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到延安来?革命,我要革命。你革命的动机是什么?向肮脏的旧世界复仇!那么,那个什么,你叫七哥哥,对吧,他是你的亲哥哥吗?你们有血缘关系吗?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们同父异母。你说被他睡过,是什么意思?他奸污了我。是你情愿?投怀送抱?不,我不愿意,我害怕。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吗,比如说,三青团?他参加过中共地下组织的活动,他给我讲马克思,还有托洛茨基,他憎恨这个世界。如果革命需要,你会向你的罪恶家庭宣战吗?会,我会!欢迎你,方红藤同志!
简先民负责对方红藤的调查。他一下子就被这个满怀复仇心理的少女的美貌吸引住了。她不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一种电影人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勇气。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在参加革命以前,他曾经做过天一影业公司的场工,少年时代的他,每天收晚工回到臭烘烘的阁楼,躺在蚊虫肆虐的地板上,在他的同事阮玲玉、汤天锈、林楚楚的电影海报上,奉献出了他青春年少时代的大半狂想和梦遗。他暗自决定,他要和天真无邪的方红藤合拍一部戏,一部人生的大戏。不为票房,他要捧红她,捧红自己。
延河水是多么清亮啊!简先民的心里是火热的,热得他想成为一个救世主,去拯救被侮辱和欺凌的方红藤,去拯救全人类。他放慢脚步,痛心地告诉方红藤,一朵鲜花落上了一只苍蝇,有人会觉得苍蝇脏,也有人会觉得那朵鲜花被弄脏了,人们大多时候会原谅鲜花的孤独,却不会原谅鲜花被玷污。他在晚风中站下来,真诚地问方红藤,她能不能战胜歧视和偏见,忍受没有文化而只有粗暴拳头的老革命对她的傲慢和野蛮占有?她愿不愿意成为勇敢的战士,和有文化有抱负的他一起,不但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宣战,也向腐朽没落的习惯势力宣战?
简先民在胡宗南进攻延安的隆隆炮声中迎娶了白区来的电影演员方红藤。一对新人即使在中央机关匆匆撤离延安的路上也在激动着。他们相信,两个人的结合是两个生命的新生,他们甚至因为这个,比别人更坚信党中央退出延安只是暂时的,他们有信心和党中央一起重返延安。
事实上,简先民并没有当成救世主。他当然要宣战,他甚至敢于向高山和大海宣战,但是在人才济济的革命队伍中,他太不起眼儿,太单薄,方红藤若不配合他,他一个人,怎么面对高山丛林中那些动物腐尸,以及大海峡谷中沉淀的淤泥呢?方红藤的表现让他大失所望。她根本不愿意按照他的暗示行事,去那些和他有直接关系的首长家串门,亲切地让首长握住她的手,直到深夜还不肯离开。她落落寡合,拒绝去首长家,拒绝和他们说话。她说她厌恶了达官显贵,并且厌恶成为男人注视的对象。现在他知道了,她的七哥是一条毒性何等剧烈的毒蛇,他让她变成了性冷淡的女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作用,就是被她的七哥奸污,并且为了这个经历成为一个空想的复仇主义者。
简先民痛心疾首。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它毁了他,还将彻底地毁下去。别人都认为他是为了方红藤漂亮的脸蛋儿才娶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次年轻人在虚荣心驱使下一时冲动留下的苦涩果实,这枚果子要他在漫长的日子里点点滴滴地消受,那些带着各种复杂心态赞美方红藤和他之间美好结合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那么好吧,那就报复吧。让我原谅你带给我的终身耻辱?不,不不,你得把我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养大,这才叫原谅,我们共同原谅。
七
乌力天扬要把简雨蝉干掉。他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的跟屁虫高东风、好朋友鲁红军,还有几个一起玩的同院孩子——后勤部部长汪道坤的老六汪百团、政治部主任罗罡的老三罗曲直、修缮队队长邱金汉的老大邱义群。
简雨蝉是她爸爸和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生下来的野孩子,这件事情渐渐在基地传开。大人们对这种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愿意撩起简副政委的短襟看看他的肚脐长得什么样,可孩子们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在孩子们看来,野孩子就是野孩子,就像单独行动的丛林野猪,或者总是撕咬伙伴的山猫,以及别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家伙,是丛林中其他动物共同的天敌。况且,简雨蝉不是一般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太可气。她和她的姐姐简雨槐长得一样漂亮,不同的是,简雨槐是瘦骨仙,长发长腿,说起话来娇声娇气,人很安静,站在那儿或坐在那儿,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愿意原谅她的漂亮;简雨蝉则是典型的婴儿肥,胖嘟嘟的,浑身上下净是酒窝,媚人之态让人看着可气,完全像一个不驯服的小妖精。长成这个样子也罢了,她还目中无人,说话口无遮拦,语速很快,常有惊人之语,不说话时哈欠连天,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要是再斜了眼睛看人,和狐狸精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事实无可辩驳,那就是简雨蝉老是能煽动起男孩子们的破坏欲,让他们无端生出干坏事的念头——用刚上脚的新皮鞋去踢地上的砖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别人家的窗户装鬼叫,莫名其妙地和老师还有大人捣乱……这些坏事从来没有让男孩子们得到任何好处,不是因为皮鞋踢坏了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在漆黑的夜里被警卫连的士兵撵得鸭子飞,就是被游刃有余的大人捉住教训一顿。这他妈的太可气了,他们都是一些好孩子,是一些有教养的孩子,他们又没惹谁,只不过在少年时期有点儿冲动,需要发泄一下,这有什么错?
