手背上那一串气呼呼的肉窝,得意地想,哈,小妖精,我可把你收拾了。
男孩子们不承认这就是收拾。收拾怎么是这样呢?乌力天扬怎么能证明简雨蝉肥嘟嘟手背上的肉窝是气呼呼的?它们就不能是喜洋洋的吗?乌力天扬这种收拾,用乌力伯伯的话说,叫大象累了,找一只蚊子来给大象捶腿。男孩子们勾肩搭背地唱:喔,喔喔,大象累了,大象累了,大象它太累啦。
“亲她的嘴儿怎么样?最好的办法,是亲她的嘴儿。”乌力天扬打了个寒战,突然说,然后像受了惊吓的麻雁似的嘎嘎地尖笑起来,把停在球场边草地上的一群鸽子都惊飞起来。
男孩子们激动了。这才是高级主意,有质量的主意,比扯断橡皮筋和倒掉书包强多了。男孩子们一想到简雨蝉被亲了嘴儿,她再也做不成狐狸精了,他们就万分兴奋。可是,谁来实施这个计划?谁去充当亲简雨蝉嘴儿的那个人?如何亲?要是简雨蝉反抗,她尖叫、逃跑,或者不逃跑,反而站下来,给实施者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该怎么对付?是继续下去,宜将剩勇追穷寇,还是放弃计划,索性做了可笑的项羽?“谁”是资格问题,“如何”是手段问题,“耳光”是后果问题,“项羽”是荣誉问题。对这些问题,男孩子们争论了很长时间,就像为了要不要帮助被希腊联军重重围困的特洛伊人,阿尔卑斯山上的诸神在月桂和丁香树下彼此意见不合那样,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乌力天扬决定,谁也不实施,他们共同实施,像青年近卫军一样,集体行动,一起“干掉”简雨蝉。
“怎么个集体?”邱义群发现了乌力天扬计划中的破绽,“每人亲一下吗?那得多长时间?要是把她的嘴亲破了怎么办?”
“你妈的比日本鬼子还要傻,集体不等于每个人,是说荣誉。好比打鬼子,不能捉住一个都上去给一枪,那还不打成筛子呀,而且浪费弹药,而且还有胆小的、准头儿差的、不敢打和打不上的。”谁叫乌力天扬那么聪明,他简直太聪明了,让人不服都不行,“谁亲上,行动就结束,大家就撤,不许补枪,而且不管谁亲上,都不许用牙咬。”
放学之后,男孩子们一溜儿飞鸽锰钢转铃全链盒,大叉腿狂蹬一阵,撵上简雨蝉的二六凤凰,刹车,两脚支地,胳膊抱在怀里,把简雨蝉圈在当中。凶猛的乌力天扬不刹车,前车轮直接别进简雨蝉前车轮的钢圈里,把二六凤凰别停下。
简雨蝉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扇谁的耳光,甚至没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慌不迭地从车上下来,而是和男孩子一样,一脚点地,一脚支在车踏上,左边歪一下脑袋,右边歪一下脑袋,看着四周的男孩子。
“站住。”乌力天扬苍白着脸,激动地宣布。
“我已经站住了。”简雨蝉看着因为猛蹬车,招风耳显得兴奋而红晕的乌力天扬,好意提醒他。
“我们要干掉你。”乌力天扬愣了一下,有些懊恼,提了提气,继续宣布。
“怎么干掉?”简雨蝉眨巴着黑得瘆人的大眼睛问。她没有问“怎么干掉我”,而是饶有兴趣,好像这件事与她无关,或者她并不反对被人干掉似的。
“我们决定,”乌力天扬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亲你的嘴儿。”
简雨蝉慢慢抬起下颏儿,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她看过乌力天扬之后又看简明了,“简明了,你等着,我回去找你算账。”然后她沉下脸推车,拿车撞乌力天扬,“让我过去。”
“没门儿。”
“流氓。”
“流就流。”乌力天扬知道,“流氓”是一句口头语,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说“流氓”,就像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说“真的呀”一样。她们其实很崇拜流氓,比如像拉兹这样的小偷,这让没有鬈发并且热爱着丽达的乌力天扬恨得咬牙。
简雨蝉说过“流氓”这两个字以后就上了车,用力蹬踏板。但是男孩子们围住了她,没有人让她过去,连大义灭亲的简明了都没有让开。行动就是这样,一旦制定就必须实施,否则就成了一个笑话。
“你们敢强奸我吗?”简雨蝉下车,虚眯着黑得疹人的眼睛冷笑一声,“有本事,你们强奸我好了。”
所有的男孩子都笑了。但是他们很快就傻了,继而害怕了,因此闭上笑起来十分夸张的嘴。天哪!怎么回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吗?难道希特勒没有死?先是简明了,他装作裤腿被链盒绞住,不想影响整体行动,退到一边,弯下身子噼噼啪啪地拍链盒。然后是罗曲直,脸上露出非常讨厌的神色,装作伸手扑打脖颈上落下的鸟屎,倒蹬着地往后退了几步,仰了脑袋看天上。其他男孩子受到启发,很快找到比干掉简雨蝉更重要的事情,陆续撤出行动的队伍,闪开一条道儿。
“让开。”简雨蝉盯着面前孤零零的乌力天扬。
“不让。”乌力天扬脸色苍白。
“那你来呀。”简雨蝉嘲笑地看乌力天扬。她的嘴唇就像两片鲜艳而骄傲的花瓣,刺眼地炫耀着。那简直就是一朵该死的罂粟花,“你来强奸我呀。”
乌力天扬全身僵硬,眼珠子发直,两腿提着车前杠可笑地挓挲开,身子绷得紧紧的,好像他在等待简雨蝉的再一次指令,然后他就会扑过去,把她干掉。
简雨蝉真的下令了。她松开一只车把,腾出手去推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中,跳了起来,在简雨蝉的手还没有接触到他之前,提起车龙头飞速闪到一旁。简雨蝉上了车,看也没有看乌力天扬,从他让开的地方蹬车骑走了。
“操,她头都没回!”过了好一会儿,鲁红军像是被远处的知了提醒了,冲地上啐了一口。
“她就是这样!臭丫头!她老是这样!”简明了殷勤地接上话。他的车离乌力天扬最近,汗涔涔的胳膊几乎贴在乌力天扬的胳膊上,好像他一直和乌力天扬站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乌力天扬。
泪水像凿开的泉眼,往外一跳,从眼眶里涌出,顺着乌力天扬脏兮兮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比谁都聪明,可他觉得自己比谁受的打击都要多,自打他生下来,荣誉之光就没有照耀过他。他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因此他总是收获耻辱。难道,难道这就是聪明的全部好处吗?
混浊的眼泪越流越急,越流越多,很快就把乌力天扬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