乌力天扬承认,简雨蝉并没有怂恿他和他的伙伴们干那些坏事。她没有对他们说,喂,你们的新皮鞋怎么不派上用场?她也没有让他们在水盆里盛上脏水,再倒上半瓶墨水,丢几只毛毛虫,然后把水盆架在教室的门上,让推门而进的老师淋成“化学落汤鸡”。是他们自己要那么干。他们禁不起该死的狐狸精简雨蝉用讥嘲的目光看他们,鬼使神差地就干了,这和怂恿没有什么区别!
有一段时间,男孩子们很想知道女孩子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不是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差不多所有的男孩子都渴望遭遇一场淋透的确良小褂的大雨,或者掀起裙子的大风。比如罗曲直,他老是蹲在基地女澡堂门口的大树下,看进进出出的女兵。罗曲直下颌大得像河马的下颌,脸上永远挂着笨拙的微笑,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像故事里的守株待兔者,因为没有一只女兔子为衣裳被人抱走冲出澡堂撞在他身边的大树下被他从容拎走而心里充满了伤感。
汪百团不守大树。汪百团的骨节粗大,皮肤白得像个娘儿们似的,他的目标是和娘儿们一样的母牛。他侦察到基地奶牛场的一头母牛要生孩子了,就兴冲冲地通知男孩子们放学以后到奶牛场看母牛生孩子。那头要生孩子的母牛吊着骄傲的乳房,在草地上悠闲地走来走去,看样子它并不打算立刻就生下它的孩子。
男孩子们没看成母牛生孩子,无聊得要命。简明了问谁带了烟。邱义群从书包里摸出一大把晒干的丝瓜藤,每人分几根。他们划着火柴点燃丝瓜藤,像真正的牛仔那样趴在粗大的栅栏上,或者骑在上面,晃荡着两条腿,抽着丝瓜藤。
丝瓜藤抽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苦涩,让人晕晕乎乎,不停地吐口水。他们比赛谁的口水吐得远。简明了吐到一丛鸡冠草上。乌力天扬吐到一丛野莴笋上。乌力天扬赢了简明了。但是乌力天扬在吐烟圈上却败给了简明了。简明了老练地吮住丝瓜藤,不让烟漏掉,拿一根手指头戳腮帮子,戳一下,嘴里冒一个圆圆的烟圈,戳一下,嘴里冒一个圆圆的烟圈,这样不停地戳下去,头顶上孪生似的排出一长串烟圈,它们不断地往上翻滚,明明没脚,却像是牵了手在走。乌力天扬不行。乌力天扬白长一张好嘴,要论斗嘴,八个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吐起烟圈来却糟糕得要命,只能吐出乱七八糟的云彩,散到高处,像是一块没洗干净的烂抹布。乌力天扬不服气,不断地吐,嘴都吐麻了,直到把丝瓜藤全抽光,也没能吐出一个正经烟圈。
“等我有了钱,非把全世界的烟都买光,看鸡巴谁还吐烟圈!”乌力天扬丧气地发狠说。
“可惜。”简明了慢慢腾腾地说,吐出一个烟圈。他和高东风商量,两人合伙儿买一支冰棍儿。高东风没钱,他爸没钱给他。他爸高二油给乌力天扬他爸开车,没几个工资,还要攒着给他的瘫子妈治病。他很自卑,所以简明了总爱欺负他。
“我们合伙儿买支冰棍儿吧。”简明了换了自己的同班同学鲁红军,“我出一分钱,外带跑腿,你出四分,我们买牛奶冰棍儿。”
“凭什么我出四分,你才出一分?”鲁红军不高兴。鲁红军是武昌区委子弟,他爸是区宣传科职员,他妈是灯泡厂职工,他没事总爱往基地跑,先是找同学简明了玩,慢慢地就和基地的孩子们混熟了。鲁红军头发凌乱,身材瘦长,有点儿驼背,走路外八字,人自信得很,整天像个魔术师,笑眯眯地从远处走来,突然从什么地方变出一只肉乎乎的小老鼠,拎着尾巴在孩子们的鼻尖下晃荡,吓得孩子们大惊小怪。简明了埋怨鲁红军脏,给自己丢脸,但乌力天扬觉得鲁红军挺有意思,鲁红军找到了知音,不理同学简明了,改和聪明得一塌糊涂的乌力天扬交上了朋友。
“我都跑腿了,你多划得来呀。”简明了比鲁红军还不高兴,“有你这么抠门儿的吗?”